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功法无法凝聚, 散了许多。”

宫殿外,敞阔旷地上,叶照的声色里除了有几分疲乏, 并无异常。然这话落入萧晏耳中, 他本接上羊角灯杆的手还是顿了一瞬。

明明就喂了一口,前两日亦问过苏合,说了无碍,起不了作用的。

如何会这样?

“那应长思怎么说?”萧晏寻着叶照眸光, 接过羊角灯,带她慢慢走着。

皇子公主的院落都归置在山巅行宫内,亲贵和朝臣的在半山腰。眼下, 天子和后妃居于东南大半宫殿, 随同来的两位亲王和未出阁的三位公主,便住在了西边的殿阁中。

路途不远,两人便也未曾备车驾。

叶照缓了缓,抬眸看他一眼, “妾身本想着是近来连番力战,那晚又调服得晚些所致,只是心中惶恐, 且去问了应长思。索性他也是这般猜想。”

萧晏闻言, 一颗心稍稍放下。

“只是,这趟怕是去错了。”

“为何这般说?”萧晏蹙眉,“他们为难你了?”

叶照摇头,“是去的不是时候。时值应长思练功不顺, 见到我……”叶照抿了抿唇口, 止住了话语。

“如何?”萧晏急道。

叶照去见应长思那会, 他正遭功法反噬。见叶照在侧, 应长思灰白虚弱的神色突然便重新焕出光彩,匆忙往她处扑去,欣喜又哀怨,一声声喊着“师尊”。

叶照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惊怕,只本能反应,告诉他自己是叶照,不是他声声呼唤的“师尊”。

如此,应长思回神一些,然却又无法控制功法,遂抬掌便要吸取叶照功力。叶照不敢应战,只使九问刀掌风避开半寸。也不知为何,应长思便又亲和了眸光,只喃喃唤“师尊”。

未几,又问她来此何故。

叶照如实而答,本以为这日当不会得到回应。不想应长思还是给她切脉探息了片刻,虽然后来竟是一些“师尊长”“师尊短”的话,叶照亦无心领会。

但应长思亦不曾再想要吸她功力,且如她料想,确定她功法减退了。

“他吸了我不少内力,作已补给。”叶照在片刻的停顿后,启口告诉萧晏,甚至身子还晃了晃。

萧晏一把扶住她,“还能走吗?”

“只是散了一半的功法,没这般娇贵。”叶照拂开他,往前继续走着。

萧晏僵了一瞬。

才意识道,她说她失了一半的功法。

*

晚膳后,苏合接了萧晏的信,过来给叶照搭脉。

苏合切了半晌,眉头皱了又皱,最后却舒展开一半,“脉象是有些虚浮紊乱,但不是大事,无碍。”

“都虚浮紊乱了,怎会无碍?”萧晏道。

苏合不以为然,声音小了些,“虚浮可以是心焦、体乏、元气不稳等等所致。紊乱亦可能是前几者混杂所出。但我确定,孺人身子底子是没有问题的。”

苏合凑近些,“便是殿下现在想要子嗣,也无妨。左右人家疲累些。”

萧晏剜他一眼,却依旧纠结道,“那无缘无故她怎会功法会失了一半,你到底能不能行?”

叶照在内寝阅书,外头正堂的声音时高时低,她总归都能听见。

“我是大夫,看病的。孺人功法消散那是他们习武之人路数,我确实不曾深究过。”苏合押了口茶道,“要不你问问林方白他们,他们也修内家功夫。”

这夜月影偏转,轮值的林方白、休沐的钟如航都被喊来了骊山行宫西首的千象殿。然才要接过叶照掌心推掌问脉、探穴,萧晏便止住了。

叶照如今还套着张掖叶氏的壳,对外公开的身份便是张掖后人,身上所修武学极易暴露身份。二人虽是他心腹,然这样的事还是少人知晓为妙。

便只将叶照的情况同二人大致说了,林方白稍微探了一下内息,亦是和苏合一样的应答,身体并无大碍,亦无内伤。

想了想又道,“习武之人最忌躁心,孺人静心调养便是,内力起起落落也是有的。不必太过担心。”

叶照笑了笑,“我没有过虑,是殿下太担心了,累你们深夜赶来。”

这话落下,在场几人都将目光投去萧晏身上,眼里脸上的笑不言而喻。

萧晏长睫往下压了压,眸光在她身上拢过一瞬,又偏移开去,“本王愿意操心。”

苏合拎着一根笛子,嘴角抽了抽,率先离开了千象殿。剩余两人自然也识趣地走了。

萧晏近来几日,待她确实很上心。

譬如来此的第一日,挑的这间殿阁,是最西头,再往外便是山巅悬崖了。而虽同楚王的千骏殿并列,但中间隔着一道甚宽甬道。故而其实是这一带唯一独立的殿宇。为得就是给她调服功法所用。

再譬如第二日,他忙完兵部巡防的事,又同她交代了这骊山中何处为禽类聚集地,何处又是野兽最多。大邺的风俗,男女皆可下场行猎。他道,“你一身功夫定是坐不住的,但是此番不易张扬,且知晓了地界,顺手捕来便是。”

再如眼下,闻她功法有损,便急急寻人来治。

叶照其实是不太理解的。

想废了她一身功夫的是他,今日闻她功法散了一半如此情急的也是他。

那日说留她下来是为了磋磨要她愧疚的是他。

这厢瞧着发自心底想要对她好的亦是他……

前后矛盾,言行不一。

叶照觉得自己如同扁舟置身汪洋,四边没有边际。

她很想问一问。

但一想,问什么呢?

问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说爱她,要不计前嫌同她好好过日子。

那她如何承受得起?

她欠了他一条命的。

他说恨她,要控在手中搓揉把玩。

她能忍一刻,却也不愿长久。

她一生无所求,唯一执念便是想得片刻自由,去寻海外方士,采血引魂,见一见被她留在隔世的女儿。

叶照坐回内寝临窗的位置,翻阅着方才看过的书。

萧晏去了净室沐浴,很贴心地同她说分开洗,省的忍不住闹腾她。

深阔的寝殿中,叶照听着里头隐隐约约的水声,环顾四周垂首而立的侍者,再想一想方才这处的几个人,甚至她还想到了喊过她“叶姐姐”的陆晚意,和抢着霍青容玉佩不让她藏下的廖掌事。

她们都对她笑过,好过,都不曾伤害她。

可是她心中彷徨,却也是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叶照咬唇露出一点笑,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

脑海中轮转出人体练武时那些重要的穴位、关节、和大小筋脉。

这卷书是当日霍靖替应长思转交的四卷武功中,崔如镜所用的一卷。她先前自不敢拿出,然如今身份摊开,萧晏亦知她沉迷武学,便也可堂而皇之地观阅。

只是萧晏大抵想不到,叶照便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靠崔如镜一手医毒双修的功夫,用银针一点点封住了自己相关的穴道,筋脉,使之功法流转缓慢,观来好似一成成消散。

要说崔如镜在这厢当真是行家。

叶照看着上头密密麻麻们的记录,观笔迹有些明显是新记录的。应长思掌秘籍,却不修此道,故而昨日不曾发觉异样。

苏合虽医术冠绝,却武学不精,便也被她混了故去。

从来最险的路也是最易成功的。

今朝过去,两厢瞒下,她距离开,便又更近一步。

萧晏沐浴出来,见烛光下,女子眉眼柔和,神情慵懒。正合卷捶腰,斜斜靠在榻上。

崔如镜的这手封穴隐功的技艺,不知是她才尝试,还是叶照自己施展的不得法,疲累是真的。

当真如一个心法被破、内力渐失的人。

这日不过往来一趟半山,她便觉得整个人精神不济,身体酸软。

忍不住多撑了一会腰。

这幅样子,落在男人眼中,便隐隐成了另一番情境。

他走过去,身上还带着未散的水汽,和沉水香的特有冰甜气息,直径从后头抱住了她。

“殿……”叶照似是被吓道,低呼了一声。

萧晏横了根手指在她唇畔,一点点撬开喂入,另一只手掌着她不堪一握的腰,慢慢滑向她平坦的小腹。

半晌,将她耳垂磨得红热不堪的唇齿终于松开半寸,伴随低缓厚重的喘息声,萧晏道,“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今日在陛下面前说了的,待她有些功劳,便将位份太上去。

他要娶她做妻子的。

于是,未待人反应,他便已经解开她中衣,伸手探入贴身的抱腹中,柔声道,“等你有了孩子,我们就成亲。我迎你做王妃,我们生同寝,死同椁,不要再分开了。”

“我,其实想娶了你,拜过天地再行这周公之礼的。可是如今得倒一倒,委屈你等先有孩子……”

叶照已被萧晏抱入床榻,许是方才在座塌上,他一直在身后作动。这厢亦是让她扶住了床栏,正一层层拨下她的衣衫。

“殿下…方才说什么?”直到此刻,叶照才僵着身子有了些反应。

只是思绪有些混乱,脑海中来来回回都是“孩子”的字眼。

“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她转过身来,抵在床榻的角落,自己喃喃出声,“是您说的吗?”

“嗯,是我说的。”萧晏倾身上去,“等我们有了孩子……”

“殿下说过这话。”叶照拼命止主身体的颤抖,尽量平和着语气。

只想离面前人远一些。

“阿照,你怎么了?”萧晏觉出她的异样,“要是累了,我们便想歇下。”

叶照木讷的点了点头。

萧晏熄了烛火,放下帷帐,侧身将人拥进怀中。

“是我太急了,我只是想有了孩子,父皇那边便更容易些。”萧晏的话语里带着些憧憬和期盼,“也罢且等你功法复原了,调养一段时日再说。来日若是儿子,我便教他弓马齐射,若是女儿,女儿……”

“殿下,妾身困了。”叶照止住他的话语。

至此时,她方勉强恢复了清明之态。

从萧晏那一声声“孩子”中,拖脱出身来,不至于困死其中。

夜色昏沉,她缓缓睁开了眼。

当年跪在沧州城求他救小叶子的那一刻,到她催动心法破开府门独自营救时,整整一个月,她都用理智告诉自己。

一别四年,他要调查清楚也是应该的。

可是,为人母,说一点不恨不怨,也是不可能的。

明明是他说,阿照,我们要个孩子吧。

明明,她也生下了孩子。

明明她已经用尽了方法向他证明。

可是,他没信。

也没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