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陆氏一族,前世里被灭时确实也是在昌平二十三年,彼时叶照的功夫还未大成,并未参与刺杀。

灭陆氏,一来自是为了防止萧晏将其收入其中。毕竟安西陆氏虽是诗书传家,但祖上曾迎娶过一位绿林女首领,掌着安西十三州的江湖人士。虽然到了陆玉章这代,绿林的背景已经逐渐隐于地下,追随的武林人也早已不如鼎盛时期,但是此消彼长间,百年诗书盛誉又起。如此文武皆备的世家,霍靖得不到,自然只能毁之。

而一箭双雕,陆氏被灭后,叶照充作十三州的后人,以欲借秦王势力为陆氏报仇为名,通过百花宴入了秦王府,一步步来到萧晏身边。

如今,她还是行此道。

只是在她前头挡了个货真价实的陆氏女。

“其人作为遗孤,是安西陆氏的象征,陛下特封为清河县主,养在深宫。”

“不仅养在深宫,还由秦王生母贤妃亲自抚养。前两年瞧着,萧晏对她无甚心思,多来是兄妹之谊。这厢竟也出现在百花宴名单中,想来萧晏到底舍不得放下安西陆氏的声望。”

“左右,那丫头是情根深种。”

霍靖说这话时,眼中撩起一点怒色,似是想到其他的人和事。

叶照抚着刚刚正好骨的左臂,瞥过他脸色,知晓他念的是他的胞妹,襄宁郡主。

那个同萧晏自小定亲的世家姑娘。

前世里,叶照初入府邸,被封为六品孺人,翌日晚便被萧晏召去殿中侍奉。

临到他的清辉台,内殿窗户投出两方人影。女子两条纤细臂膀从后头圈住男人的腰腹,面庞贴着他后颈。

“殿下是故意气容儿的吗?如此召人行周公礼仪,若是不用这汤药,岂不是这秦王府中要先出个庶长子?”

“殿下置容儿何地,又置定北侯府何地?”

虽然隔得甚远,然叶照习武之人,耳力甚好。

“你若觉得是故意,便是故意吧。”萧晏推开她,“这个时候,你出现在此,便是荒唐。”

“人呢?”萧晏推开殿门,提了声响。

叶照被随行的嬷嬷用力推了推,硬着头皮入内。

殿阁中,男人拉过她,径直往内室走去,留满目哀怨的姑娘肝肠寸断地杵在一旁。

床帏之中,吱呀作响。

未几,外头传来女子呜咽声,和渐远的脚步声。

萧晏止了动作,以面埋在叶照肩窝。

这是叶照头一回同时见萧晏,和他的未婚妻子霍青容。

而最后一次同二人的见面,是在沧州城中。

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

她被萧晏关在偏殿,心焦女儿想寻他再交代两句,又怕惹恼他令他放弃营救。左右为难之际,还是霍青容前来安抚了一番。

叶照感激又歉疚,只低声道,“救出孩子,我会走的。断不会扰郡主和殿下。孩子,我亦不曾告诉她生父何人。”

彼时霍氏已反,霍靖同萧晏更是势同水火,然身为霍家嫡女的霍青容却在萧晏军中,依旧是座上宾。

足以见萧晏待她之心。

本就是一对璧人,若非她横生插入的三年,大抵霍家姑娘也不会赌气嫁人,累他们好事多磨。

至今日,她何其抱歉,萧晏因她死在战场上,那痴心的姑娘又不知是如何收的场?

“阿照!”霍靖出声,将她思绪拉回,伸手至她左肩,给她按揉,果然提及了自个胞妹,“秦王处,还有本侯的亲妹子,亦是你此去的目的。”

“你麻利些,让她早点断了心思。”

想了想又道,“你自个且掌着分寸,秦王殿下虽是个病秧子,但生的一副好皮囊,别把自己陷进去了。”

“小侯爷若不信属下,眼下换人尚且来得及。”

霍靖闻言,挑了抹叶照的长发,托在手中细看,轻嗅。片刻道,“本侯信你,你亦莫要辜负本侯。”

“你——”霍靖将面前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是本侯的。待你功成,本侯抬你作贵妾。”

叶照含笑嗯了声。

前世里,霍靖也是喜欢她的。

因为喜欢她,所以接受不了她做了萧晏三年的妃妾。她从秦王府离开后,最先落到他手中,为防止她逃跑,他直接派人穿了她琵琶骨,使她一身功夫无法施展。

今日再闻这样的话,叶照也无谓可笑。只是有几分好奇,霍靖同萧晏比,虽不及其尊贵,然为人臣,已是极限。即使因权利要反,亦是政敌,而非仇敌。

思及上辈子后来被霍靖折辱磋磨的日子,虽不过二十余日,然穿骨针刺,五毒啃噬,若非她以内力护着腹中孩子,这世间,她荒凉孤寂徒留一堆白骨。

她为暗子,失责不过一刀头落地。

然霍靖那般,分明是将对萧晏的恨尽数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你歇一歇,明日启辰,可以去同慕小小告个别。”眼见屋外侍卫打了个手势,霍靖起身预备离开。

“属下既入王府,总需有个侍女,不若便让她随属下同往。”叶照亦起身相送。

“她还有旁的用处。”霍靖顿下脚步,“你的大师姐会陪你同往,由她扮作你的侍女。”

大师姐崔如镜,喜药,善毒,前世便是她灭了陆氏满门。

叶照颔首,未再言语。

*

“爱一个人是排他的。不容他对另一个人看一眼,好一些,笑一笑。”昔年花魁纵是年华流逝,然眉眼风韵犹在。

且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气质高华如兰,玉骨风姿未减。同样不曾减少的,是对面前这个当年一时心软收在身边的侍女的厌恶。

叶照四岁被生父卖入鸣悦坊,老鸨眼尖目辣,一眼便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原是想着好好调养栽培,扶作摇钱树。

奈何叶照生性倔强,几番逃跑,欲要寻找病重的母亲。一介女童,如何敌得过坊中专门培养的打手。跑一次,被抓一次,就打一次。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叶照慢慢不跑了,性子愈发安静下来。只暗里偷偷记着路线,观察坊中人流的高峰和低谷。

她以为这般便能寻机会跑出去,却不想才将将有些苗头,老鸨便允了一当地富商要将她高价卖出。

富商死了儿子,寻人配以冥婚。

“妈妈收了郎君多少银子,且都退了,小小补给您。”当家的花魁正从刺史府献艺回来,持着团扇站在门边,同女童柔柔招手。

声如黄莺姿如玉。

慕小小摇着扇子嗔道,“妈妈可是愈发少了计较,这一锤子的买卖也做了?”

她的扇面量过叶照三庭五眼,挑过下颌弧线轮廓,幽幽道,“这养上两年,便能越过小小去。妈妈,我们这行当,可不兴越老越香。吃的就是这么两年鲜嫩时候的饭。您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哪里去寻这么个容色无双的人!”

“小小亲自带在身边给您养着,成不?”

如此,叶照便跟在了慕小小身侧。

之后叶照才明白,原也不是慕小小要她,乃慕小小之情郎看中了她。

那是江湖上成名的刀客,原是识出了叶照一身练武的根骨,要来授她武艺。

“明大侠是武痴,待阿照几分心意,皆是因为武学。他说,我与他,可算作师徒。”叶照看了眼临窗坐着的人,“还说,让阿照学武,亦是为了他不在您身边时,可代他护您周全。”

即将就要离开此地,临行前,叶照想总需把阿姐的这个心结解了。

当年,慕小小将她带在身边,于外人面前,她们是主仆,无人处却是姐妹相称。

“我家中也有个妹妹,算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在鸣悦坊的最后半年里,是叶照迄今为止,最好的时光。

黑夜里,两人同人而眠。双九年华的慕小小搂着女童背脊,轻轻叹息,“这吃人的世道。”

北境沙漠十年,二人一直在苍山弟子的监控中。直到前两日,霍靖来此接叶照,吩咐应长思将人手撤走调入洛阳,这处才稍稍松动些。

许是听了叶照一席话,慕小小精致娇容里现了一丝暖意,眼尾清扬正欲接话。却是余光瞥见窗外人,遂转了话锋,不屑道,“说得好听,且说给你自个听吧。明郎是侠客义士,断不会被你这小蹄子勾了去。你当我为何恼你?”

叶照本有些欢意的面色,随她话语重新落寞。

慕小小更是起了高声,玉葱素指直指叶照,“我好好地待在坊中,等着明郎来赎我,就差两个月,他便来了。都是因为你,被连带着捆来这不着边际的地方,白白蹉跎十年光阴……全都是因为你……”

说着,似隐忍许久的情绪爆发,她一个激灵下榻,冲向叶照,拔了头上发簪欲要刺去。

叶照蹙眉侧身避开,似是意识到什么,只一拂袖将人掀倒在地。

“我便不该多此一举来看你。”叶照睨了她一眼,甩袖出门。

门外,崔如镜持一把二十四指骨伞,亭亭立在檐下。

“小师妹好硬的心肠,那花魁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师父。”她眺了眼屋中挣扎起身的慕小小,不免怜惜道,“啧啧,瞧瞧你这一下,将人都打吐血了。”

“阿照虽入门晚,却也知苍山一派修的是修罗道,自不敢修出菩萨心肠。”

“牙尖嘴利!”崔如镜冷哼一声,伸手拦在叶照身前。

叶照眉眼冷下,对上她视线。

“奉小侯爷之命,特地赏你的。”持伞的女子笑意盈盈,摊开手掌,里头是一只指甲大小的赤色药虫。

碎心蛊,叶照识得。

这辈子,很多事虽依旧循着前世的轨迹,然细微处却是有了不同。

譬如,前世她是独自入的秦王府,苍山派并无其他人前往。而她出发前,也不曾服过这控人性命的蛊虫。

实乃前世,应长思给她的九问刀心法,最后一式“苍生何辜”是反的。她练到最后一式,虽一样的威力,却用一次催一次性命。应长思告诫过她,一生只可用三回,第三回之后,便只有五六年的寿命。

然而,只要她听话,事成之后,自会奉霍靖的命令,给她调整经脉,还她完整的性命。

他们以此控制她。

而今生,她自然也拿到了一样的武功心法。

按着前生记忆,她未再吃亏。只是她到底忽略了一关键处,她学成太快了。十三岁便功夫大成,怎能不被那二人忌讳!

尤其是霍靖,对她的控制,从很早就开始了。

头一桩便是对陆玉章的刺杀。

她不杀,死的便是自己。杀了,这一生便再难有回头路。注定了站在萧晏的对立面上,即便萧晏容他,安西权贵都不会放过她。

此后,便是控制慕小小。

自己原是无亲无故之人,没有什么可以被他们所掌控的。慕小小是同她唯一有牵绊的人,即便怨恨多过情分。然霍靖那样的心思,宁可错,也不会放

叶照接过碎心蛊,没有犹豫吞下去。

至此,从名到情到她的命,全部被控在了他人手里。

至此,她也可以离开这片沙漠。

去秦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