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安铭一夜未眠,天亮第一声鸡鸣的时候便动身去了宫里。

他与皇帝在轩璟宫门口相遇,见皇帝也是满面倦容的模样,才知是皇帝昨夜带着太子守了一夜。

“太子他还在里面。”皇帝对褚安铭说。

皇帝的声音低沉,听起来和平日里没有太多的不同。

“臣弟去换下太子,让他回去歇息吧。”褚安铭说。

皇帝颔首,对身边人吩咐道:“带朕去更衣吧。”

褚安铭惊讶道:“皇兄今日还要上朝?”

皇帝看了看他,淡淡道:“朝中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

褚安铭不再多问,目送皇帝离开后,加快脚下步伐进了轩璟宫。

轩璟宫内的白绸和灯笼早已挂上,随风摇曳着,如同徘徊在人间不愿离去的幽灵,不知是还有什么夙愿未了什么人未见。

褚安铭进了房。

此刻太子正跪在太后床前,**宜太后仰面躺着面容安详。

早已有人替她梳理好了发髻换好了衣衫,甚至画上了淡淡的胭脂。

宜太后如今的模样倒是比病重的时候要体面许多,只是已经没有了半点的生气。

褚安铭走到太子身边,伸手抚了抚他的肩。

太子抬起头,用那双哭肿了的眼睛看向他:“皇叔。”

褚安铭看他这样,自己心里也难受得紧,只是作为长辈他不能太子面前失态。

他同太子一道跪下,跪在母亲床前。

褚安铭强压心中的悲伤,艰难地开口道:“太子回去歇一下吧,我来守一会儿。”

太子点点头,拖着有些发麻的腿艰难地站起:“内务府已经都安排下去了,应该过一会儿便会有人来了。今夜大概是我同父皇一道守夜,现下就先劳烦皇叔了。”

褚安铭呆怔片刻道:“怎能说是劳烦,这是我的母后啊。”

太子走后,褚安铭继续留在太后床前。

他虽有过准备,知道这一天会来,但当真正看到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周身透着一股死气的时候,他胸口还是觉得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反复碾压,几乎要透不过起来。

他回忆起年幼时候的自己,在众皇子中算是顶尖出类拔萃的一个。

每回先皇来御书房考学功课,别的皇子们是答得磕磕绊绊就是毫无章法,只有他能对答如流。

可是先皇脸上却从未有过满意的笑容,他转头训斥完那些他不争气的兄弟之后,也并不会记得特意夸赞褚安铭一句。

只有在放课后,他到了母后那里,才能看到仿佛是等了他许久的笑颜。

母后对他说:“听夫子说你今日答皇上的题答得甚好。”

褚安铭说:“可是父皇看起来并不十分满意。”

母后安慰说:“你父皇他只是不那么喜形于色,心里头一定是高兴的。”

褚安铭低头不语,一脸心事。

母后见他这样,会让人端出他最爱的小点心,再把她偷偷让人从宫外带进来的小人书拿出来给他。

然后褚安铭就高兴了。

母后会对他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儿。”

就算他后来为了徐思远的事情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母后还是冒着被父皇斥责的风险将他保下,对他一如从前一般的疼爱。

这样的母亲再也没有了。

褚安铭想到此处,胸口终于觉得有些承受不住那来回碾压的感觉,闷闷的一口不知是气还是血的东西涌上来堵在了喉头。

他想,是不是要屏退屋里的其他人,好让自己能在母亲面前最后一次肆无忌惮的放肆大哭一场。

可他刚想开口,外面却突然有人敲门通传,说燕王进宫来了。

燕王住在他城外的别院内养伤治病,路途遥远,宫里头的消息传过去也慢。

如今他这时候到了宫里,大概也是天还没亮就出发了的。

燕王不是宜太后亲生,但也从小长在太后膝下,如今带着未愈的伤病赶来也算是有孝心了。

褚安铭只得把他那即将喷涌而出的悲伤的情绪收了收。

褚安铭起身,听见燕王已经进了院子。

好在此时此刻他无需强挤出个笑来去应付那人,于是只是面无表情地对来的燕王打了个招呼。

无论徐思远当年对他有没有情义,他还是恨燕王当年将其带去北疆。

若不是他,徐夫人也不会刚遭丧夫又遇丧子之痛;若不是他,大概自己同徐思远的事情还能在早些年就说清楚,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至于让他一个人纠结那么许多年。

褚安铭一直觉得燕王当时是为了利用徐家军为自己立下军功好在父皇面前有所建树,只是他不知父皇心中早已经有了接班人选。不是骁勇善战的三皇子,也不是从小天资过人的五皇子,而是那个同自己最像最无情的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

燕王朝褚安铭回了个礼,然后便拖着伤腿,步履蹒跚地来到宜太后床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在场的人连同褚安铭,都是一惊。

只听燕王口中叹道:“这些日子我自己身体不便,就让宁烈进宫陪母后说话替我尽孝,宁烈回来说太后精神很好,有说有笑的,我便以为母后的病没什么大碍……谁知……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褚安铭走到他身边,陪他一道跪下,说:“前段日子,母后的身体是好了一些的。只是入秋之后病情急转直下……”

“你为何不告诉我?”

“母后她不想让人知道,连二皇兄也没告知。”

燕王苦笑了一下:“母后只让五皇弟你知道了,她果然还是最喜欢你这个儿子。”

褚安铭不想同他解释是自己主动关心才会发现母后病重的事情,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跪着。

燕王也没有就此事再说什么,他只是又叹道:“母后当年对我也是很好的,这些年我虽身在北疆,还是常向上苍祷告愿母后能福寿安康长命百岁。可是命运弄人,到了最后也还是没能在床前尽孝。”

褚安铭听见他提到北疆二字,心里头愈发不痛快了。

“三皇兄身上还有伤病,不宜过于悲伤操劳。之后免不了还要通宵守灵,今日还是先回去吧。”

燕王抬起袖子,在眼角拭了拭。

褚安铭也不关心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搀扶着腿脚不便的他站起了身,一路送到门口。

“对了,最近在别院也不大瞧见你,今日遇上了正好有一件事情同你说。”

“我最近都没去别院……不知皇兄想同我说什么?”

褚安铭即便是在别院的时候也很少去探望燕王,他那个总是四处溜达的二公子已经够让人烦的了,褚安铭不想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燕王说:“近来,宁烈他好像和你别院里的人走得很近。”

褚安铭点头:“我知道,皇兄放心,那位不是什么三教九流之徒,也算是个知书达理的世家子弟,只是暂住我处,不会教坏宁烈的。”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燕王摆手道:“那位小公子的身世我也有所耳闻。故而才要提醒你一句。宁烈从小骄纵,顽劣不堪,在北疆经常混迹于市井,沾染上了许多恶习,成日里花天酒地,男女不忌……”

褚安铭听到此处大概也明白了燕王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提醒那位小公子的。只是也请皇兄看管好宁烈,莫要让他在我别院里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

燕王轻轻叹了口气:“我尽力吧。”

褚安铭送走燕王,折返回轩璟宫内又在宜太后跟前跪了很久,直到皇帝下朝。

内务府的人也刚好前来准备替仙去的宜太后梳妆更衣放入棺椁。

褚安铭站在皇帝身后,看着棺盖缓缓合上,棺内母亲惨白的面容一点点被黑暗所遮盖直至再也看不到。

他快要崩溃了,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但还是死死咬着嘴唇不想在众人面前失了态。

皇帝了解他,知道这个弟弟与自己母亲的额母子情深。

皇帝注意到了褚安铭的一样,便让他先回去歇息,待到之后守灵再进宫来。

褚安铭看着已经合上的棺盖,木木地点了点头。

他回到王府的时候已近傍晚,蓝田正在前厅等他,不知是不是从一大早等到现在。

蓝田见王爷回来了,立刻迎了过来。只是看着面如死灰的褚安铭,他却是搜肠刮肚地找不出半句能安慰的话。

“王爷……”蓝田主动伸拉过了褚安铭无力垂下的手,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正在细微地颤抖着。

他看着褚安铭干裂苍白的嘴唇问:“王爷要喝口水么?”

褚安铭看了看自己被拉起的手,又看了看蓝田,眼里稍许有了些光亮。

蓝田昨夜也是陪着自己一夜未眠,如今面色疲惫眼下泛着乌青,看起来是今日他去宫中后也未曾合眼休息。

褚安铭本该心疼的,但是今日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实在是无暇再去怜爱这个为自己憔悴如斯的爱人了。

褚安铭还是用尽了全力挤出一个笑来,对蓝田说:“好阿田,本王不渴。让本王回房自己一人待一会儿好么?”

蓝田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拉着王爷的手一路送到了房门口。

他缓缓松开王爷那只已经被他捂热的手,目送着王爷背影落寞地迈步进了房。

蓝田盼着自己留给王爷的这点余温能让他好受一些,但他也知道这恐怕是杯水车薪。

他替王爷关上房门,站在门口长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