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 赵宸贺带着人骑着奔驰的骏马,一刻不停地往城内赶。

大雪似乎在年前下尽了,过了正月十五之后天气一直干冷, 一丝雪花不见。

京都城门黑漆漆一片, 守城的士兵举着火把呵斥:“何人夜闯城门?”

赵宸贺身下的马狂躁的喷着响鼻,他的声音在那其中也显得不耐烦:“开门。”

士兵吃了一惊,将火把朝他举了举:“廷尉??您怎么大晚上……”

“开门。”赵宸贺打断他, 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

兵部分六司,内三司直隶于陈阔, 外三司才是赵宸贺的人。士兵属于内三司,对他只是名义上的上下属关系。

赵宸贺冷着脸压低眉梢,远方瞭望台上通明的灯火变成他暗沉眼中的一个点。

士兵看着他,在迟疑中攥紧了火把。

遥远的嘈杂的刀剑碰撞声在黑夜中极其刺耳, 赵宸贺狠狠皱起眉, 把视线拉回士兵身上。

士兵悄悄地后退一步, 想要给身后的同僚通报:“警戒——”。

但下一刻他脖颈一凉, 张开嘴喉咙里只能发出咕噜声。

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宸贺收回刀,把人头提在手上, 在马蹄声中转过身。

“在西北的日子好过吗?”他问追随自己的士兵们。

士兵们沉默不已, 更多的垂下了眼睛。

西北苦寒, 刀剑无眼。这显而易见的答案却无人敢答。

“今日我许给你们。”赵宸贺扫过他们每一张脸, 脖子上的红绳露出短短一截, 让这个男人多了些七情六欲的感觉,“凡是诛杀叛军者一人,赏一两。诛十人, 封赏照旧。”

他说的很快, 声音毫不拖泥带水:“留守京都, 不必再回西北了。”

士兵们抬起头,双眼比地上的火把还要亮。更有甚者,跃跃欲试的手已经放在了刀柄上。

赵宸贺转过人,把人头扔上城楼,说出的话在高处慌乱的警戒声中犹豫一道悬钟,沉甸甸的落了下来:“众军听令!”

“到!”

骏马如有所感,高高扬起马头。赵宸贺锐利的视线盯着前方,将刀抽了出来:“破城!”

·

云成站在台阶上,望着寝宫的门。

身后的厮杀声被台阶隔断开来,像是空中默戏。少顷,他脚下微动,伸手推开寝宫的门。

福有禄吓得躲在柱子后面,在他进门时拉了他一把:“王爷……”

飞过来的长枪打断了他的话,福有禄一屁股吓瘫在地上,云成单手提起他,往旁边一推:“去暖房里等,不要出来。”

天昌帝靠在床头出神,耳朵里嘈杂的声音仿佛离他很远,但是窗纸上已经溅上了斑斑血迹。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天昌帝回神看向来人。

云成把门拴上,他慢慢走近,烛火和刀光剑影一起在他脸上跳跃,微光闪动与暧昧不清交错着,留下意味深长的痕迹。

天昌帝盯着他下颌与脖颈上的血迹到了床前,看着他拉过凳子坐在上头,那血色被压得很暗。

云成把腿伸展开,把刀拄在地上,用手掌撑着。

天昌帝把他打量一遍,最后扫过那刀:“寝宫的人是你调走的?”

云成静静看着他。

天昌帝又问:“福有禄是你收买的?”

云成不动,脸上的每一处转折都被烛火点亮,显得温柔而动人。

天昌帝不再问了:“你把赵宸贺踢出京城,设计拿到兵部和禁卫军的兵牌。”

他不再疑问,直接说:“你要,抢皇位。”

云成手指磕着刀柄,眼中明明灭灭。

外面的声音忽而大忽而小,有几次门窗已经被撞出了动静,但又恢复了宁静。

天昌帝垂头笑了一下,伸手拿过来搁在床头的一壶酒。

酒壶旁边放着两个浅杯,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

“我上回跟你说到父母,你说没见过。”天昌帝给自己倒满了酒,又去给他倒,“不管你见没见过,我们身体里都流着一样的血。”

水声潺潺,刹那便停了。

天昌帝端起自己的酒杯,示意他也喝。

云成没动,天昌帝便笑了:“怕我下毒?”

“没人啦。”天昌帝叹息着摇头,“你把寝宫换了个底朝天,整个宫里,没一个人在听我的话。”

云成冷眼看着他,天昌帝拍了拍酒壶:“我是下了毒。”

他朝一边转动壶盖,掀开来给他看看鸳鸯湖里面的结构,而后又转了回来:“给我自己留的。”

外头的杂乱声稍稍平息,祝思慕在门外低声催促:“王爷。”

云成没动,冷漠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天昌帝喝了自己那杯酒,把云成的那杯洒在地上:“这一杯先敬爹娘。如果他们还在,会从小把你捧在手心里,举着你摘月亮。”

云成听云卓然说起过父母,但那只是短短地、偶尔才涉及到的几句话。

他说的时候没什么特别之处,也没什么独特感情,好像在说别人,云成也把他们当成别人,毫不相干的人。

天昌帝盯着地上濡湿的痕迹,好似在看很远的地方。

“就像我一样。”他说。

“不可能一样了。”云成慢慢地说:“我出生时,他们都不在了。”

天昌帝闭了闭眼,睁开得很费力。

“对啊。”他叹息着,“都不在了。”

他转动壶盖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然后在云成的视线中把盖子转回去,给云成倒满。

“我可以踏踏实实地赴死,背着史书骂名,死后不入黄陵,都行。”他搁下酒壶,捏着酒杯,“提最后一个要求,别杀太子。行吗,云成?”

云成眼中明明灭灭,终于开口,声音低低地:“你曾经要杀我,三次。”

天昌帝静静地看着他。

“你登基前夕,曾派人去庆城杀我。登基后第二年,你派吏部清吏司去庆城召我回京,回京的路上你再次对我痛下杀手。”云成静静地说,“年节前后,你派人去往庆城,要杀舅舅。”

天昌帝侧耳倾听,过了许久才笑了一下:“两次。还有一次呢?”

“你杀舅舅,就和杀我一样。”

天昌帝盯着他。

云成松开手,刀往下溜了一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后倚在了腿上:“你想保太子之心,就如我想保舅舅之心。”

天昌帝低头笑完了,深吸了几口气:“我要杀你,你能忍,我要杀云卓然,你就不能了?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我能理解。”云成不答他关于云卓然的话,“太上皇禅位之前你要杀我,是担心我威胁你的诸君之位,你召我回京又要杀我,是因为你跟我没有感情,怕我蠢笨拖累太子。”

“你能理解我杀你的动机,不能理解我杀云卓然。”天昌帝似乎觉得好笑,嗤了一声:“那是外戚,云成,你疯了,为了一个外人,你要杀亲兄长亲侄子吗?”

云成盯着他,灯下的眼神隽秀多情,望过来的时候眼中撩动着暖黄的微光。

天昌帝知道,那只是烛光造就的。

“云卓然跟你亲近,跟朕没感情。”天昌帝费力喘了几口气,“太子年幼,一旦朕殡天,他必然教唆你对太子不利。朕只能出此下策。”

“但是云成,”他停顿了一下,再一次强调,“朕不能让外戚涉政,不能让他左右储君身边的人。”

云成把腿收回来,刀要往下滑,他伸手抄住了。

天昌帝看着他寡淡的表情。沉默半晌,没再接着这个往下说,靠回了床头。

云成揣摩着刀柄,刮过纹路的时候,走的很慢。

天昌帝咳了几声,血丝从唇线处溢出来,他伸手擦了一下,叹息道:“一刻钟,封喉断气,快了。”

“兵牌你拿到手了,太子也在你手里。”他端起杯,朝云成举了举:“京都是你的了,咱们哥俩喝一杯。”

云成被包裹在昏黄的火烛中央,没有开口,也没有阻拦。

他话总是很少的,天昌帝笑了一下,牵动了脖颈上的疤:“国无后,就无根基。太上皇当年对王府厌恶至极,最后还是留下朕的命。皇室凋零,绝无好处。太子年幼无辜,他……”

天昌帝蓦然咳嗽起来,捂着嘴的手里都是猩红。

他端起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这才把咳嗽压下去。

天昌帝朝他抱歉笑笑,重新拿起酒壶,转动壶盖给自己倒满。

天昌帝呼了口气,刚擦干嘴边的血迹,又猛然呕了一口。

他眉梢虚弱地一动,伸手从枕头下边取出来一封手书:“这是我的遗诏。”

他展开来摊在桌子上:“太子年幼,等我死后,传位于你,你……你能不能,能不能……留他一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呕血,呛咳了几次,脸色涨得通红。

“看在我甘愿赴死的份上,云成啊,”他端着杯举起手,“应哥一句吧。”

他浑身都在抖,血不要命般涌出来,把他的前襟都打湿了。

云成才发现他今日穿得干净整齐,似乎早有准备。

他伸手端起那杯酒,两人隔着床边脚踏,好似隔着天堑,遥遥地碰了一下。

云成抬手喝了杯中酒。

天昌帝松了口气,闭上眼,再次一饮而尽。

他松开手,酒杯滚下床,在地上摔碎了。

云成把杯子扔回小桌,无视那碎片站起身。

天昌帝扯动嘴角,他头晕目眩地倒在**,看着顶上明黄色的龙纹,又笑了起来。

云成松松垮垮提着刀,转身向外走。

天昌帝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拉风箱一般破败的气和时不时的呛咳,近乎疯狂。

云成开门走出去,把身后的颓败关在门内,他俯视阶下的刀光血影,脸色冷得不像话。

祝思慕快步到他跟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王爷,虽然有令牌,但是天黑看不清楚,兵部的人对着人,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

云成抬头望向远方,瞭望台上的火把明明灭灭,那是他们点亮的信号灯。

只要灯亮着,就代表今夜没有结束。

“兵部六司,内三司归陈阔,外三司归赵宸贺,平日再练场操练的都是外三司的人,衣甲旧,刀剑磨损地厉害。”云成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暖房,房门开了一道隙,福有禄扒着缝往外看。

云成转身朝他走过去。

福有禄吓得坐在地上,等他到了门前,才手忙脚乱地去开门。

云成虚虚一蹲,站在门外俯视他。

“王爷……”福有禄吞下口水,因为慌乱,张开的嘴间隙维持在一个不变的大小。

云成撑刀看着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地低笑。

福有禄往前爬了两步,不敢去看外头的景象,紧紧抓住了门扇:“妙兰姑娘会离开吗?”

云成顿了一下。

“我不健全,但是我对她好,吃穿用无一不是顶尖的,除了,除了……”福有禄摸了一把脸,“我于王爷大业,也有些用处的,不是吗?”

云成重新审视他,从他眼里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

他收了笑,准备站起身。

福有禄匆匆道:“妙兰一定在我身上放了东西,最终导致皇上……”

他在云成锐利的视线中住了口,但是欲望重新给了他勇气,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求升官发财,我要妙兰,我只要妙兰!”

他在地上狼狈地用力仰着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云成。

云成站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他皱了皱眉,撑住了身体。

“我做不了主,你亲自问她。”他抬脚踢上门,重新攥紧刀,转身走下台阶。

有人叫喊着冲上来,祝思慕转身抽刀过去,云成已经把穿胸膛而过的刀提了出来,将人一脚踢了出去。

祝思慕高高兴兴地一跳:“好快的刀!”

云成要开口,话到嘴边被上涌的腥味给打断了,他闭了一下眼,压下了胸口里那撕裂般的感觉。

祝思慕围在他身边,他身轻如燕,刀法也轻,每次抽刀的时候都要跳起来,甩刀的次数很频繁,精力充沛地像是使不完。

安定门的大门再次被冲开了,新的呐喊声一直传到了云台上。

祝思慕眯眼瞪向远方,随即兴奋起来:“是禁卫军,是廷尉,是廷尉!”

他拦下两个冲上来的人,被血溅了半张脸,眼睛亮晶晶地对着云成喊:“王爷,你快看呐!”

云成耳朵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又像灌满了水,只能听见闷闷的响声。他看向安定门的方向,模糊中瞥见了飞驰过来的人影。不假思索地笑了一声之后才想:他怎么回来了?

祝思慕往回跑了两步,到了云成身边,伸手去拉他的袖口:“咱们要赢啦!”

云成身形不稳,被他险些拉个踉跄。他眼前模糊不清,晕头转向中一把抓住了祝思慕的胳膊。

祝思慕扭头一看他的脸色,吓得魂都要飞了:“怎、怎么了,您怎么啦?”

云成张了张嘴,喉咙里腥甜的味道再也压制不住,“噗”一声喷出一大口血。

祝思慕手脚冰凉,喊道:“王爷!”

不知道谁的刀掉到了地上,发出“当啷”脆响。

赵宸贺听见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带着日夜兼程而来的风尘和寒意,匆匆从云阶下看上来。

在纷乱嘈杂中,他看到了倒下去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