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府这日撞了头彩。

晌午时分府衙之中奔入一衣衫不整的美貌女子, 含哭带愤喊着“为民女作主”。她身后还滚着一浑噩浪**的男人,正扯着她披帛口口声声“绑住”、“抓住”,颠来倒去“鸳鸯**”, “哥哥疼你”……

这也不用细看, 一眼便能识出的原委。

姑娘家遇上了服了药的登徒子,奔府衙求救来了

然衙役拉开二人,少尹凑近细看,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这登徒子是闻名洛阳的荀家五郎, 荀茂是也。

扭头再看姑娘,是个生面孔,但姑娘惶恐颤颤, 袖中掉落一块令牌, 少尹捡来观之。

正面印“秦”,反面刻“清”,秦王府清辉殿。

秦王府清辉殿。

少尹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显然,这是一桩扯着秦王和荀氏的官司。

荀五郎色胆包天, 动了秦王的人。

“大人救我!”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一边抓少尹袖子,一边双足踢开像牛皮糖一样缠上来的荀茂, “……我家殿下定会扒了了你的皮!”

“大美人, 让爷抱一个……”荀五郎服过药,眼下神志不清,力气却大得骇人,居然挣衙役的手挣扑过来。

被辱的女郎扶风弱柳, 不堪怜爱。浪**子满嘴污秽, 令人发指。

满堂有眼的衙役小厮皆看在眼里, 转眼便是人证。

这堂水又深又浑, 一眼看下去根本看不透到底是荀五郎失心疯唐突了秦王妃妾,还是秦王设计有意诱之。

谁都知道,荀氏身后是楚王。难不成这秦、楚两派的党、争这便拉开了序幕,从地下转来了明面?

少尹猛地一颤,匆忙报给京兆尹。

京兆尹想也未想,或许已是想过太多,眼下铁面无私,转手专门套了车驾,将人直接送给了大理寺。

京兆尹府本就不受刑狱,无权开审,但却管辖着京畿治安,故而这是最好的选择。

京兆府尹目送车驾离去,返身回堂,便闻马蹄声嘶鸣疾来。

来人面如冠玉,却是怒发冲冠,开口直吐二字,“人呢?”

京兆尹拱手问安,报出实情。

未几,荀家人亦追了过来。

京兆尹府从未有过这般热闹过。

自然,再热闹,也比不过大理寺。

昌平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五,酉时二刻,天上日头未落,明光尚存,大理寺卿开堂受理一宗强辱案。

民女叶氏状告荀家五郎荀茂,强辱之,服药之,抢夺之,欲灭口之,四宗罪。

条条不是流放重罪,便是砍头死罪。

这是放眼前朝今朝百年来,甚至往回倒,更长久的时日里,头一回,女子敢为自己受辱而击鼓状告。

却到底还是被拖了时辰。

叶照是在午时六刻击的沉冤鼓,合该现时开堂,却被硬拖了整整两个时辰,到这日暮时分。

如何会拖至此,原是被告和原告都不愿开堂公审。

荀家不愿意,自是好理解。三代就这么一点男丁血脉,原就是捧在掌心养的,这些罪定下,与绝后无异。

这事甚至惊动了宫中的荀昭仪,便是楚王生母。

两笔写不出一个“荀”字,荀茂乃荀昭仪堂哥之子。荀昭仪再安分柔弱,这厢也只能递话给萧昶,尽可能保下他。

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里的“佛”荀昭仪是够不上的,乃荀江手中的雪花银。

萧昶如何不知这礼,午时宴上发生这事,当即便跳了脚。

先派府兵追那二人,又关了府门召集幕僚商议,到最后不禁破口大骂。

“自前两日子惠送来账本,暗示老七是抛砖引玉,意在荀茂,本王便三番两次同他说,安分些安分些,避些时日。”

“三坊十八店不够他逛吗?”

“他看上谁不好,看上萧晏的人。看了还敢碰,是他满门都生了两个脑子吗?”萧昶一脚踢翻圆凳,“专门长出一个送给萧晏削的?”

“让荀江准备放血!”

楚王骂骂咧咧到了大理寺。

便是此刻大理寺带人休憩的内堂。

秦王坐南面,楚王深吸一口气,北面落座。

拼官职,萧晏三品尚书;论爵位,是一等亲王。楚王没来前,他坐着不开腔,便没人能敢上前。

这厢楚王来了,将将搭上话。

难得的利落。

银子开口便是,叶氏名声要紧。

顿一顿,楚王又道,“七弟,便是给五哥一个薄面,左右是你嫂子宴上闹出的一点事,改明我让你嫂子上门给叶氏赔个不是,是我们没照顾好她。”

七弟,五哥,这是连着血脉手足都搬出来了。

一句赔不是,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萧晏食指扣着桌案,萧昶说的这些,在他没来前,自己坐在这便已经想清楚了。

私了是最好的结果。

西北边地的银子有了,她的名声也能保全。

萧晏不仅自嘲而笑,世人有欲望,便皆可被拿捏。

不论卑微如草芥的百姓,还是高贵如他这般的天潢贵胄。

当真,无欲则刚。

可惜,他有欲亦有求。

私了吧,一个声音在心里说。

然而他开口,却又抿了嘴。

堂外至今不绝的鼓声,一记记砸在他心上,砸出一道道缝隙。

每一声,都在告诉他,她不愿意私了。

她若不想闹大,就不会一身狼狈穿过朱雀长街,让满城百姓皆知。亦不会去京兆府尹,让他们送人往大理寺,一个案子过两处府衙。

她若不想闹大,亦不会再见到了他之后,仍旧击鼓不停,引民众聚此府衙前。

这一日,她以自己为女子的一身清白,一世名誉,将朝堂礼法和世家贵族架于烤架上,世人前。

“开堂,大理寺卿主审,本王与楚王旁听。”萧晏拂袖起身,一锤定音。

这一刻,于公于私,谁也再辨不了半句。

公堂之上的一场审判,从宴会含糊的人证到京兆府衙役清晰的人证,从荀茂身上抖出的瓶瓶罐罐的药丸,经仵作检验后断为含有五食散,幻肠草的禁药,以此为物证;再由荀茂精神状态,言行举止,到叶照臂膀脖颈各式伤痕,尤其是脖颈上一道深紫色的掐痕,同荀茂指宽吻合,医官诊脉断定服食秽药,行强人伤人之举为逻辑论政;三证统一、成立。

这个案子摧枯拉朽,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经结案。

叶氏状告荀茂强辱之,服药之,抢夺之,欲灭口之,四罪前三成立,判荀茂流放三千里,终身服役。

日暮西沉,然欢声不绝,聚集此处的百姓无不雀跃。

没有死罪,叶照抬眼看了已经下堂的大理寺卿。

或许吧,她这桩案确实难定死罪。

可是,过往死在荀茂手中的那些弱质性命,撞死在他府门上的古稀老妇,这些又该怎么算?

叶照揉了揉因长久击鼓而酸疼的左肩,撑着起身。

人影散去的大堂,一袭阴影投下,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叶照抬眸看他,却是僵了几瞬没有伸出手。

说不难受是假的。

楚王府宴会上,荀茂被叶照勾在假山后的一方矮洞中。光影幽暗,叶照抽披帛如挥纱菱,直绊倒荀茂撞在壁沿上,趁他头脑昏沉喂了那赛神仙的幻药。

那样一个恶心肮脏的畜生,竟还能趁她喂药吮她手指。叶照闭眼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揉掐,简直比他自个直接动手更让人难以承受。

决心做这些时,在做这些时,叶照手脚利索,并无觉得不妥。

她勾人的笑,引人的腰肢,喂人的药,成套完整诱人入局的手段,不过是当年百里沙漠中慕小小教她的最基础的功夫。

虽未用过,但一朝用来,依旧得心应手。

然而这一瞬,撞上男人一双猩红眼睛,叶照心口还是窒了窒,喉咙涩堵,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她终于道,“妾身想……沐浴。”

那样喜净的一个人,叶照想,这样握那双手,都是对他的亵渎。

她拢在袖中的手正欲往后缩去,便见得萧晏的手已经收回了。

甚至人,也已转身离开。

原来,他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碰不得他。

叶照恍然,自己站起了身。

已经行至门边的男人,合了合眼,“还要本王等你吗?”

叶照提裙走上去。

今日她穿了一身银丝滚边的杏色拽地长裙,搭着同色绣花披帛,戴的是不久前新买的那套接天连叶的芙蕖簪头面。

萧晏记得,晨起她出府时,回身冲他嫣然一笑。

“那殿下,记得来接妾身。”

夏日微风,吹拂起她袖角裙摆,她整个人清丽出尘得宛如池中盛放的水莲。

朝来暮去。

她钗换皆散,飞天髻倾塌,剩三千青丝裹背。

披帛扣了死结,抹胸开叉,袍摆惹满尘埃袖角裂缝。

现出皮肉处处。

青的,紫的,红的,无一处不是伤痕。

马车内点着一盏壁灯,叶照垂首抿唇,萧晏双目灼灼看她。

“荀茂进去了,流放三千里。”

“嗯。”

“洛阳少儿能安宁不少。”

“嗯。”

“曾经被他杀害的百姓,也算有了告慰。”

叶照点点头,“还是便宜他了。”

“荀家出资给他捐罪,三千里流放没了。”萧晏捻着指上扳指。

叶照蹙眉抬眸。

“这不是贿赂,历代都有,律法许可。荀家出的银子,明面十万两捐罪入国库,暗里一百万两去了西北边地。”

萧晏笑了笑,“算是给本王解决了兵部问题。”

叶照又嗯了声。

空气中再次沉默,叶照重新低了头,忍着侧首依旧喷火一般的目光。

星月无声,知过了多久,萧晏一拳砸在车壁上。

叶照攥着袖角抖了抖。

“殿下,到府了。”车驾停下,外头车夫小心翼翼回话。

萧晏没有起身,叶照便也不敢先动。

又半晌,萧晏拔自己簪冠,将她一头长发挽好。

“穿上。”他脱了外袍扔给她,正欲撩帘下榻。

“殿下若嫌妾身,原不必再带妾身回府。”

“不回来,你想去哪?”

“天地大,总有妾身容身处,容不了也无妨。”

萧晏猛地回首,一把拽出车内的人,扯着衣袍强抱入了清辉台。

“我嫌你?”萧晏将人扔入床榻,拽了腰封压身下去。

“我嫌你,就该直接通知京兆府,通知大理寺,暗里灭了你的口,一了百了。”

“不,我得先留着你,等把那畜生收拾了,银子到手了,回来这一路上,让暗卫解决了你,丢去城郊乱葬岗眼不见为净。”

萧晏将身下人衣衫撕了一半,想一想扯被盖上,喘着气怒视。

所以没有嫌她,那发的哪门子火。

叶照看着他,“那殿下气什么,妾身不明白。”

“你——”

萧晏气笑了。

咬牙道,“你舍了一身剐,为死去的人,为活着的人,为百姓,为将士,那你为我了吗?”

“殿下公务不是了了吗?”叶照彻底摸不着头脑,“妾身,大半都是为了您啊!”

萧晏压下火焰,轻叹了声,将人从被中抱出,去了净室共浴。

烟波缭绕,水雾迷蒙。

一日折腾,萧晏便再不会折腾她。

只把被蒸得昏昏欲睡的人圈在怀中,给她一点点上药。

“那你为我们考虑了吗?”他低声道。

“什么……”叶照模模糊糊问。

萧晏一时未应声,她便也不再追问。

她心里留了一分清明和欢喜,这事成了。

沁园用命,此番用名,当能得他信任了。

捡个合适的时辰,将霍靖此人同他提一提,此生便可以慢慢分明了。

届时离开,也能早些了。

许是实在心力疲乏,她侧了个身,破天荒主动往他身上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实了。

萧晏顿了顿,压沉了一日的眉眼终于舒展出几分,只将她抱出汤泉,给她擦干长发,轻声道,“那你为我们考虑了吗?”

“这厢一闹,父皇估计更不许我们的婚事了。”

萧晏喉结滑滚,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心道,若父皇实在不许,母凭子贵也是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