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七月流火, 整月过半,日子便要滑到八月去。

午后歇晌,叶照谴退侍者, 独自在翠微堂内寝打坐调息, 随着最后一缕真气归拢,她整个人焕出一层光彩,连眼神都格外清亮。

瞥头看日光尚早,她下榻捧了那本《温热筋脉》坐在临窗的位置慢慢翻着, 温习里面按揉筋骨的手法。

原因无他,今年的八月要在骊山山中度过。

首先是七月二十开始的一年一度的骊山夏苗,本来历经二十一日便结束, 八月上旬便可归来。

然今岁赵皇后难得起了兴致, 伴驾同行。八月十五又值皇后芳诞,赶回宫中难免仓促,六局二十四司得连轴转。皇后一向从简,不喜奢华, 遂提出在骊山过寿,左右多住几日的事。

如此皇帝拍板,将二十一日的夏苗延长了一番。这般算来待便是整个八月都在山中。

八月毕竟入了秋, 萧晏的身子怕是受不住寒, 叶照闲来无事故看起了医书。

学武之人,精通人体筋脉骨骼,看起这医书便也更快。叶照原也读得差不多,这厢看着, 便偶尔发呆。

近来, 有两件事, 总让她提着心。

一件是上月荀茂之事。

十万两白银捐罪, 抵了他三千里流放之刑。

前些日子,萧晏得了暗子线报,居说人已经悄声回了洛阳。

叶照记得那日他得了消息之后手背现出的青筋,和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分明亦是想杀他的。

但却道,“因他父亲之故,陛下虽无明文言说,但暗里达成意识,不会动他。甚至有荀昭仪出面,拨了一支禁卫军与他。”

禁卫军不多,只十二人手,是最低的配备数额。

但却是无声警告,尤其是对掌着城防禁军的萧晏,更是一层申令,暂不可对其动手。

毕竟城防禁军中那些由萧晏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功夫路数都是有相关记载的,成名的本家功夫,内行人一眼便知。

如此,萧晏座下的林方白,钟如航都下不了手。

叶照便动了这个心思。

暗杀刺杀这样的行径,再也没有比她更在行的了。

这两日,她出入清辉台,从萧晏的资料库中得了确切的消息。

从本月月半开始至月底,荀茂都会下榻在朱雀长街平康坊中的“问香楼”。

今日已是十八,銮驾二十前往骊山。

去了骊山再回来,总是不甚方便。如此就这几日动手最佳。

然叶照在得信后,原该即可动手,却连拖两日,实乃为着第二桩事。

她搁下书册,摸上自己的左臂。

盛夏日,她只穿了一袭薄水烟拖地长裙,配着半臂披帛,露在外头的半截小臂上,十字形伤口虽微不可视,但那处近日来却时不时疼痛。

这半月里,隐在里头的万千牛毛小针已是连着三回压制不住,要破皮穿肉跳出来。

为此,她甚至传信给了霍靖,让他查关于梅花针的资料。

陆晚意受贤妃之托,时不时便会来王府,近日更是为着练习骑射来得更频繁。考虑到自己的身份,霍靖自然答应。

而叶照凭往昔经验,推断当是她心法失调所致,真气不凝便难控那牛毛小针。

毕竟五月端阳夜战,六月的大理寺鸣怨,无一不耗着她的心神。

故而,她才缓了两日,想着调服好心法,亦保证一击即中。

毕竟荀茂处,除了以作警示作用的十二禁卫军,荀家还给他请了不少江湖武林的高手。

今日十八,明日十九……

叶照抚着左臂,真气已经调服,这两日入夜寻个借口支开萧晏一段时辰,实在不行点了他昏睡穴亦可。

“孺人安——”这思虑间,廖掌事躬身进来,道是清河县主来了。

“快请。”叶照忙起身迎她。

这厢,又是来学习练习骑射的。

“叶姐姐。”陆晚意今日穿了一身骑装,手中擒弓,背后揽箭,踏入殿来。

自沁园那日由十三州的首领何承确定了叶照张掖叶氏后人的身份,陆晚意待她便很是亲昵。也不愿孺人长孺人短的唤她,只开口叫她一声“姐姐”。

她告诉叶照,她原有个堂姐,同叶照一般年岁,可惜四年前死在凉州城外那场大雨中。

被一个杀手,一刀封喉。

“她也练武,精通六艺,若是今朝还活着,定与叶姐姐一样,仔细教我弓马齐射。”

两人在马厩选马,陆晚意才学的马术,叶照给她选了一匹棕色小马,待她上马了,遂将边骑边射而不倒的法门教给她。

“你阿姊若是活着,定与我不同。”叶照牵着马,语带欢笑,眉眼却苍凉又落寞,“她当比我好。”

叶照侧身抬眸,望着马背上的少女,“你总是唤我姐姐,她许会不高兴的。”

“怎会?阿姊若在天有灵,自当欢喜。晚意多一个亲人难道不是好事吗?”

叶照笑笑,没有接话。

已经到了围场,叶照放下缰绳,“去试试吧。”

“叶姐姐今日不下场吗?”陆晚意有些失落,“我给你备了骑装的,特地问的殿下,是你的喜欢水碧色。”

“今日你头回骑射,我且看着你些,别摔了。倒时夏苗便当真下不了场了。”

“嗯。”陆晚意颔首打马而去。

叶照坐在一旁的看台上饮一盏冰碗,侧首看到廖掌事正在理那套水碧色骑装。

“县主果真有心,这颜色太衬孺人了。主儿如何不穿了试试?”

叶照伸手抚了抚,“仔细收好,夏苗时穿给你们看,成吗?”

“成,主儿穿什么都好看。”

“那到时谁还行猎,竟看主了!”

……

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嬉闹,叶照却看着那衣衫,心堵如涩。

猛然间,听得一声惊呼。

“县主——”

“县主的马——”

几个直面望去的丫鬟先出了声,叶照匆忙回首。

围场上,马受了惊,正疯狂向前冲跑。

陆晚意马术初成,此刻根本制不住马,被晃得东倒西歪。

随行看护的四个侍卫已经直追而去,当是事出突然,根本追不上。眼看就要冲出围场,撞击于矮墙之上。

叶照点足劈掌,隔空震碎矮墙,飞身跃起,抽开六魂纱缠腰救下陆晚意。

“有没有伤到?”叶照揽着她落地。

然话出口自己却先委顿了一瞬,失力般冲着陆晚意跌去。

“我没事。”

“叶姐姐,你的手怎么了?”

陆晚意回神急唤。

“我……也无碍。”叶照握在左臂的手捏骨发力,忍着那处伤口锥心刺骨的痛,咬牙脱臼。

“方才撑地,脱臼而已。”言语间,她已经重新接了上去。

彼此都不放心对方,遂也无心再练习,只回了王府传医官查验。

好在确定彼此皆无事。

“叶姐姐当真无碍吗?”陆晚意尤自不放心,“方才一瞬,我瞧您面色苍白的厉害。”

“真的没事,许是担心你惊到了。”叶照对上对方一双满是关切的眼睛,感受着左臂梅花针的余痛,拉过她的手道,“晚意,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可以同我说,但凡我有,但凡你要,都可给你。”

“晚意一时想不到。”

“那你可以慢慢想。”

“那我定想一个顶珍贵的……”

屋中言笑晏晏,叶照却不敢长久看陆晚意。

她其实不愿见到陆晚意,也不想听她唤那一声“叶姐姐”。

但是,却又没有理由拒绝她亲近。

“孺人,何首领在外说有急事见县主。”廖掌事传话进来。

陆晚意蹙了蹙眉,似是料到些什么,只起身同叶照告辞。

叶照亦起身送她。

暮色上浮时,叶照得了林方白传话,道是萧晏散值后入宫面圣,便不回来用膳了,让她勿再等候。

叶照接了这话,心下便有了计较,只道,“让殿下安心,夜路难行,你们好生伺候,车驾往来慢些。”

夜色四起,叶照调服内息,乌衣出行,直奔“问香楼”。

她知晓今夜萧晏晚归,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却不知萧晏是特地晚归,亦不知萧晏晚归除却面圣,亦被陆晚意截了下来。

且说萧晏面圣,一则自是给她留的机会。

譬如清辉台中荀茂的那些资料,譬如近日接连晚归的日子。

他和她,都想杀了荀茂。

他动不了手,却知她的心思。

却也还有一重,让她多觉得为自己做件事,大抵她的胆子就能再大一分,吐露霍靖便能更早一日。

此外,今朝面圣,自是为了他们的婚事。

自五月立妃被拒后,这是萧晏第二次再次提出。同他料想的一样,纵是他软磨硬泡,他贵为天子的父亲,都不曾答应。

在父子关系闹僵前,萧晏低头服软。

却又更加坚信了他“母以子贵”的念头。

而这一刻,在承天门外,被陆晚意拦下的片刻里,萧晏万分悔恨。

他不应该这般晚才回王府的。

不应该将刺杀荀茂的信息一点点透露给她,诱导着她去行刺杀之举,让她动了一身绝技心法。

夏日夜风亦是热的,惹人横生躁意。

然萧晏却还是平和着性子,只从陆晚意手中接过那个梅花针袖筒,看着上头接连偏转的十字型铁片,再次确认道,“这半月里动了数次了?”

这半月,陆晚意出入秦王府,请叶照教导骑射。

陆晚意颔首,“今日亦动了,我换了骑马装,袖筒放在何承处,是何承特地告知的。”

今日,叶照救她动了心法。

萧晏点点头,“东西放本王这,本王着人来查。”

陆晚意欠身谢过。

*

半晌,夜色下,萧晏看着那个袖筒玄铁片停止转动,知她已经止息功法,方抬步回了府邸。

进府门,过厅堂,入翠微。

屋中灯火静燃,窗户上透出女子曼妙身形。

萧晏喘出一口气,将前世她残缺不全的尸身画面挥去,又急又慢地推门入内。

“殿下回来了?”叶照理着长发,转身朝他问安。

萧晏无声,顿一顿,又朝前走去。

直到她面前,立定。

双目凝着她,双手却拖起了她的左臂。

一手箍腕,一手按下,一寸寸往向上按去。

直到她忍不住挣扎着缩手,痛呼出声,方一把抱住了她。

“是梅花针,是不是?”

“四年前,凉州城外受的伤,是不是?”

“后来,你还去了西域雪山,摘优昙花,是不是?”

“你摘到了,却又被抢了,是不是?”

怀里的人在挣扎,在战栗,萧晏却丝毫不肯松开。

唯有话语继续喷薄在她耳畔。

“你为何去摘花?”

“为我摘的是不是?”

“你又如何知道我的病需要那朵花?”

“是因为,你,记、得、前、世。”

“你,重生而来。”

萧晏历过前后两世。

上辈子后半生没有她的山河永寂,这辈子前半生寻找她的十年岁月。

等得太久又太急。

到了此时此刻,得一缕线,串珠成链,便再不愿带着皮具与她相对。

是故,转眼便揭了。

叶照没有理由反驳,她也反驳不了。

夜风过堂,烛影摇曳。

她亦不再挣扎,只双眸笑了笑。

然后跪了下去。

她低头又低语。

“所以,殿下同妾身一样,亦记得前世。”

“如此,殿下定知妾身因何而来,亦知妾身前世罪孽。”

“如此,生死悉听尊便。”

“你起来。”萧晏扶过她,捧起她素白面庞,“我不会杀你,更不会伤你。阿照,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叶照本能反应,眼前不断浮现那具被悬于城楼的尸体,只推开他往后退开一步,“殿下,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对你不起,你如何还能接受一个害死过你的女人?”

“不是的,是我……”萧晏突然止了口。

叶照说,你如何还能接受一个害死过你的女人?

所以,她是不能接受一个害死过她的男人?

“为何不能,前世结束了。我们活在今生。”萧晏上前重新拉过她。

“我不能!只要一想起您当年惨死的模样,我……”叶照被逼退至床榻畔,勉励平复气息道,

“殿下既然亦是重生归来,想来身子已经痊愈,亦知霍靖何人,妾身便也再无价值。既然殿下对前生事既往不咎,便容妾身离开吧。”

萧晏亦深吸了口气,缓声道,“这方是你的打算吧!这些日子百般累积功劳,以搏我信任,如此将身份和霍靖吐出,然后便一走了之,对不对?”

未容叶照反应,他便按上她双肩,厉声道,“所以上月里荀茂之案,你那样舍身而出,丝毫不在乎名声名誉,你是为了所有人,也包括为了我。”

“可是,你丝毫没有为了我们,没有为我们,为我和你考虑过。”

萧晏想起今日在宫中为了婚事,同天子百般周旋,不由心下更恼。

压制半晌,方才尽可能压着声响抵着牙根问,“你,根本从来没想过要和我,过一生,对吗?”

前世和今生,叶照想不出自己能和他、配和他过一生的理由。

她这样想,便这样说。

临了,她平静道,“殿下,世间好女郎甚多,您何必同一个想杀你,杀过你的女人纠缠在一起。”

“所以,如果易地而处,换我杀了你,害死了你,你也定不愿同我在一起的,是吗?”

“是……”

叶照的话,还没说完,萧晏便倾身压了上来,将她困在床帏帘帐方寸天地里。

他扯了她的抹胸,撕裂襦裙,抽开自己腰封,将人死死箍住。

叶照的掌心中,内力呼啸,掌风回旋。

萧晏扫过嗤笑,“别动伤我的念头,要动便直接一掌拍死我。”

“只要,你下得了手。”

叶照望着他,片刻撑掌的手缓缓握成拳。

内力收,掌风散。

她自嘲地笑了笑,合上眼由着他肆意妄为。

被举兵推城门就要入内的一刻,叶照到底没忍住,“妾身实在不解,难不成您是要妾身愧疚、无言以对,以此惩罚妾身吗?”

当真,除此之外,叶照寻不到萧晏如此行径的理由。。

“对!”萧晏闻言,如被雷击,转眼兵败如山倒,却依旧咬牙道“对”。

要不然呢,告诉她,其实根本是自己害死了她?

她都说了,断不会同伤害自己的人在一起。

萧晏颓然地跌在叶照肩窝,一遍遍同自己说,这样做是对的。

对的。

等有了孩子,等小叶子也回来,她就不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掉马了

殿下疯逼了

女鹅:后悔没一掌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