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严鹤仪带着元溪去了镇上。

平安村向东走上一里,便是兰溪镇了。

兰溪镇靠着一个码头,街上做生意的人不少,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时下初春时节,昨夜刚下过一场雨,镇上溪水潺潺,堤畔杨柳低垂,碧波摇曳,清亮亮好一个三月江南。

“卖包子嘞,香喷喷的肉包子。”

“新摘的桃花,公子给自家哥儿买一只吗?宜室宜家,恩爱百年。”

“卖草鞋,十钱一双。”

“馄饨,绸纱馄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

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元溪就像是入水的鱼儿,见哪个小摊都稀奇。

他有了想买的东西,也不直接说,就只是站在那摊位面前,轻咬着嘴唇,怯生生地看着严鹤仪,严鹤仪被他看得没了脾气,乖乖跟在后面付钱。

元溪手上拿着半块海棠糕,嘴里还嚼着松子糖,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

严鹤仪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刚给元溪买的衣服,肩上还挂着一个小巧的燕子风筝。

这时,一个画糖人的摊子映入眼帘,摊主是一个鹤发长须的老伯。

那老伯手上仿佛有法术一般,只消拿着糖勺随意勾画几下,就能画出栩栩如生的糖人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五彩绸衣,与旁边摊主的素净粗布短衫相比,显得格外有趣。

于是,元溪又拔不动腿了,他一双黑眼珠滴溜转了几下,长长地睫毛微颤,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严鹤仪心道:又来这一套。

他不想再惯着这个小祖宗,便眉毛一挑,扭过头去装作看不见。

元溪见严鹤仪不为所动,轻轻伸出手了,捏住了严鹤仪的衣角,左右晃了几下。

严鹤仪暗想:真是败给你了......

他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元溪便粲然一笑,对着摊主老伯道:“麻烦给我一个「猴子偷桃」的糖人。”

摊主老伯应了一声「好嘞」,便往手中的长柄勺子里盛了一些糖浆,在刷了油的板子上画了几笔,一个「猴子偷桃」的糖人便做成了。

“小哥儿,您的糖人,您拿好。”

元溪喜滋滋地接过糖人,仔细嗅了嗅,迟疑了一下,便递到了严鹤仪面前,示意让他先吃。

严鹤仪摇了摇头,对摊主老伯道:“劳驾,一共多少钱?”

摊主老伯伸出三根手指,满脸堆笑地道:“三个铜板一个,五个铜板两个,公子要不要再买一个,两个划算。”

严鹤仪刚要拒绝,只见元溪歪着头道:“那就再来一个吧,我可以自己画吗?”

摊主老伯点了点头,便把长柄小勺递到了元溪手里,又装了一些糖浆。

元溪接过勺子,在板子上左勾右画,还用手捂着不让严鹤仪看,一脸的神秘。

片刻之后,他拿起一个人形的糖人,递到了严鹤仪面前,笑得一脸灿烂:“哥哥,猜猜我画的是谁?”

严鹤仪定睛一看,那糖人塑的是个穿长衫的少年,朗然玉立,发间束着绸带,分明就是自己的样子。

他愣了片刻,接过糖人,心中顿觉暖洋洋的,面上却尽力控制,故作镇定地道:“身形不像,我还要再高一些。”

元溪吐了吐舌头,扭头又被旁边编草蝴蝶的摊子吸引过去了。严鹤仪偷偷笑了一下,从荷包里取出五个铜板付给摊主老伯,追了过去。

突然,严鹤仪脚下一顿,又回过头去,向那个糖人摊的摊主老伯要了张油纸,仔细地把手里的糖人包了起来。

他边走边小声嘀咕道:“我可不是多喜爱这东西,只是怕......怕这糖招来蚊虫。”

不过,这糖人塑的还是挺可爱的,严鹤仪看着手里的糖人,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这小哥儿干活不行,对着玩乐的事情上却很是精通,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如今却孑然一身,就这样跟着自己,怪可怜的。

严鹤仪想到这里,便不再心疼干瘪的荷包,索性由着他去,让他玩了个痛快。

到了正午,两人找了一家面馆,严鹤仪给元溪点了一碗肉丝面,又给自己要了一碗青菜素面。

毕竟......能省一点是一点。

元溪吃得满嘴油,脸颊鼓鼓的,更像个小团子了,严鹤仪坐在对面,总是忍不住抬起头来,偷偷看他一眼。

他打定了主意,三两口解决了面前的青菜素面,对元溪道:“我还有个东西要买,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元溪乖乖地点了点头,严鹤仪便走出了面馆。

他拐了两个路口,来到一家书局。

“劳驾,有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摒弃杂念、清心寡欲、稳定心神、平复躁郁的书?”

书局老板一脸迷茫,心道:我这里也不是医馆啊。

但是,生意到门前了,怎能轻易放过,书局老板心念一动,道:“我这书局可是百年老字号,什么书都有,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拿。”

书局老板在最里面的书架上翻找一通,拿出一本薄薄的书来,递到严鹤仪手上,一脸严肃地道:“这本书您拿去,每日晚饭后诵读一遍,包您药到......书到病除。”

严鹤仪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本书,只见封面上印着三个大字——《清心经》。

书局老板又道:“像您这个年纪的公子,年轻气盛,火气都旺,我懂,我懂。”

严鹤仪一脸茫然,心道:我都不懂,你懂了什么?

看着书局老板那副知心大哥哥的表情,严鹤仪心念一动,仿佛领悟了什么,急忙摇了摇头,问了书的价格,付完钱之后,便逃跑似的出了书局。

回到面馆,元溪已经把面吃完了,正把玩着刚买的草蝴蝶,严鹤仪在门口整了整衣冠,又用袖子遮住那本《清心经》,这才面无表情地坐到了元溪对面。

元溪见严鹤仪回来了,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哥哥去买什么了?”

严鹤仪悄悄捏了捏袖子下面的那本《清心经》,尴尬地笑了笑,故作镇定地道:“没,没什么,吃完了我们该回去了。”

元溪也没再追问,乖巧地点了点头,收拾好桌上的东西,便随着严鹤仪走出了面馆。

回去的路上,严鹤仪大步走在前面,心里乱糟糟的。

后面,元溪悠闲地跟着,余光瞥上严鹤仪被风吹起的袖子,看到了那本《清心经》,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

——

终于到了私塾开学的日子,严鹤仪一大早起来,就拉着元溪嘱咐了好多私塾的事情,还把他的长发用一条灰绸子束了上去,这样一看,果真就是个助教的模样。

严鹤仪打量着元溪,心中纳闷:这个哥儿看着好生气派,穿这样一身灰暗的衫子,竟愈发显得俊俏了几分,还多了些书卷气。

“元溪,你在家可曾读过书?”

元溪道:“爹娘给请过先生到家里来,不过我生性顽劣,无法安心读书,因此,只识得几个字罢了。”

严鹤仪听后,轻轻抚了一下他的头,柔声道:“识字就够用了,教私塾里的小孩子绰绰有余。”

私塾在村东头,过两个桥便到了。

这所私塾是严鹤仪的父亲办的,后来父母皆因病早亡,严鹤仪便独自接下了这所私塾,收了十几个本村的孩子。

他心肠软,见那些孩子家里都不富裕,收的费用很低,还经常手抄一些课本,发给那些买不起书的孩子。

因此,村里的人对他很是敬重,见面皆尊称他一句「严先生」。

到了私塾,孩子们还未到齐,严鹤仪便坐在书案旁,准备着今日的课程。

几个早到的孩子们见了元溪,纷纷围了过去,拉着他的衣角问东问西,元溪也不拘束,有什么便答什么,很快跟孩子们熟络了起来。

孩子们到齐之后,严鹤仪郑重地介绍了元溪,并在自己的桌案旁边置了一张矮桌,让元溪坐在那里,监督孩子们上课。

“人之初,性本善......”

“狗娃,你过来写一下刚才先生教的那几个字。”

“我们学习下一门,大家跟我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

严鹤仪教起书来,一脸认真,对每个孩子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他沉浸其中,把教书育人当成一种享受。

突然,孩子们纷纷笑了起来,严鹤仪眉头一皱,不解地抬起头来,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元溪已经托着脑袋瓜睡着了,嘴巴还不停地砸吧了几下,不知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严鹤仪哭笑不得,把手里的书卷成一个筒,轻轻在元溪的肩头敲了一下。

元溪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人扰了清梦,眉头蹙了蹙,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抿着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刚睡醒的元溪脸上挂着两抹红晕,眼神迷离,严鹤仪见了他这副样子,胸口又不自觉地乱跳起来。

他尽力调整呼吸,默念着那本《清心经》上的经文,这才勉强恢复平静。

他拿出一本字帖,放到元溪了面前,让他照着帖子练字,想着他手上有活干,便不至于睡觉了。

果然,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元溪都没有再睡觉,拿着笔乖乖练字。

严鹤仪期间还悄悄瞥了几眼元溪的字,发现那纸上歪歪斜斜,无一丝章法,不禁偷笑了一下,想着若有空闲,定要好好教他写字。

一上午的课下来,孩子们也没再被元溪影响,表现得都很好。

到了午饭时间,大家纷纷拿出自己的碗筷,去旁边的厨房排队。

私塾有个小厨房,请了村里的冯大伯来做饭,中午,孩子们就都在私塾吃饭,然后到各自的位子上午睡片刻,再开始下午的课。

用完午饭,严鹤仪在屏风后面的榻上午睡,元溪扒着门框,悄悄向里探着头。

估摸着严鹤仪已经睡熟了,他向后挥了挥手,几个孩子便围了上来。

他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姿势,然后带着这几个孩子们,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