骊山被整整翻了三遍, 自九月初一深夜,直到九月初五。

搜寻无果后,九月六日起又开始搜寻山下村落。范围从骊山扩大至东边洛阳城, 西去长安城。

当从函谷关调来的兵甲, 接了上峰命令入长安城时,已是九月初十。

这日晌午时分,叶照正在玄武长街得了中间人的牵线,将两头梅花鹿并着一头白狐倒卖给黑市。

每年夏苗冬猎结束, 总有许多猎人或低末的绿林人士,在骊山一带不要命地捡漏。拣这些皇家围场中逃生出来的牲畜,捕来售卖。当然还有便是权贵高官赏给家臣奴仆的, 他们多来家中拮据, 寻常也没有使用这等贵物的地方,便拿来邻城卖出。

卖家瞧叶照一眼。

身姿瘦弱,面呈麦色,三角吊凤眼, 眼角至下颚还有一道旧疤。一身衣衫里外反穿,当是为了隐藏发黄的血迹。再看这举物上案的动作,倒是利索有力。

又是一个偷猎的江湖人。

“三十两!”卖家熟练地捻了捻三头牲畜的鼻息。

叶照抓上就要拿走。

这也太黑了, 便是一头就不止值三百两。

“我就是穿其皮, 食其肉也抵得过三十两。”叶照愤而转身。

这可是活物,她特地没下狠手,给它们留了口气,为得就是卖个好价钱。

萧晏大抵想不到, 叶照功力未失, 也不曾死去, 不过是在他眼皮底下走了而已。

不仅走了, 还猎了骊山的野物,换以钱财。

萧晏如何翻遍的骊山,叶照很清楚。

因为她在骊山亦待了四日,直到萧晏车驾离开,才随后下的山。

萧晏寻了千象殿往东的地界,自是无错的。

千象殿往西便是悬崖绝壁,她如何会去哪里,且她是在东边紫英殿失去的踪迹。

自然该往东寻找。

只是因为她功法俱在,彻底乱了萧晏思维。

当日夜晚,她道想一人走走,遂退了左右。

却当真往千象殿方向走了一道,然后又往回走了两圈,如同迷路模样。

雨后路面湿湿嗒嗒,清晰留下她的脚印。

后再至九曲台附近划掌滴血,引出斑斓虎。

至此便再无她的足迹,她同斑斓虎搏斗不过两个回合。

第一回合,乃引虎咬衣。

斑斓虎在她掌风控制牵引下,咬上她披帛,却再不得往前,被内力一击只想逃离。如此九曲台山坳处被拖出一行挣扎的痕迹。

观来便是一个人被猛兽拖拽的模样。

第二个回合因她示弱,斑斓虎反扑,血盆虎口大张之际,叶照脱腕间镯子如暗器,直入老虎口中。

一箭双雕,既以镯子再度证明自己为虎吞噬,又震晕了老虎,以此脱身。

至此之后,骊山之中,她施轻功,飞檐走壁从千象殿西首一跃而下,入了悬崖。

最危险的地方,从来最安全。

而她,到底因强封穴道、阻筋脉这事,内息损伤。

先前一番于虎搏斗,强行破开穴道冲开筋脉,到彼时已经是手足无力。尤似回到前生被锁琵琶骨的状态。便也不敢再动武离开,只在悬崖下休整了两日。

期间原也有一队士兵路过探寻,但到底那般隐蔽处,便也草草略过。

叶照知晓自己身子,旧伤未愈,新伤叠累,以此一路需得尽可能少的动武,又需早些离开此地。遂躲避间,顺手捕获了些猎物,以换酬金。

银钱,能解决这世上十中之八的事。

想想上辈子,她带着孩子,身无分无。

虽有一身武艺,可以杂耍卖艺,走镖护物,换以钱财。然且不说她怕因武功暴露踪迹而无法为之,便是有心去以武赚钱也不得行。因为她实在内伤太重。

为此风餐露宿,母女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苦。

眼下亦是一般局面,她要去百里沙漠,去漠河以北,内伤好之前银钱便万分最重要的。

需买药补身,置衣乔装,购马代行。

千里之途,三十两如何够用。

卖家观其眉眼冷淡,身手麻利,又探知确乃活物,便也明白对方是识货之人。遂不再欺客,只将价值千两的牲畜打了个折。

三百两。

还美其名曰万分大方,一口番了十倍。

叶照到底无心讨价还价,松手成交。

然才扭头欲要抬步离开,便遇见了挨家挨户,挨个点位巡查的函谷关士兵。

“站好!”士兵怒气冲冲,揪住她衣领,对画辨别。

“官爷,这又是跑了哪个朝廷要犯?值得你们守关的将士出来干这伙计?”方才的卖家扫一眼画像,未带对方反应,已经睁大了嘴巴。

但凡画师没画夸张,是按真人所画,这还不是转眼便能寻到的事。

天底下能长成这般沉鱼落雁、天香国色的,也没几个。

特别是杏眼下的一颗泪痣点缀,当真风骨妖娆,姿容无双。

卖家瞧之都想入非非,筋骨酥麻。

果然,那士兵看一眼面前的女人。

样貌平平,灰头土脸,只一把嫌弃地推开了她。

云泥之别,休得浪费时间。

叶照收起袖中掌心翻涌的内力,转身置衣购马。

策马离开长安城时,城内已经贴满了她的画像。

出城郊,上官道,她一路催马疾行。连奔了两天一夜,上了陇西道,直离开洛阳四百百余里,方在一片荒山野林中翻身下马,扶树喘息了片刻。

她是真没想到,那般布置,竟然还没骗过萧晏。

竟然还能劳他如此追击。

然眼下能松一口气了,长安城已出,函谷关已过,又过了天水城,便算彻底脱了都城地界。

如此,就算萧晏还欲派兵甲追袭,追上的几率也及其渺小。

叶照牵马至河边喂食,自己在另一头捧了两口清水饮下。

水清鱼现,叶照看了看,又举目四望,长河落日,不见炊烟。

此处距离城镇人舍当还有不少路程。

她遂拣了根树杈削尖,转身入浅滩,叉了两条鱼,又从草丛中捉来一只野兔,然后牵马寻了一处山洞落脚。

夜色四合。

有人的阴冷山洞中,燃起一个火堆。

还未至双九的姑娘,月光将她背影投的狭长又寂寞。

然而火光却映出她欢愉又知足的笑靥。

她认真烤着鲫鱼和野兔。

没有多余的作料增味,只有食物本身的肉香。

她把一只兔腿和两条鱼留给自己,剩下大半兔肉伴着新鲜的青草喂给马儿。

这一生,这两世,她要的不过就是三餐果腹,得以存活。

那些鲜美可口的各式作料,有则用之,无则无妨。

哪怕是最基本的盐和油,她都觉得拥有便是奢侈。

又何论、酱醋茶……和糖!

若说还想有些什么?

叶照躺在一块用火炭刚刚烤干的石块上,就是阿姐和小叶子。

很快的,她都能看见她们的。

她合眼睡去,却又满怀欣喜地睁开了双眼。瞥头看洞口还在燃烧的火堆,感受着一点点暖意,和两世都不曾拥有的安心的自由。

于是,裹着稻草翻了个身,又满怀期待地睡去。

月盈月亏,又欲满圆。

有些人,却再不得圆满。

秦王府清辉台中,萧晏坐在案前,看手中一册卷宗。

一个月前中秋佳节,还意气风发的人,如今已经萧条拓遢,整个人瘦了一圈。

虽然眉眼依旧清俊,却已难聚神采。

叶照以为他是发现她假死逃离的蛛丝马迹,方才下令追捕。

然,根本不是。

自骊山归来,萧晏将桌上这份卷宗已经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

每看一遍,都心如刀割。

这是在搜山的第四日,暗子营出身的林方白,并着从刑部提来的两个主簿,寻来的证据,得出的结论。

迷路的脚印。

被拖拽的痕迹。

虎口残留的血衣。

虎腹中仅剩的半截玉镯。

条条证据无一不证明着她丧生虎口。

加之她武功尽失的前由。

加之传说中斑斓虎寻仇不死不休的习性。

如此证据摆在面前,萧晏没法否认,那样残酷的现实。

回来不久后,钟如航有一次失言,“若是王妃功夫还在全盛期,大抵能逃过此劫,可惜她武功……”

话到此处,被一旁的苏合一眼瞪住。

人散后,苏合给萧晏熬药,陪着他。

萧晏急怒攻心后,伤了肺腑,原以为一两贴药缓一缓便好。不想心中郁结,九月入秋又添了风寒,如此汤药不断。

他端着药,低声道,“说得对,要是她没有武功尽失,一头斑斓虎算得了什么。”

“你不知道——”他看着手中那盏药,喉咙发紧又发哑,“四年前,雪山之巅摘花的人就是她。”

“四年前,她才十三岁……”

“那样算,她远赴雪山之前,还被我打伤了。”

“你说她那样好的武功,要是、要是……”

他抬头看向苏合,看向这个入过他梦境,唯一知晓他前世今生的人。

终于落下泪来,“我、又逼死了她。”

他接受不了她死了。

更不敢接受是自己害死了她。

那夕之后,翌日晨起,他派了府兵,抽了兵部的人手,调了城防禁军,四下寻她。

只要兵甲不停,她就只是逃跑了。

寻不到人影,她就是躲在了天涯海角。

只是他寻不到,不是她死了。

他甚至不许礼部撤掉王府已经开始布置的青庐喜房,不许六局停下正在制作的婚服礼冠。楚王府被他踢破大门,揪出楚王打了一顿,连从来交好的霍小侯爷来劝他亦被打了。

这样的闹剧,截止于四日前。

四日前,眼见十数日来,骊山脚下和洛阳城中皆搜寻无果。

萧晏竟假传圣旨,用手中一半的虎符,调了函谷关的将士前往邻近的长安城寻找。

于是,当日下午銮驾就直接入秦王府,合了府门,扇掌痛斥。

色令智昏,公器私用。

念叶照当日九曲台有功,又实在可怜,萧明温赐她以王妃之礼下葬。

秦王府本是喜字成双,鲜红如火,转眼灵堂缟素,白幡满屋。

萧晏被御前侍卫压身按头,看衣冠入殓,棺椁闭合。

然而,他没有看完,便又吐了口血。

鲜血溅在她的衣冠上,触目惊心。

萧晏昏迷了三日,至此刻方才转醒。

炭盆中发出一点声响,未几火焰便舔上来。

陪在一旁的苏合猛地转醒,侧首寻声音的来处。

见不远处萧晏正坐在案前,足畔的盆中火苗噗噗燃起。

“总算醒了。”苏合起身置萧晏处,伸手给他切脉,余光瞥见炭盆中未烧尽的书册,是那本证明叶照死亡的卷宗。

却也只得无言惋惜。

片刻,他收手展颜,转身将炉子上一直温煮的药篦给萧晏,“还好,总算没伤到根基,就是元气损得厉害,要好好调养。”

萧晏点点头,将药接过,却只是晃了晃没有喝。

“苏合,你加点点川乌吧。”他低声道。

“疯了是不是?”苏合立时拒绝,“你现在用川乌致幻如梦,元气损得更……”

“我受不住了,你让我看看她……我就想看看她……”

苏合到底磨不过他,答应了他。

却直到七日后,他面上稍有了些血色,方才让他喝药致幻,入了梦境。

然,半月过去,试过数回。

萧晏耗尽气血,都没有看见梦里人。

十月天高风寒,萧晏立在水榭台对面,看上头人影晃动,衣香鬓影。

风过,水涌,却是空空如也。

她,是四月十七入的洛阳,四月二十一入的府邸。

那时,春光正好。

然不过百日。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两茫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