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阮眼睛大而明亮,睫毛软软地扑闪着,像精灵王国里最可爱漂亮的那只小精灵。

顾修义对上如此澄澈真挚的目光,头一次对自己处理事件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他静默片刻,拨通了宋岭的电话:

“你去问问白粤,是不是还有封信没交出来。”

宋岭这一问,就问了几十分钟。

期间赵阿姨过来送了顿饭,蔬菜排骨粥,熬得糯糯烂烂的,香气逼人,宋岭回拨过来时,顾修义正全神贯注喂纪阮吃饭,把手机扔到小桌上按开免提。

宋岭那边背景吵杂,七嘴八舌夹杂着脏话不断往电话这头冒,听得顾修义皱起眉:“你走远点再说。”

“诶,也行,我这边是太吵了。”宋岭边说边打开车门坐进去,环境立刻清净,他松了口气:“白粤现在忙得很,高利贷那边看着他呢,不让多跟外人接触,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我问了他几句。”

宋岭等了两秒:“……喂?老顾你听得见吗?”

顾修义忙着给纪阮揉胃,随口道:“你说你的。”

纪阮整天都没吃东西,早上还吐过一回,现在几口粥刚下肚就有点不舒服,靠在顾修义身上哼哼唧唧。

宋岭听着对面的动静有点怪,但不敢深想:“没拿到什么信,我看白粤的表情不像说谎,他本人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顾修义和纪阮对视一眼。

纪阮嘴唇还泛着白,手虚虚搭在顾修义小臂上,蹙眉思考:“可是我真的听到了呀……”

“嗯,我知道,”顾修义完全信任纪阮,问宋岭:“他具体怎么说的?”

宋岭:“额……需要我一字不落复述一遍吗?”

“你说。”

“好嘞!”宋岭接到指令,咳嗽一声捏起嗓子,画风突转:

“有病吗?多少年了老子连字都懒得写,我发什么神经给你写信?!”

“纪阮!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在梦游吗当时?!”

宋特助声情并茂情绪饱满,将白粤处于高利贷团伙威压下的愤怒癫狂表现得淋漓尽致,然后立刻恢复正常,收放自如:

“他就是这么说的。”

纪阮:“……”

顾修义:“…………”

纪阮干笑两声:“宋特助你、你台词功底不错啊,比我前段时间看的偶像剧男主强多了。”

“是吗?”宋岭有点开心,受宠若惊道:“实不相瞒,其实我读书那会儿就觉得自己有当演员的天赋,要不是老顾说他征战商场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又跟我卖惨,我心一软决定来帮他,说不定你那天看的偶像剧男主就是我了!还有啊——”

“宋岭。”顾修义冷漠打断:“骗小孩要坐牢的。”

宋岭:“……”

顾修义没等他回答,抬手挂断电话,轻巧地将宋特助尘封多年无人诉说的演员梦,扼杀在脆弱的通话电流声中。

他收回手,暖烘烘的大手覆在纪阮胃上轻轻按揉,将话题拉回来:“没有信,宝贝。”

纪阮胃稍微适应了些,自己坐正小心试探着喝了口粥,若有所思:“……为什么会这样呢?”

顾修义按按纪阮的肩,让他舒服地倚在自己身上,从他手里拿过勺子继续喂饭的工作:“应该是他口误说错了,白粤有一点妄想症的表现,那时候可能精神不太正常。”

纪阮咽下一口粥:“是这样吗……”

顾修义亲亲他亮晶晶的唇珠:“嗯,不用管他。”

纪阮垂眸想了想,仍然倾向于自己听到的是对的,虽然他耳朵不好,但也不至于一个信都听不清楚吧。

不过顾修义说的有道理,他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费时间费心力呢,完全不值当。

想通这点,纪阮脸上重新出现微笑,啄了啄脑袋:“嗯嗯!”

就让《白粤的信》成为一桩玄而又玄的迷案吧。

顾修义捧着纪阮的脸,手指微微向后贴在他耳后的皮肤上:“还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怎么啦?”

顾修义顿了顿,斟酌道:“你可能……需要做一个小手术。”

即便他已经十分努力地让自己的面孔看上去温和无害,纪阮脸上的笑意还是在那瞬间僵了僵。

“我、我有什么问题吗?”

顾修义连忙抱着他拍拍:“没有没有,不严重啊宝贝,就是小手术。”

他摸着纪阮耳后的凸起,耐心解释:“寿宴那天你不是摔倒了吗?这里面的耳蜗被撞得有点移位,李绥安会帮你换个新的。”

纪阮不安地垂下眼帘。

老实说,他确实挺怕做手术的,上辈子他在手术台上被打开缝合过太多次,每一次都是极致的痛苦和黑暗,是他永生永世都不愿再回想的恐怖记忆。

顾修义握着纪阮的手,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在流逝,掌心逐渐冒出冷汗。

“不怕宝贝,不会有事的,”顾修义轻声哄:“李绥安虽然看着不靠谱,但技术确实不错,血液储备也够,我们好好养一个月再手术,之后恢复起来也很快的。”

纪阮知道自己不应该表现得太懦弱,也不该将负能量传递给顾修义,要坚强才对。

他努力翘起嘴角挤出笑容:“知道啦,我不怕的……”

可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耷拉嘴角,蓄起眼泪。

去他妈的坚强,他怕死了!

顾修义是他爱人,在爱人面前撒撒娇怎么了?

他埋头蹭进顾修义怀里:“呜……”

顾修义心都碎了,连忙揉纪阮的后颈,捧着他的脸亲吻安慰,在眼尾尝到了苦涩的眼泪。

后来,顾修义把他安慰得喘不过气。

纪阮在纠缠的亲吻中,全身沾染上顾修义的气息,大脑空白思绪混乱,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或许这就是顾总安慰的人策略吧,专注于另一件事,就会遗忘其他事带来的痛苦。

纪阮忘情中迷迷糊糊想到,除了专注得太久以外,别的都挺好。

·

在那之后,纪阮重整旗鼓,踏出了朝手术指标迈进的坚决步伐。

每天早睡早起努力干饭,赵阿姨专门跟营养师学习,为纪阮制定最补身体的营养餐,饭后顾修义还会陪他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溜达一小时,增加运动量。

可这种全员铆足劲冲刺的状态,依旧没能让纪阮的身体撑到一个月后。

第十天早上,纪阮照常洗漱刷牙,站在洗浴台边擦脸时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放下毛巾撑住洗手台,镜子里自己的轮廓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又不断地旋转扭曲。

下一秒尖锐的耳鸣直接让他跪倒在地,右耳后面的植入体疯狂拉扯神经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那个一直以来都好端端待在他身体里,快要和血脉融为一体的人工耳蜗,在这一刻像个可怖的怪物。

纪阮几完全听不见了,细瘦的手指攀在台沿上,用力到快要折断。

他头痛欲裂,全然无法克制浑身的**颤抖,只能生理性地发出干呕。

这场剧痛只持续了大约几十秒,纪阮却遭受了酷刑一般浑身湿透,即便痛感已经消失,指尖都还余留着条件反射的颤抖。

他双目失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用尽力气站起身拉开门。

顾修义刚把早饭带回来,看到的就是纪阮脚步虚浮从洗手间走出来的画面,他眉心猛地一跳,上前扶住纪阮。

“怎么了,哪里难受宝贝?”

纪阮额发被冷汗湿透,糟糕地贴在脸颊,一双眼睛满含痛色泛着水光,唇瓣也被自己咬出了几个红痕。

顾修义听到自己心跳不断加剧的声音:“……纪阮?”

纪阮还有些耳鸣,不太听得清顾修义说话,朝顾修义短促地笑了笑。

“我……”他张了张嘴,发出沙哑变调的声音,随即又苦笑着合上,踉跄两步,脱力地栽进了顾修义怀里。

顾修义浑身的血液顷刻间涌向大脑。

·

纪阮觉得自己只晕了一小会儿,可再睁眼时,天都黑了。

顾修义就坐他床边,神色看上去毫无异常,熟练地扶他坐起来,再从身后环住他,以一种十分具有安全的姿势把他抱在怀里。

和每天起床的流程没有半点区别。

但纪阮发现,顾修义没再给他戴体外机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体或许确实出了点问题。

“现在戴不戴体外机意义都不大了。”几个小时前,李绥安这么说。

他神情是顾修义从未见过的严肃认真,拿着纪阮的片子眉头紧皱:“移位比预想的还要严重,等不及了,最迟明天下午,我亲自给他手术。”

植入人工耳蜗对大部分人来说不算特别严重的手术,但放在纪阮身上,就是另一种难度系数,他特殊的血型和凝血功能的异常,都会无限制拉高手术后感染的风险。

顾修义沉默了一整天,没人知道他紧锁的眉梢压制的是什么样的情绪,但面对纪阮时,他永远都是强大、镇定极具安全感的坚毅形象。

“宝贝,手术时间可能有些变化。”他嘴唇贴在纪阮左耳边,用轻松的语气:“就定在明天下午好不好?”

纪阮左耳听力弱,这样亲密的耳语,是他们独特的交流方式。

顾修义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他不需要用体外机,也能毫无保留交流的、最亲密的人。

从晕倒时,纪阮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料,此刻并未显出太多惊讶,努力笑了笑:“好。”

顾修义知道他还是害怕,但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看纪阮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无助的模样,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能,没办法保护好他。

“宝贝不担心,”他亲亲纪阮的额角:“早点手术也挺好,我们早点弄完早点回家,小安都想你了,那只猫那么笨,你再不回去它都要不认识你了。”

顾修义这话说得手术就和买菜一样简单,纪阮被逗笑了,弯着眼睛靠在他肩头。

“嗯,那手术完,我们带小安去公园玩吧。”

他听力弱了说话就慢,音调偶尔还会有些古怪,但依旧尽力跟顾修义交流。

顾修义心里酸酸的:“当然可以。”

他扶着纪阮的肩,像怀里揣着绝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不紧张了啊宝贝,现在还有个事要你做决定。”

他继续帮纪阮转移注意力,拿出手机:“手术当天需要剃头,你选选,想剃那个发型?”

纪阮:“……”

纪阮嘴角的笑忽然僵住。

手机屏幕上,有两种剃头示意图,一张只剃了手术需要的那半边脑袋,另一张则直接是光头。

画面中的模特表情麻木,满脸都写着:我是大冤种。

顾修义为了让纪阮高兴一点,指着那两张图,努力用自己不太丰富的词汇量绘声绘色描述:

“你看这个,像不像只羊驼?多可爱。”

“这个也好,像个倒扣的柚子皮,多光滑。”

“别人一般都剃羊驼,但你可以选。”

他深情地看向纪阮,面含微笑:“宝贝,你想要哪个?”

纪阮:“……”

纪阮一脸呆滞。

他虽然身体素质差,但头发养得格外好,柔韧黑亮,这不是纯粹天生的,完全得益于他不舍昼夜的悉心呵护。

每次洗头,他都辛勤地涂抹护发素,一周使用三次发膜,用负离子吹风机慢慢吹干,才养出的一头比绸缎还柔滑的好头发。

顾修义总喜欢拍他的头顶,揉他的后脑勺,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现在,它们要被剔掉了!

纪阮荒唐地发现,这个事实比手术本身更让他难过。

他嘴角缓缓下拉,撇成小括弧,双眼紧闭,变成了最委屈时才会出现的皱巴巴的模样。

“呜……我就不能当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