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靖扯在叶照衣襟的手有了两分松动,随着面前人愈发谦卑诚挚的眸光,终于缓缓松开,整个人往后挪了挪。

屋中短暂的静默,三月日头慢慢升高,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叶照拢了拢微敞的襟口,如玉皎洁的面颊泛起一层绯红,低声问,“小侯爷,可否容妾身更衣?”

十七岁的少女,已经出落的格外美丽。

三千乌发如同一匹光滑的绸缎铺在背脊,鬓边两缕因薄汗黏湿而稍显凌乱,如扇长睫在日光抚照中投下小片阴影,衬得一张面庞愈发瓷白透明。

黑与白分明又极致的交错辉映里,如同极简的底色,衬托着左边眼角下一颗泪痣,将整个人焕出别样的风情与妩媚,凄迷又昳丽。

加上此刻这杏眸低垂里了的一声“妾身”,霍靖勉励克制想要再度拥人入怀的冲动。只从一旁妆台上拣来螺笔,点了金粉朱砂,顺着那颗泪痣细细描摹,须臾在风流楚楚的眼尾下绘出一朵盛世牡丹。

叶照抬眸,露出眼中温柔情致,“妾身谢过郎君。”

“郎君”二字入耳,霍靖点在她泪痣的手顿了顿,一腔血液涌入指腹,升高了温度。

叶照的笑浓丽一分,杏眼轻阖,横波入鬓。

这一刻正值日光高耀,清风拂面。

“小侯爷,可觉得属下学有所成?”叶照退开半寸,只从霍靖手中接来螺笔,转眼在指间折断。

待霍靖回神,以赤金为甲,宝石点缀的螺笔已经在叶照手中化为齑粉。叶照肃了眉目,敛去情媚,下榻至盥洗处,在铜盆中洗净双手。

铜镜里,现出一副冷淡清寡的面容,唯有眼下那颗泪痣灼灼其华,光华又突兀。

叶照有些厌恶地看了镜中的自己,还有身后甚是满意的人。

十年前,霍靖不过十三年少,从安西鸣乐坊中,相中了年仅七岁的叶照。

他择取她时,尚是犹豫的。虽然那会她已经隐隐显露无双的容色,但到底只是一个花魁身边的奉茶丫头。相比花魁慕小小,少了风韵和勾人的手段。又是如此幼龄,送入后宫怕是难入帝王眼。

然而他座下苍山派掌门人应长思却坚持要来叶照,乃是看中了她异于常人的清奇骨骼,是练武奇才。

十年来,叶照终于不负霍靖所望,成长为他想要的样子。甚至比他、比应长思预料的都要快。

到今岁,她已经练成了“九问”刀法,可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满意!”霍靖起身走近她,将她扳过身,回想方才层层递进慑人心魄的模样,只握上她手腕,将她亵衣袖角拉起,欣赏由自己雕琢出来的上好美玉。

肤如凝脂,雪肤花貌。

相比其他暗子的残酷训练,叶照有所不同。

她之训练,少了许多血腥。甚至在被霍靖择中的第二年,她便被单个安排在北境这片沙漠之中。

在这里,由她昔年的主子慕小小授予惑人媚主的手段,由应长思教导功夫心法,亦由霍靖提点世家大族的礼仪规矩。

“满意归满意,却还是不放心。”霍靖摸着她纤白手腕,寸寸上移,终于在她小臂处一个十字状的微小伤口停下。

叶照的后背陡然激起一层战栗。

这些年里,为区别于其他暗子身上的血腥气,她并没有执行过太多刺杀任务。唯一的一次,是四年前,凉州城外对致仕还乡的礼部尚书陆玉章的暗杀。

四年前,她才十三岁,豆蔻之龄。

任务完成得不好不坏。

陆玉章一行至亲六人,随行护卫三十余人,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皆丧命在她的九问刀下。

若非凉州城守军突至,救走其孙女,安西陆氏正支一族便要断绝了。

而她左臂伤口,便是被那稚女所伤。

一个手无寸铁的高门贵女,如何伤得了她分毫。不过是她在最后的厮杀中分了神。

凉州守军的将领,持枪纵马而来。

月夜风高,雨雾弥漫,她还是辨出了隔世的身影。

那一声铿锵有力的“上马”,盖过雷声的怒吼,扼住她掌中飞旋的弯刀,将那贵女拉上马背。

她在匆忙收刀中,凌厉掌风弹回体内,只一瞬便是喉间血腥气弥漫。却依旧鬼使神差地奔出了一步,应着那声“上马”亦伸出了手。

自然,无论是暗里监视她的应长思,还是那马背上的少年将军,见此一幕,皆当她是出招追击阻拦。

谁能想到,她伸出那只手,是本能地想让他带她走。

这辈子,她竟这般早遇见了他。

带我离开那无边沙漠。

阿晏。

银枪劈面扫过,没能挑开她遮面的布纱,却截下了一缕她垂背马尾的三寸青丝。

回神的瞬间里,她方觉左臂一阵刺痛,乃一枚银针入筋脉,发针人正是那陆氏嫡女。

双手打颤,抖如糠筛的小姑娘,两眼赤红地握着那竹筒粗的套壳,毫无章法地射出大半银针。

若非对方方才一刻失神,自是一针也射不中的。

叶照所中,乃陆氏梅花针。

兵器谱中有记载,梅花针入筋脉,遇血入心脏,需朔方玄铁方可吸出。否则血流不止,不死不休。

当是她命不该绝,她掌中九问刀,便是朔方玄铁所制。

持刀至伤口,内劲一提,银色小针便从皮肉出,吸附在金色的刀面上。一个成熟的杀手,这个时候,该是以此之彼还施彼身。

即便萧晏带着那姑娘已经退至数丈之外,数百兵甲正内外合围而来,她之任务是灭陆氏满门,如此境地里也是可以完成的。

手中银针金刀,借她一身内力,如此击出,数丈之地的少女,绝无生还的可能。

然而,银针射出的同时,她看见那高头大马上,少年将军一个旋身同那个姑娘换了方向。本来揽着他腰腹的人被他换到了身前。他宽阔的背脊覆下,将少女完全护在身下。

那是他在意、要保护的人。

叶照点足起身,施刀于掌中,破开中路十数兵甲,士兵血肉飞溅尽数倒下,唯有她迎着夜雨如燕急飞,转眼逼至那将领马前。

终于在半空中弯刀刀身吸附住了那枚梅花针。

上有风雨如澜,下有泥浆四溅,根本看不清彼此容颜。唯有她露在蒙纱外的双眼却格外清亮,焕出光彩。

这厢,索性没伤到他要保护的人,没伤到他。

却又转瞬黯淡下来。

怎还敢想让他救出自己!

上辈子,原是自己亲手害死了他。

这场刺杀中,她两次失神,便落了下风。

少年将军纵马退出丈地,手中银枪却如龙横扫,施巧劲投掷而来。不偏不倚,直中她左边肩胸处。

她从半空跌下,却没有倒下去。

那人从马上点足跃起,飞身握上枪柄,俨然一副要将人毙命枪下的模样。

枪/头又入骨肉一分。

叶照体内内力激**,却不忍还手,只节节后退,终于在身后兵甲迎上的一瞬定住了步伐。右手中弯刀现出光泽,刀锋从将军面前扫过,回旋中沿着枪头三寸处以圈切割。

只一圈,□□便是头柄分离。

叶照捂着伤口,纵身消失在黑夜中。

这是她头一回出任务。

若说圆满,到底留了活口;若说失手,礼部尚书李玉章已经被杀,安西陆氏的顶梁柱倾塌,算是缓了霍靖一党彼时的困境,如此亦算成功。

*

“□□那般深的伤口疤痕,连带着后来的刀剑伤,如今倒也消得干净。”霍靖从叶照的小臂一路抚上她肩膀脖颈,拨下她半边衣裳,审视着半身**在外的冰肌玉骨。

是官宦人家深闺养出的小娘子的身体。

“只是这梅花针伤口难愈,此去秦王府,自己且小心着些。”霍靖重新持着她臂膀,抚上那细小伤口,慢慢按了下去。

越按越用力。

当日她虽有九问刀逼出银针,但终究不是专门与之配套的吸针磁铁。故而只吸出了主针,而由主针散发出来的无数牛毛小针依旧在她筋脉中,被她一身内力控着。

平素不碰伤口自然无虞,然如霍靖这般寻着伤口经络有意按压,牛毛小针便如万千虫蚁噬骨啖肉。

这原不是头一回了。

霍靖在惩罚她。

四年前那场刺杀,他到底是不甚满意。

手中最好的一把刀,任务完成地不够完美。

“疼吗?”霍靖问。

叶照咬着唇口,摇头。

霍靖手下施力加重一分。

一点破碎的呻/吟从她齿缝中露出,“属下……知罪!”

大抵是临去前,对她的警告,若有二心,下场生死难求。

却不料,霍靖丝毫没有松开,不仅用力更深,且一个巧劲卸下了她整条左臂。一瞬间,从皮肉到筋骨,虽未伤及元气,却痛彻心扉。

叶照浑身打颤,如同一个牵线木偶跌跪在地上,发梢豆大的汗珠滴落,模糊她视线。

“疼吗?”霍靖居高临下地问。

“不……”

“再说一遍!”皂靴踩在她脱骨的肩头。

恍惚中,叶照尤似明白了几分他的意图,只缓缓抬起一双发红湿润的眸子,颤巍巍道,“疼……妾身疼!”

她哭出声来,柔弱委屈似乎风中细柳,雨中落花。

“这就对了。”霍靖抬足,俯身将她扶在怀中,捡来帕子给她细细拭汗,“本侯且给你授最后一课。入了秦王府,你便是秦王妃妾,无需再如杀手不知苦痛。”

“要记得,会喊疼,会哭泣。”

叶照默声颔首。

“萧晏并不比本侯仁慈。”霍靖理着她长发,“本侯宁可你这厢多吃些苦,也别露了蛛丝马迹,落在他手里。”

叶照含了抹笑,应声。

“按理,如何得他所顾,慕小小都教了你,本侯不该多此一举。”霍靖将人扶起,拖住那条摇摇晃晃的手臂,叹息道,“只是才得的消息,下月萧晏的百花宴中,多出个不速之客。你入王府,得他信任,怕是要多费些心思了。”

叶照眉眼抬了抬,意问何人。

“陆晚意。”霍靖回。

叶照蹙眉,她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四年前,你灭了她满门的陆氏嫡幼女。”霍靖扶她坐下,给她解惑。

叶照倚在榻上,半晌喘出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也未再言语,只一声闷哼将自己骨折的臂膀正骨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