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溪带着几个孩子,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屏风后面,他们都用力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啊呀。”

一个梳着羊角辫地小男孩一抬胳膊,不小心碰到了屏风,失声叫了出来。

“嘘。”

众人纷纷对他做出噤声地手势,羊角辫小男孩急忙把两只手掌都捂在了嘴上,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元溪来到严鹤仪的榻前,抬起手来,在他的眼前挥了几下,又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唤了几声「严先生」。

在确定严鹤仪已经睡熟之后,元溪对着身后伸出手去,就有一个孩子走上前来,递给他一只沾满墨汁的毛笔。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元溪完成了他的任务,又带着众人弓着身子,缩头缩脑地溜了出去。

众人一出房门,便直起身来撒腿就跑,一直穿过拱门,跑到私塾的外院才停下。

元溪与孩子们眼神相汇,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捂着肚子,良久之后才平静下来,一脸骄傲地道:“这回能带我去摘枇杷了吧?”

那个羊角辫男孩率先道:“当然可以,我狗娃说到做到,跟我来吧。”

在狗娃的带领下,元溪与众小孩边聊天边向着私塾后面的林子里走去。

“元溪哥,你可真大胆。”

“你们说严先生不会生气吧?”

“我觉得不会,严先生从来没生过气,我娘说了,严先生是温润君子,不会生气的。”

“那就好,噗嗤,下午你们谁也不许笑,都忍住。”

“......”

片刻之后,众人来到一片矮墙面前,狗娃四下张望了一下,用力挪开了墙边的一块木板,一个一人高的洞就出现在了眼前。

狗娃对着他们点了点头,率先走进去,那洞只有六尺高,云溪弓着身子才能钻进去。

墙的后面,是一大片枇杷树,黄澄澄的枇杷挂了满树,果子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狗娃在墙角拿来一个顶端绑着弯钩的木棍,挑了一棵枇杷结得最好的树,昂着头看了看,“就它了,大家看我......”

话音未落,他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只见元溪微微踮起脚尖,便摘下了最下面的几颗枇杷,回过头来问道:”狗娃,你刚才说什么?“

狗娃咽了下口水,这才意识到,眼前与他们一起的元溪,可是一个只比严先生矮一点的大人。

就这样,元溪扫**着垂得比较低的枇杷,然后递给旁边的孩子们。他们用衣摆兜着枇杷,一脸崇拜地看着元溪。

最后摘够了枇杷,大家索性坐在地上,围在一起吃了起来。

这时,元溪突然问道:“这片枇杷树不会是有主人的吧?我们这叫不叫......偷?”

狗娃吃得满脸汁水,歪了歪头道:“有,哦不过也没有。”

他又往嘴里塞了半个枇杷,继续道:“这些枇杷树是野生的,本来是没有主人的,只是前几年被村里那个恶霸屠夫给占了,还修了一堵墙,不让大家吃,大家惹不起他,闹了一阵子也就没声了。不过,有人在墙上凿了那个洞,村里人都会偷偷地来摘。”

元溪思索片刻,道:“那这就不叫偷,明明是替天行道,以后要想办法治一治这个恶霸。”

他站起身来,拿起旁边的那根棍子,又摘了好些树顶上的枇杷。

眼看快到上课时间了,大家抱着一堆枇杷,火速地溜回了私塾。他们把枇杷藏在了外院的竹筐里,又用茅草厚厚地盖了一层。

到了未时三刻,严鹤仪准时睁开了眼睛,见孩子们都已经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正认真地看着书,元溪也在自己的桌案前练字,脊背挺得笔直。

严鹤仪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下午的课进行的异常顺利,孩子们求知的热情很高,朗读的声音也比平时大很多,学到新的章节之时,甚至兴奋地笑出声来。

严鹤仪看着已经练了七八张字帖的元溪,没头没尾地想道:这小祖宗还真是个吉祥物。

西边红霞满天之时,私塾到了散学的时间。

往日,不等严鹤仪说完结束语,孩子们就会提前一哄而散,这次,他们竟然乖乖地坐着,等着严鹤仪说完了最后一句,末了还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这才离开。

严鹤仪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夕阳透过窗子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此时,他全然体会到了孔老夫子面对众弟子时的心境,在迷离的金光里微微眯起双眼,失声感叹道:“这群孩子们,真是长大了啊。”

元溪坐在桌案前,一手托着腮,怔怔地盯着严鹤仪颀长的背影,眼中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落寞。

半晌,太阳又落下去了一点,窗子里透进来的那束金光也偏了位置,两人这才各自回过神来。

严鹤仪转过身去,对着元溪道:“咱们回家。”

元溪睫毛一动,听话地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字帖,跟在了严鹤仪身后。

刚出私塾的大门,两人便遇上了赶着牛车的牛二,牛二见了严先生,远远地打了声招呼。

及到近处,牛二满脸的笑容仿佛凝固住了一般,两只眼睛瞪大了打量着严鹤仪。

反应过来之后,他急忙勒紧缰绳,想让牛车停下来,谁知,那平素温驯的黄牛,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仿佛受惊一般,竟然违逆了主人的命令,加速向前冲着。

牛二喉头的话还未出口,就消散在了远处牛车腾起的尘土里。

严鹤仪回头看着牛二,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

元溪见状,低着头咬了咬嘴唇,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硕大的枇杷,塞到了严鹤仪手里。

严鹤仪先是一惊,然后仔细地打量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颗圆得特别规整的枇杷,足有半个手掌那么大,通体没有一丝疤痕,呈现温暖的半透明状。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枇杷。

元溪站在一旁,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严鹤仪粲然一笑,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元溪的脑袋。

他心中暗想:好乖的哥儿。

遂原谅了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恐怖厨艺。

回家的路上,他们遇上了几个村里的人,大家也都跟牛二一样,先是叫一声「严先生」,然后就顶着一张僵住的笑脸,盯着严鹤仪看。

严鹤仪手上攥着那枚大枇杷,想着这事事顺意的一天,憨憨地笑着,也没过多在意他们的奇怪表情。

回到家,严鹤仪便去厨房做晚饭,元溪一溜烟跑进了卧房,把镜子藏到了衣柜里。

晚饭有皮蛋粥,元溪埋头喝着碗里的粥,一顿饭下来,一共呛到了七次,咳得脖颈都红了。

严鹤仪一边给他拍背,一边纳闷:这哥儿自理能力怎么还退步了?

他甚至端着自己那碗皮蛋粥,把凳子向哥儿面前挪了挪,面对面地向他演示,如何优雅准确地喝一碗粥。

元溪拿勺子的手微微颤抖,坚持了片刻,索性埋下头去,把碗里的粥一口气喝碗,然后逃命似的奔出了房间。

晚饭后,元溪殷勤地洗好了碗,又亲自去烧了热水,调好水温之后让严鹤仪沐浴。

严鹤仪被元溪推着进了隔间,第一次感受到捡这个小哥儿的好处。

真是上天眷顾,赐我一个如此贴心的神仙哥儿。

他脱下衣衫,习惯性地伸手去试水温,一低头,一张大花脸就映入了眼帘。

严鹤仪全身一震,只见水汽氤氲的浴桶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脸:脸颊各有三撇黑乎乎的胡子,发际照着猴子的样子描了曲线,额头上红红的一个大点,大概是用自己批作业的朱红墨水画的。

他想起今日出奇听话的孩子们,想起路上欲言又止的村民们,又想起刚才饭桌上,被一碗小小的皮蛋粥连呛数次的元溪,登时僵在了原地。

撩起水来往脸上抹了一把,黑红的墨汁便融化在手心,他抑制着心里的火气,突然失声笑了出来。

回忆起刚才水面的那张脸,真是又羞耻又滑稽。

“姜元溪!”严鹤仪在隔间沐浴了很久,终于调整好了心态,来找已经上床装睡的元溪。

见他蒙着头不答话,身体却还在被子里轻微地抖着,严鹤仪也不像之前那样逗他,而是果断地掀开被子,强制撑开他的眼皮,一脸严肃地道:

“学生姜元溪,在学堂捉弄先生,理应受罚。字帖给你摆在案上了,今晚要写满十张,才可以睡觉。”

元溪见装睡不成,又开始眨着湿漉漉的眼睛,装起可怜来。

不过,这次严鹤仪铁了心的要罚他,丝毫不为所动。

元溪挣扎不得,被严鹤仪像拎小鸡仔似的拎到桌案前,拿起笔来,硬着头皮开始习字。

严鹤仪心中狂念《清心经》,堪堪抵御住自己的心软。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看着一直揉眼睛的元溪,轻轻叹了口气,还是站起身来,在他面前多点了两根蜡烛。

元溪手上写得慢,半个时辰之后才写了五张,他捏着笔杆,眼皮直打架。

肩头塌下去数次之后,他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案上睡着了。

严鹤仪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想要拍醒他,却还是停下了已在半空中的手。

他俯下身去,怔怔地盯着元溪,竟有些痴了。

半晌之后,他嘴角浅笑一下,抽出元溪手中的笔,沾了一点墨水,在他脸颊上轻轻画了三撇小胡子。

不知为何,严鹤仪顿觉心情舒畅。

他又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估摸着元溪已经睡熟了,不会被惊醒之后,才弯腰将他打横抱起,轻轻放在了**。

他抓起元溪的胳膊,想要把它塞到被子里,突然眉头一皱,隐隐有些心疼起来。

元溪手上的伤虽然已经好了,写字并没有大碍,但他皮肉细嫩,今日写了一天的字,晚上又秉烛练了这么久,手心和虎口处已经被笔杆磨得发红了。

严鹤仪慢慢抚摸着他的手心,睡梦中的元溪仿佛有些吃痛,胳膊轻轻抖了一下。

严鹤仪回过神来,将元溪的手在被子里塞好,又细细地为他掖好了被角。

他把元溪写字的那支笔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回到自己的地铺上睡觉。

作者有话说:

热心观众:严先生,其实还有别的好玩的惩罚;

严鹤仪:读一读《清心经》吧,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