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医院安静无声息, 同白日里人来人往、排长队挂号的喧闹场景截然不相似。

除了急诊部零星几个喝多了来医院吊水的醉汉,还有抱着半夜发高烧的小孩打针的父母,长廊空空****, 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

熟悉的消毒水味逼仄鼻腔。

付肆顺着陆之苏发来的房间号信息, 踏进了住院部大门。

“您是, 陆之卿家人吗?”

门口值夜班的护士仔细核对他的信息。

他听见自己哑声开口:“是的,我是他儿子。”

“病人晚上的时候醒了一小会, 刚入睡,医生说除了现在的意识不算清醒, 别的没什么大问题。如果需要进房探望的话, 请出示身份证件到这里来登记。”

付肆拿出身份证, 低头填完小护士递来的表格,道谢推门进了病房。

病**, 多年未见的女人轻阖的眼角已爬上细小皱纹,瘦削的脸庞、泛着苍白的唇, 早已不复当年那般风姿绰约。

她身上插着一堆精密仪器, 床边也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数据显示屏,远远望去,女人仿佛被禁锢在这个病房里一般, 看一眼就感觉到深深的压抑。

“阿肆?”

陆之苏推门看见付肆,面色有些惊讶。

她怕惊醒正在休息的陆之卿,打了个手势示意付肆到长廊谈话。

“我来得有些晚了,没赶上你妈妈醒着的时候。不过我刚刚看过了医生的报告单, 各方面的数据都算正常,过几天就能转回普通病房。”

付肆看着面前的陆之苏, 波浪卷发有些凌乱, 身上穿着的还是晚礼服式样, 看样子也是刚接到通知就匆匆赶来。他移开视线,瞥了一眼医院长廊的一扇玻璃窗出神。

那是这条死气沉沉的长廊里,唯一能看清今晚夜色的地方。

陆之苏看着付肆沉默一言不发的样子,以为他还在对先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又怕被值班的护士听清二人的谈话,压低嗓用气音宽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到底你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心里肯定不是那么想的。”

“她当时……只是生病了。”

记忆里的男孩已经逐渐长大成人,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抛下康庄大道,踩着荆棘走向了另一个浸满苦痛的天地,无人庇佑,收获了属于自己的鲜花和赞誉。

雏鸟未被烈火的灼烧击垮,几番沉浮终成雄鹰,展翅翱翔在碧蓝天空。

而那个会笑着抱她、甜甜喊她“小姨”的孩子,嘴角的笑容,从离开家的那一刻,便再也不似从前的纯粹了。

陆之苏一直都知道。

但她似乎也没资格替付肆去原谅什么。

平心而论,当时陆之卿的那番话语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沉重的打击,更何况对方是同样受害的付肆。

这么多年来他干净如白纸的情感经历,是不是多少受到他母亲那番话的影响呢?

长廊寂静,付肆敛眸望着窗外的那轮弯月,长睫遮住眼瞳,映出潦草勾线的半辉天幕,光影被分割得支离破碎,挺立的鼻梁盛满了月色,笔直的肩背像是一株孤寂的白杨,让人看不出内心所思。

应该说,自再相遇后,她从来没能真正看懂她这个侄子的内心活动。

不过。

影视片场上无往不利的影后看着抿唇不语的男人,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估计是还没释怀那段过往吧。

也不知道她这次打电话通知他的决定,是正确还是错误。

良久。

疮疤被三言两语蛮横揭开,隔了数载光阴宛若剜心挫骨的痛意早已被时光消减大半,只余针刺般密密的疼。

付肆启唇,哑嗓囫囵在齿关揉捻数千刻,终究还是散进了缄默的长廊。

“我有的时候,真的恨过自己姓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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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开始,是漂亮的富家钢琴家小姐爱上了博学多才的平凡少年,两人眉来眼去、两情相悦,虽然富家小姐的父母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多有不满,但捱不过女儿的真心喜欢,最终还是顺顺利利地喜结连理。

诞下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

付肆幼时对于母亲的记忆并不多。

她并不像学校里其他孩子的妈妈,喂孩子吃饭,接送小孩上下学,带自家孩子逛街、玩游戏,监督孩子的功课作业。更多时候付肆对母亲的印象,只有家中钢琴房里时常响起的琴声,还有父亲下班回家时,会雀跃迎接的身影。

小时候,班里的同学很羡慕付肆,不是因为他成绩优异、老师喜爱,而是因为他没有像他们一样,处处管着他们的妈妈。

在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我的母亲》时,小付肆撑头思索了片刻,在作文格子里开始下笔。写纤细手指在琴键上起舞的母亲,写书房里对着一份琴谱一看就是一下午的母亲,写餐桌上坐在父亲身边含情脉脉喂父亲吃饭的母亲。

唯独没有写到无微不至照顾他的母亲。

那是付肆第一次作文不及格。

语文老师将小付肆叫到了办公室,苦口婆心指导着她的得意门生:“付肆呀,你写的母亲,太空洞了,老师根本从中看不到任何你对母亲的情感呀。”

老师说完,看着小付肆愧疚的神色,低着头绞着短短的手指头,有点不忍心摸了摸他的脑袋:“老师不是批评你,你再好好想一想,你的妈妈为你做过什么事呀?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难忘的回忆?别人眼中的你妈妈,和你眼中的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篇作文老师肯定不能给你合格的,你重新拿一份作文纸,再写一篇,好吗?”

付肆闷闷应了一声,好。

他坐在课桌前,思来想去,也想不起来他的妈妈究竟和他有什么故事。同桌听说他被老师罚重写,非常贴心的递给他自己的作文稿。

付肆看着对方作文稿上一笔一划写着的,想吃可乐鸡翅,妈妈冒着大雨替我去菜市场买来,她是我心中最好的妈妈。想起的却是,父亲不在的时候,他连吃饭都是家里的保姆阿姨做好端上桌,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吃完的。

“老师,有没有妈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课堂上,有个小女孩举起手圆头圆脑提问。

“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有的时候,他们只是不会表达。”

讲台上的老师温柔回答,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家的孩子一般,眉目间都是慈爱的笑意。

咬着笔头的付肆不这么认为,或许他的母亲是爱他的,但她更爱他的父亲。

毕竟好多次,他都隔着房门听见母亲用从未有过的甜腻语气问父亲:“你更喜欢你儿子,还是更喜欢我?”

随后,付肆提笔写下了作文的第一句开头。

“阿姨总说,我的母亲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所以我要快点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护她。”

尽管和母亲的亲情关系淡薄,但父亲经常在休假的时候,带付肆去逛超市,给他买飞机模型,还带着付肆在书房识字认字。除此以外,小姨家就在付肆家隔壁,隔三差五对方就会来接付肆出去玩。

所以,好像有没有书上写的那种,无私的母爱,都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他还是顺顺利利长到了十八岁,并没有因此缺胳膊少腿。

然后,一个陌生的女人带着一沓照片文件,闯入了他平静的家,摧毁了他一直错认为的甜蜜幸福。

直到这一天,付肆才知道,原来他心中慈祥稳重的父亲付宇桓,这么多年来身边的女人一直没断过,那时而的出差加班,就是与她们私会的借口。他做得小心谨慎,从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会让对方怀孕,出手阔绰,到时间了就一拍两散,偏偏在这个女人身上翻了车。

来人叫黎响,长相明艳,身材玲珑有致,和母亲的温婉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她无意间看见了付宇桓的身份证,查到了他背靠陆氏集团,且已有婚配的事实,起了妄念,故意设计怀孕,想借此逼迫对方给她大笔钱财。

结果没想到,付宇桓看起来是个清秀书生样,下手却极为狠辣,逼她流产不说,还不知道从哪弄到了她的从前一些不检点的照片,威胁她不得生事。

黎响从来不是个得理饶人的主,细细一打听便打听出了付宇桓从前的风流韵事,集合了曾经和他好过的女人留下的照片证据,凭着一股鱼死网破的劲闹进了付肆家里。

陆之卿这么多年还是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家中长女,不谙世事,家里的企业也都是父辈在打理,从小只抱着她的钢琴长大至今,接触的富家公子哥大都是不学无术,在家混吃等死的废物点心。所以她才会对才富五车的付宇桓死心塌地,天真地相信世界上有至死不渝的爱情,只要对方几句甜言蜜语,就可以打消对他几日未归的疑虑。

因为对付宇桓投注了太多的信任,对这段感情寄寓了太多美好的幻想,以至于冰冷的现实无情拍打在陆之卿脸上的时候,她慌了神般翻阅着一张张清晰的罪证,以及罪证上不同的,或妩媚、或小巧可人的面孔。

跌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长啸。

待付肆回到家,刚被家中保姆阿姨从地上扶起来的女人,看着她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和那个让她满盘皆输的男人有相似眉眼的少年,面露憎恶的神色。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负心薄情的人!和你们在一起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你们这些男人,都该去死!!你凭什么还有脸面再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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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消散,理智回笼,付肆不打算解释他说这句话的真实想法,陆之苏也很识趣不追问,拎起病房的暖水壶去打水。

他坐在医院长廊的塑料座椅上,上半身虚虚靠着椅背,双腿随意交叉搭起,后脑勺紧贴冰凉的瓷砖墙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接到陆之苏的电话后赶过来,按理说他不应该对病房里的女人有太多的情感,但大抵是血浓于水,冥冥之中心底有什么声音在指引他。

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不是吗?

当初的退学离家倒不是叛逆,最初或许还有几分对陆之卿的记恨,但更多是付肆突然觉得。

——自己十八年都生活在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里,在付宇桓潜移默化的教导之下,按部就班地踏上例行的轨道,活成了他曾经的样子。

认知到这一点,让付肆觉得没来由的恶心。

更恶心的是,他骨子里还流着这个男人一半的血。

那些年大大小小的竞赛攒下了不小的奖金,家里的人都在忙着照顾陆之卿歇斯底里的情绪崩溃,还有同付宇桓打官司处理财产分割。

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悄然离去。

付肆拿着自己仿制的陆之卿签名,来到校领导办公室,神情平静地向里面坐着的几个老人家开口。

“报告。我来办理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