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李佳跳到了同济建筑设计院,和庄图南在同一个大组里。

庄图南本来还纳闷李佳为什么不去时薪更高的地产企业和民营设计院,但共事了一段时间后后,他再一次叹服李佳对自己的清晰认知和对事业的强大掌控。

设计院的工资是底薪加奖金的模式,底薪和职位挂钩,奖金和项目相关。

李佳的职位比庄图南低了两级,技术也不能和手里有好几个项目的庄图南相比,她目前的收入比庄南图低了很多,但她非常聪明地扬长避短。

李佳充分发挥了她曾在政府部门工作了几年的优势,非常自然地分担了一些琐碎但重要的管理工作。

庄图南等小组长除了画图,也兼顾协调团队各方工作、把握工作进度等管理,和这些小组长们对内的管理不同,李佳承担起一部分对外的管理工作,和甲方博弈、给政府部门(尤其是规划局)写报告材料等等。

老教授们身上普遍还带着些计划经济时代的习惯和作风,新一代设计师们基本都是科班出身的天真无邪画图狗,一堆专业狗技术宅里来一位即懂专业、又能填补管理空白的全能型选手,自然受到了欢迎。

李佳迅速适应了设计院的新工作,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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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春节前,吴建国和庄超英、黄玲商量,吴姗姗怀孕了,弯腰在小桌子上切菜不方便,他想打一组高度合适的厨台厨柜,方便操作。

厨房和厕所是两家共用的,黄玲不方便和宋莹联系——成为亲家后,两家相处反而尴尬了起来,拐了个弯托庄图南转告林栋哲,征询他的意见。

砌墙民工庄图南受到林栋哲给爸妈装空调和吴建国打厨柜的启发,决定小事化大,把家里的厨房、厕所都装修一遍。

庄图南本科时有次寒假作业就是小院的平面测绘,他找出了当时的图纸和数据,画了设计图,并注明了改造所需的材料和价格,让向鹏飞订购材料,找工人来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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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林栋哲从广州飞到上海、再赶至苏州过年——机票昂贵,但林栋哲宁可花光一个月的积蓄买机票,换取和庄筱婷多相处两天。

林栋哲鼓足勇气上门,庄超英对他比较冷淡,黄玲态度尚可,但不让庄筱婷和他出去住招待所——黄玲的理由是,没有婚礼还不算正式结婚,街坊邻居都不知道他们结婚了,贸然住一起会有闲话。林栋哲心中失望,但还是毕恭毕敬服从了黄玲的安排,和庄图南、向鹏飞一起挤住在他从前的小房间里。

林栋哲到之前,只担心庄超英和黄玲不让他和庄筱婷多相处,等他一脚踏进小院时,才知道自己预想得太乐观了,大舅哥庄图南才是最大的障碍。

趁着春节长假,庄图南把厨房防水重新做了一遍、厨房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他最神通广大的是重新设计了厕所,利用错层结构设计出了独立的卫生间、浴室和洗衣间,蹲坑换成了马桶,浴室装上了淋浴头,洗衣间低矮狭窄,但好歹能塞进黄玲心心念念的洗衣机了。

过年时工人不开工,向鹏飞假期照常出车,庄图南又想趁着自己在家时多做一点,理所当然地瞄上了林栋哲这个壮劳力。

整个工程中,庄图南负责砌墙、铺水管等技术活,林栋哲和庄筱婷负责运砖头、铲墙皮等粗笨活,林栋哲的探亲之行是不折不扣的打工之旅。

邻居们纷纷涌进小院参观,庄图南详细解释,并详尽地列出了装修材料的品牌和价格。

庄图南的单子上少列了两项,劳保手套七双,负荆请罪拼命干活的妹夫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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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栋哲明早就要回广州了,厨房暂时还不能使用,向鹏飞从餐馆打包了饭菜,大家将就着用室内保暖的铁皮炉热了开饭。

晚饭很丰盛,大家收拾了碗筷后,喝茶解腻。

电视上正在重播春晚,姜昆正在表演“价格闯关”的相声《着急》,“一澡盆醋、两水缸酱油、一大衣柜五香面……”

向鹏飞道,“可不是,家里还有一箱洗衣粉,八个新的保温杯。”

庄图南正用保温杯喝茶,他抱着保温杯算账,“吴叔叔问我费用怎么算?我说林家的房子我做不了主,我装修是为爸妈住得舒服点,所以这次装修的材料费我、筱婷、鹏飞三人均分,栋哲你别急,你和筱婷已经结婚了,你俩算一份。”

林栋哲和庄筱婷领证一事,庄超英和黄玲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庄图南就这么自然随意地说了出来。

向鹏飞接了一句,“你们别给钱了,转来转去怪麻烦的,我直接从分红里扣了啊。”

庄图南闲闲道,“栋哲名下的股份必要时要换成现金给筱婷付违约金,鹏飞你手里多留点现金,到时就可以买下了。”

林栋哲道,“暂时应该用不上,我完成入职培训后有一次轮岗的机会,培训52周,已经完成了一半了,半年后就知道轮岗结果了,宝洁很注重家庭观念,调到上海应该问题不大,等我定下来了,筱婷再辞职。”

黄玲突然开口,“这笔钱,爸爸妈妈出。”

一屋人都吃惊地看向黄玲,庄筱婷最甚,黄玲重复,“如果栋哲回了上海或是筱婷找到了广州的工作,这笔违约金,爸爸妈妈出。”

黄玲道,“但是有个条件,找到的工作要能解决户口,你们还年轻,你们不知道粮油关系、住房医疗、子女上学都和户口有关,我不能让筱婷当‘盲流’。”

向鹏飞嘀咕,“大舅妈,户口没那么重要了。”

对这个关键时刻不予余力拆台的外甥儿,庄超英日益暴躁,“放屁,你要不是有苏州户口,定量粮吃不上,车队的营业执照也办不下来。”

向鹏飞低声嘀咕了一句,“办营业执照用的是身份证。”

庄图南轻轻咳了一声。

向鹏飞噤若寒蝉,给了林栋哲一个眼神,“兄弟,我尽力了,帮不了你了。”

黄玲转向林栋哲,“栋哲,你别怪爸妈坚持要筱婷先解决户口问题再调动,隔壁周青的情况你也清楚,在家受她舅舅舅妈白眼,在学校被人喊‘小新疆’。”

庄图南道,“我也同意妈的看法,户口关系到下一代,很重要。我的建议呢,也未必对,我随便说说,你们随便听听,有什么不同意见再商量。”

庄筱婷立即道,“哥,你说。”

林栋哲也说,“哥,你的建议一定有道理。”

庄图南道,“筱婷的合约是两年内不能考研或跳槽,栋哲现在的情况也不确定,等栋哲定下来了,筱婷在苏大已经工作一年了,筱婷考研或找工作又需要起码几个月的时间,算下来也就快两年了。”

林栋哲小声反驳,“哥,一年和两年差别还是很大的。”

庄图南对档案户口的问题门清,“不仅仅是违约金的问题,筱婷的简历上不能有空白期,而且,体制内更容易解决户口,筱婷将来要申请政府部门、国企或学校的工作的话,还需要从苏大转档案,所以尽可能不要违约。”

庄图南安慰妹妹妹夫,“筱婷有寒暑假,放假可以去探亲,日子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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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巷子里很多人家来看庄家小院里改建的厨房厕所,不少人向黄玲要了庄图南所列的清单,打算在自家院子里照葫芦画瓢地改建。

但很快没人有这个心思了。

全国范围内的国企展开了轰轰烈烈的“破三铁” 运动。不到3月底,全国“破三铁”试点企业已近1000家,棉纺厂也是其中一家。

“三铁“指代铁饭碗、铁交椅和铁工资。“破三铁”意味着企业可辞退职工,可根据效益和绩效决定职工的岗位和工资,棉纺厂采用了“留职停薪”和“半下岗”(厂里以生产的布料抵工资,职工自主销售)两种方式处理职工问题。

职工大会开完后,黄玲足不出户在家待了两天——反正厂里乱成一团,上不上班已经没人管了,向鹏飞不放心黄玲,力邀黄玲跟他一起出车,“大舅妈,我刚来苏州时,不开心的时候就坐钱叔叔的车,坐在车上,看看外面的景色,心情会好很多。”

周日,庄筱婷赶回家中,硬拉着黄玲上了向鹏飞的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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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呆呆地看向车窗外,春光无限,天上的鸟儿自由地飞翔,田间的花儿自由地开,一切都那么的鲜活,一切都那么的快乐。

可棉纺厂为什么就活不下去了呢?

黄玲怎么也不明白,曾是全市、甚至全省轻工业骄傲的棉纺厂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

尘封的记忆潮水般涌现,黄玲回想起她初中毕业进厂时,刚成立的棉纺厂正在进行手摇纱机改电动纱机的技术革新,技术人员加班加点改良机器,工人们开展“巧姑娘”、“接纱能手”等劳动竞赛推广新技术、提高劳动效率。

全厂职工上下一心苦干,棉纺厂一举成为远近闻名的优秀企业。随着厂房的扩建,厂里的职工越来越多,棉纺厂日新月异,车间日益扩大,生活区日益完善,食堂、澡堂、托儿所、幼儿园、子弟学校……

后来,她经同事介绍认识了附中的庄超英。

再后来,她陆续生下了一儿一女。

……

时光飞梭,她在棉纺厂这个“家”里走过了酸甜苦辣,走过了人生大半的征途。

改革开放后,棉纺厂紧跟政策,管理层展开了利改税、承包责任制等一系列方法,这些她不懂,可她知道,普通职工们也一直在努力自救,技术人员钻研新染料,车间里结对生产提高市场效率,销售科业务员四处推销……

可为什么,所有人视之为“家”的棉纺厂说不行就不行了?

……

乘客们大声喧哗着上上下下,客车在城市间来回穿梭,天慢慢黑了,车又开回了苏州城。

最后一个乘客也下了车,向鹏飞并没把车开回停车场,而是把车开到了小巷附近停下。

路灯潦草地照了进来,座位在车厢地板上留下大片张牙舞爪的黑影,黄玲茫然看向外甥和女儿。

向鹏飞轻声道,“大舅妈,都会过去的,再难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庄筱婷什么也没说,默默握住妈妈的手,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担忧。

黄玲再也忍耐不住,倒在女儿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迷茫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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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纺厂很多职工办了“半下岗”,每天一早背着布料在农贸市场或街道上摆摊,他们没有执照,只能和城管们斗智斗勇,如果不幸被抓,人被驱赶,布料被没收。

办理的“留职停薪”的职工们一部分人试着做些小生意,厂区附近突然涌出了很多小摊子,早点摊、馄饨摊、书报亭……,市场消费能力有限,这些小摊的生意并不好;另一部分职工四处打零工,服务员、营业员、修自行车、补鞋……

吴建国办了“留职停薪”,四处打零工,做木工、泥瓦工、工地上帮人扛水泥……,吴姗姗工作稳定,她默默支付了吴军的生活费。

黄玲早就不再织毛衣挣手工钱了,一是兄妹俩早就自给自足,家中经济不错,二是和吴家关系越来越不好,黄玲不愿再欠李一鸣和宋向阳的人情,捎带张阿妹挣外快了,现在,黄玲没有收入了。

庄超英和庄图南本来觉得黄玲留在家里做做饭也挺好,向鹏飞说了一句,“大舅妈出门找点事儿做,心情会好一些。”

庄筱婷本想用林栋哲留给她的股份卖了做本金,在十中附近租个小店面让黄玲卖零食、文具,林栋哲也赞同,但黄玲一是胆小,不敢做生意,二是不愿花女婿的钱,拒绝了这个提议。

向鹏飞出了主意,请黄玲做他车上的售票员,按月拿工资。

庄图南极力反对向鹏飞的主意,售票员早出晚归,饮食也不规律,他怕黄玲的身体受不了这份辛苦,他让庄筱婷继续去十中附近找商铺,他出钱支持黄玲做小生意。

出乎意料,黄玲同样拒绝了庄图南的钱。

庄超英替黄玲拒绝了儿女们的心意,“你妈妈觉得店铺租金太贵,怕亏本,她又不是厉害人,平时买东西都拉不下脸皮死命杀价,她年龄大了,不想心理压力太大,你们就尊重她的想法。”

黄玲也办理了“留职停薪”,当售票员挣一点辛苦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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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1,52章稍稍改了一点,增添了结婚登记需要户籍证明和庄筱婷返籍落户的一点点内容,改动不大,不影响情节,谢谢喵的提醒。

2,卡文了,卡在庄图南这条线上,尽可能更新,但不能100%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