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村依山傍水而建,水是从西边流过来的,穿过平安村的这一段,被大家称为「兰溪」,山就在平安村东北面,传说仙人骑牛下凡,至此回头,便被称为「回首山」。

山脚下有一片桃花林,今晨有学生说,林里桃花开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开的。

元溪当然不会错过光明正大出去玩的机会,非拉着严鹤仪要去桃花林,还一本正经地胡诌什么「我本是惜花之人」,还有什么「我平生一大乐事便是赏花」,搞得私塾的孩子们也都坐不住了,纷纷叫嚷着要去桃花林。

今日教了首新诗,用词比以往学的那些略艰涩些,孩子们理解得不是很好,甚至连重复了好几遍的字音都念不对。

严鹤仪本就有些微愠,弓着身子挨个地教,额间出了一层薄汗,现在被元溪这么一撺掇,孩子们皆分了心,学得就更慢了。

午休之时,严鹤仪罕见地没有托腮看院子里的元溪,而是伏案疾书,给每个孩子都写了一份关于这首诗详细的字音和注解。

又到了散学的时候,孩子们都收好了各自的书册笔墨,腿上已开始使力,只等严鹤仪讲完最后一句,便要往外冲了。

严鹤仪一句话没讲完,突然止了声,堂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心里有火气,面上顶多算是冰冷,孩子们却不知为何,纷纷坐直了身子,低下头去,似乎在等一顿训斥。

严鹤仪也有些惊到了,他自问从未太严厉地训斥过学生,即使是最生气之时,也没有使过罚抄书、打手板之类的招数。

为何孩子们都像是有些怕自己?

氛围已经烘托得很足了,严鹤仪只得压下心中的诧异和苦恼,勉强端起先生的架子:“今日这诗学得不好,还是要多温习,每人回家都把诗文和注释抄写一遍,明日我要检查。”

孩子们暗暗交换着眼神,仍是无人敢说话。

严鹤仪觉得自己马上就绷不住了,忙道:“散学吧。”

看着迅速走空的孩子们,严鹤仪无声地笑了一下,一扭头,正好看到元溪的一口大白牙。

元溪平日里笑起来,眉眼都是弯弯的,这次嘴角上挑着,眼睛却仍圆溜溜地睁着。

以严鹤仪的经验来看,这绝对是一个标准的假笑,便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低头收拾着书案。

元溪把自己笑僵了,只得开口道:“哥哥,今日他们不好好听课,都是因为我,你罚我吧。”

他低着声音,又补了一句:“只要哥哥消气就好。”

严鹤仪心道:我是气篓子吗?怎会日日生气?为何孩子们怕我,元溪也怕我?

他愈发烦闷,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元溪拿过挂在墙上的戒尺,塞到严鹤仪手里,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掌心向上放在他面前,垂着眸子道:“哥哥打我手板吧。”

若是因孩子们不专心听课生的气有两分,元溪扰乱课堂的气有三分,那此时元溪这种委屈巴巴道歉的气,便有十分。

严鹤仪哭笑不得,把戒尺放在了书案上。

也不知这戒尺是什么材质做的,与书案相触竟是一声脆响,把元溪吓得一激灵。

我明明没有用力啊!

严鹤仪清了清嗓子,用他认为的平生最温柔的声音道:“我带你去桃花林,好不好?”

元溪眼珠一转,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嗯,好!”

被元溪拽着袖子往外走时,严鹤仪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又上了这个小坏蛋的当了。

路上,元溪脚步轻快,还轻轻哼着歌,“哥哥,桃花好吃吗?跟槐花比呢?”

原来他是惦记着吃。

严鹤仪浅笑着答道:“不甜,生吃不如槐花,但可以酿酒,酿桃花米酒。”

元溪听了这话,便求着严鹤仪给他做,中途回家拿了个大背篓过来,准备摘桃花。

沿着河边走,抬眼便看到一片红云,桃花果然开得正盛。

平安村人不多,村子却很大,村里有许多花木林子,这片桃花林因在边缘,便格外大些,足比元溪之前去的枇杷林要大上一倍。

地上已落了一层花瓣,微风吹过,仍有花瓣在不断地落着。

天上无云,地上却有雨,桃花雨。

元溪看得有些痴了,拉着严鹤仪在桃花林里穿梭着,还不时地压下一枝花来嗅一嗅。

唔,也不如槐花香。

这惜花爱花之人赏够了花,便开始摘了,还专挑花瓣无损又大朵的摘。

严鹤仪的语气有些无奈:“人家见花美,都会驻足观赏,或仔细摘几支插于瓶中,我家元溪却想着这花儿如何好吃,真是比猫儿还馋。”

他家的元溪扮了个夸张的鬼脸,摘下几片花瓣来便往嘴里塞。

“不甜,入口略有些涩,但仔细品味,似有一股清香。”

其实,他觉得这花并不好吃,但因着面子,还是认真地胡说了一通。

严鹤仪见他又往嘴里塞了几瓣,急忙制止道:“桃花虽无毒,多食却会伤脾胃,再吃下去要拉肚子的。”

元溪嘴里含着花瓣,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呆愣了片刻,才转身吐了出去。

“哥哥,我好像中毒了。”

严鹤仪揉了揉他的脑袋:“放心,桃花无毒,你只食了几瓣,无碍的。”

元溪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状:“可是我肚子突然有些难受,你不是说食桃花伤脾胃么?我受伤了,伤脾胃了。”

说完,他就蹲了下去,严鹤仪有些慌了,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肚子,柔声道:“真的难受么?慢慢起来,我带你去医馆。”

严鹤仪去扶元溪,元溪却用力往下缩,扁着嘴道:“哥哥,不用去医馆,只是有一点难受,一会就好了。”

他仍是不放心,反复问了好几遍,元溪都说没事,只是身上突然没力气,所以蹲下了。

“哥哥,桃花摘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家吧。”

严鹤仪这下明白了,小祖宗这是自己不想走路,耍赖想让他背。

也不知是不是严鹤仪想改变自己在元溪心里的形象,还是他太过于心软,总之,这次又让元溪得逞了。

西边红霞已经满天了,日头却仍磨磨蹭蹭地不舍得落下。

严鹤仪把斗笠扣在元溪脑袋上,轻松地背起他。

元溪带着宽大的斗笠,背上是装满桃花的竹篓。

即使在人家背上,元溪也没有片刻安静,摇头晃脑地四下张望着,还时不时地伸出手来,去够树上刚结出的野果子。

两人身后,日头晃悠了半天,终于落下了。

——

晨起,严鹤仪吃完早饭,便到厨房去做桃花酒,元溪觉着稀奇,也跟到了厨房。

糯米已足足泡了一夜,微微有些涨了,沥出来在清水里洗干净,然后用笼布隔着放在蒸屉里,并用擀面杖在中间戳一个洞。

冷水上锅蒸足两刻,然后在大木盘子里摊开晾着,木盘一定要是无水无油、绝对干净的,这样酿出的酒才不会有怪味道。

严鹤仪做这些时,元溪已将昨日摘的桃花清洗干净,正铺开晾着了。

桃花完全晾干水分之后,掺到晾凉的糯米里拌匀,再撒入些酒曲,完全混合之后,取一无水无油的白瓷坛子,将掺了桃花的糯米放进去,置于阴凉处发酵。

严鹤仪裁了一个纸片,在上面写上「桃花酒」三个字,元溪也沾了些墨,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踮脚将坛子放到厨房高处的木架子上,严鹤仪又给元溪说了些酿酒的常识,说这桃花酒要等上一个多月才可以尝到,元溪却似是被勾起了馋虫,嚷着要喝酒。

傍晚私塾散学之后,饭桌上元溪又提起了这事,直说自己「家中习惯饮酒」、「爹娘从小便教我品酒」云云,严鹤仪拗不过他,在厨房架子上桃花酒的旁边,取下了另一个白瓷坛子。

坛子打开,香气扑鼻,坛上仍有三字,为「青梅酒」。

“这是去岁春末时泡的,如今正好喝,便给你尝尝吧。”

家中也没有专门的酒盅,便倒在了小瓷碗里,两碗琥珀色的青梅酒。

还未入口,便是淡淡的青梅香气,入口之后,酸中有甜,果香浓郁。

元溪微眯着眼,细细品味着,并适时地奉承道:“哥哥酿的这青梅酒真是妙绝!”

严鹤仪见他这样,倒真有几分信了他从小饮酒这样的话,也拿起面前的小瓷碗尝了一口。

他又信了元溪方才青梅酒妙绝这样的话。

“哥哥可会行酒令?”

严鹤仪答:“雅令么?倒是会一些。”

元溪摆了摆手:“雅令有什么好玩的,饮酒本是乐事,却还要挖空心思地引经据典、遣词造句,没意思,咱们行通令,划拳会么?十五二十?”

严鹤仪摇了摇头,似乎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元溪倒是来了兴致:“握拳为十,开指为五,行令时喊「十五二十」,并在后面接上自己想喊的数字,可以是五、十、十五、二十,比如喊「十五二十十五」。”

“喊数之时,双手伸出,手上比划的数字不能与自己口中所喊的相同,若相同,则为负,需饮酒一盏...一碗。”

“哥哥明白了么?”

严鹤仪莞尔:“明白了,不过,小行几把即可,若饮太多,你又要嚷着腹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