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贺放出去的话很快传到了其他人的耳中, 包括西北的当家人王域在内。

他没有像另外两位副将那样忿忿不平,只略挑了挑眉梢就点了头:“行,我去见他。”

赵宸贺在沙盘帐中看局, 王域他们进来的时候发现他茶水一口没动, 一侧的刘副将最先调侃道:“西北的茶糙,比不上京都的金贵,叫廷尉大人受委屈了。”

赵宸贺无视他阴阳怪气的语调, 抬眼跟他们对视。

几个人都扶着刀,赵宸贺没有, 他没有带刀的习惯。

赵宸贺抬起下颌点了点沙盘:“中心营作为战力储备营,这两年发展的很好。南二营之间空出来的这片绿地,是种的庄稼吗?”

王域没说话,之前那位刘副将又哼笑了一声:“京中物资总是迟到克扣, 我们自己再不想办法, 干脆点都饿死算了。”

赵宸贺把视线移向他, 刘副将紧了紧扶着的刀把子。

太迟了。

刘副将来不及把刀拽出来, 赵宸贺就已经两步窜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

刘副将毕竟是带兵打仗的人, 单独作战虽然不出彩, 但也不至于叫人一招制敌。

刹那之间他闪身躲避, 却还是被碰到了颈侧, 火辣辣地一阵钻心疼。

“你妈……”他立刻抽刀出鞘, 势没来得及拉开,赵宸贺已到跟前,一脚踹到了他手腕上。

刘副将被重刀带着退了一步, 又被拽了回来, “哐”一声被按着头砸在了桌子上。

刘副将只觉头晕目眩, 张开嘴只骂了声娘,就被塞了一嘴的沙土。

“给你两条路,”赵宸贺按着他的头,把桌子压的咯吱作响:“一,我一刀砍了你,今后由我顶替位置,二,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刘副将吃了一嘴的沙土,眼睛被闷在桌上睁不开,呜呜地挣扎。

赵宸贺把他提起来,“哐”一声又砸了下去:“听明白了吗?”

刘副将继续挣扎,赵宸贺拽着他的后肩“咔”一声卸了胳膊。

王域一句“慢着”没来得及说出口,刘副将就已经只剩下哀嚎。

“这是西北,不是京都。”王域双眼如鹰般盯着他,唇角紧绷,直直向下垂着,“廷尉刚到就这么大动干戈,未免逼人太甚。”

“西北的规矩我看出来了,谁能打谁说了算。”赵宸贺一手按着人,桌上流出来的血蹭了一片,“刚才他朝着我阴阳怪气的时候王将军不吭声,要拔刀的时候也没阻拦,现在来说什么逼人太甚。”

刘副将喘着粗气,王域眉梢压了压,赵宸贺说:“眼看着吃了亏了,跟我来这套说辞,大家都是混过场的人,没必要横鼻子竖眼。我今天把话说明白,西北不是我想来,用不着明里暗里的挤兑,我听着不爽。”

他从怀里掏出腰牌来,“当啷”一声扔在桌上,险些砸着刘副将的头。

腰牌上的“沈”字躺在桌上不动,王域脸色变了:“你怎么会有将军府的腰牌?”

“不止。”赵宸贺又取出来一封信,两指夹着扔出去,“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你这狗熊副将跪下求我,我都不带看一眼。”

王域半空中接了信,拆开一看,脸色更加讳莫如深了——那竟然是一封太上皇的手书。

信的内容也极其简单,交代了赵宸贺是他培养的人,之前在京中督察储君,现在奉旨去西北整顿军务。

太上皇跟西北的关系不好,克扣物资是常有的事,最严重的时候,也拿这个刁难人。

因为当年太上皇登基时西北没有坚定地站在太子一派,所以太上皇看西北一直不爽,西北不占理,不敢造反,只敢逼逼。

信中提到的‘督察’等衔未免过于高,督察储君相当于他在谁最终登基的问题上起决定性作用,人人都知道赵宸贺是当今皇上一手提拔,坐到了手握重权的廷尉,却不想竟然是反着来的。

其中关窍错综复杂,王域久居西北,只能确定他是太上皇的人。

王域脸色一连几变,愈发沉重。对着光查验了一下印章,确定无误是太上皇的印。

若是按照手书中所说,赵宸贺来西北是为了‘整顿军务’,那这位置上就要重新考量,至少不能像余守则一样直接把他搁在一边晾着。

他沉吟片刻,脸色和缓了一些:“既然是公职前来,咱们万事好商量。误会一场,别伤了和气。”

赵宸贺冷哼一声,松开手,把桌子踹到王域跟前。

刘副将挣扎起身,顶着一脑门的血,“卡拉”给自己的胳膊复了位。

王域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去洗脸,刘副将瞪了赵宸贺一眼,甩开帘子走了出去。

“赵大人,你看今后的规格,是按照廷尉还是按照督察使来呢?”王域捏着那封手书问。

“我都行。”赵宸贺看了那兵牌一眼,“不知道沈家军还剩几个人了?”

王域拿起兵牌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在手里掂了掂重量,缓缓道:“老将军在世时,是有见牌如见令的规矩,为了防止过分依赖主帅,西北的兵认牌不认人。”

赵宸贺漫不经心地靠着桌角,等着他说。

王域只好说:“两厢权衡,给你安排个副将怎么样?”

赵宸贺不跟他兜圈子:“按道理说应该是监察御史。不过都是称呼,该办的事儿一样。”

其实按照京中官职来最稳妥,毕竟太上皇已经禅位,当朝皇帝是天昌帝。

但是天昌帝久病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西北,难保天有不测风云,届时太上皇重新归位。

王域把话斟酌清楚了才说:“那就先按照京中的官职来称呼,行使监察权,你我心里都明白。”

赵宸贺没什么其他表示,看起来是真不在乎。

几个人都站着不动,赵宸贺伸手掸了一把桌上杂乱的沙,“西北军务我尽量不插手,缺人手你们就直说。只是这段时间我要把西北的里子面子都搞清楚,秋天回京述职,上表皇上。”

他清了清嗓子:“我只有一样要求,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两不痛快。”

王域点点头:“应当的,希望咱们合作愉快。”

‘合作’一词,就代表着赵宸贺跟西北永不是一路人,他最终要归于京都。这段时间凑到一起,只是互行方便。

“廷尉准备几月回京?”王域客客气气地问,“也是太上皇的意思吗?”

赵宸贺不置可否,含混笑了一下:“也可能夏末就走。到时候我会跟皇上请旨,给咱们西北增加物资。这段时间,就辛苦诸位了。”

王域得了保证,满是风霜沟壑的脸上挤出笑纹,几人一起捧手,短暂的达成了和平:“互相辛苦。”

“那我给你安排点人,今日开始就去校场熟悉。”王域客气之余,开始交代,“河水已经冻了三尺,这个月肯定有一场硬仗。”

赵宸贺看出来了,西北是真缺人手。

王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抵触来,松了口气。西北又厌恶京都又想榨干京都,很怕又来一个只能叭叭的余守则。

赵宸贺舒展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久靠而麻木的身体关节,兴致缺缺道:“行。”

他顿了一下,又磊落笑了一声:“不管能不能打不打完仗,月底我都要走一趟,约莫五六天回。”

他补充道:“私事。”

·

将军府的红梅开的更盛了。

沈欢知道这是最后一茬,入了二月,花就要谢了。

二月二这天的深夜,久不挂灯的将军府也难得挂起灯来。

陈阔穿着黑甲,在宽阔的院子中央垂眸看着他。红梅蓬勃的暗影透到阶下,他眼睛黑的看不见底。

“辛苦你,”沈欢穿着素衣,简单绑着头发,给他整理身上的黑甲,“等你凯旋归来。”

他在树下给他抚平领口,那只手要离开时被抓住了。

“你去哪里?”陈阔问。

“在家等你。”沈欢说。

他想抽手,却抽不回来,陈阔攥地很紧。

沈欢微微后仰,抬头看他,眼角仍旧垂着。

陈阔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沈欢看人是截然相反的姿态,他习惯把眼睛睁得很大,盯着人的时候像某种小动物。

满眼的天真早已经在如梭的岁月中消逝,而今相顾只剩下只言片语和不可捉摸。

陈阔鼻腔发酸,在失态之前别开眼:“不要乱跑,在家里不要出门。”

沈欢轻轻“啊”了一声,催促他:“快去吧。”

陈阔要继续说些什么,沈欢道:“赵宸贺不在,南亲王去祭祖尚未归来,兵部和禁卫军的牌子都在皇上手里……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我知道。”陈阔反复捏着他的手,最终艰难地说,“这次不管成不成,千古骂名我是背定了。看在我……的份上,能算我将功折罪,给我一个机会吗?”

沈欢看着他,似乎没听懂。

陈阔:“如果我今天能回来,之前的事,欢,能一笔勾销吗?”

沈欢隐藏在树影中的视线无声打量着他。

夜色漆黑,风起梢动,落梅花瓣摔在他肩上,继而滑下去趴在脚边轻轻地摇。

满树繁华争相乱摇,纵横交错的阴影婷婷绰绰,就要看不清彼此了。

陈阔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了他。

沈欢睁着眼,轻轻地说:“能。”

陈阔等他说这个字等了十几年,真到了此刻也不似想象中的欢愉。

不等他说些什么,沈欢就再一次的说:“走吧。”

陈阔一顿,点了点头。

沈欢觉得肩上被热气呼的温热,他张了张嘴,没有继续催促。

陈阔松开怀时深深看了他一眼,继而头也不回的转身朝外走去。

沈欢一愣,想伸手抓住那衣角,想再说些什么。

但是陈阔已经上了马,拖着浓重的背影走向夜色中。

沈欢愣愣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不觉冷般在寒风中伫立许久,直到外头更声传来,才惊回了他的神思。

他垂下手,朝天哈出一口白气,自嘲般笑了笑。

与此同时,寝宫内一片寂静,御前伺候的人先是裁剪再是调换,今日进进出出,竟都是生面孔。

天昌帝在单薄的烛火中睁开眼,觉得宫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重的犹如惊雷。

他无视耳畔的轰鸣声,喊了一句:“来人。”

福有禄擦着汗从外面进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床边:“皇上。”

天昌帝打量他半晌,才问:“云成回来了吗?”

“没有呢,”福有禄说,“这会儿估计在拜晚香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天昌帝点头,他攒了些力气,坐起身:“寝宫的人怎么看着不大对。”

“换了一些。”福有禄要上去扶他,被他挥手挡开,缩着手站在不远处,“太医嘱咐皇上要静养,值守的人都是重新挑选过的,懂规矩的。”

天昌帝盯着他问:“是太医嘱咐的,还是云成嘱咐的?”

福有禄眼珠转了转,低着头答:“是南亲王交代的,一切以皇上养病为主。”

为了安眠而仅剩一根的烛火飘摇不定,内室出奇的昏暗。

天昌帝在这昏暗中突兀地笑了一声:“宫内还有朕能使唤的人吗?”

福有禄被他阴沉地脸色吓得跪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皇上?”

天昌帝连日来的僵硬沉郁好似一场梦,今夜他四肢有了力气,头脑清醒,喘气也流畅了许多。

外头忽闪的火光映亮了窗纸,天昌帝耳朵一动,眯眼转向窗外:“什么声音?”

福有禄匆匆走到门边眺望,打发了个小太监出去,才转回来道:“安定门那边火光冲天,奴才叫人去打听了。”

天昌帝心里开始狂跳,觉得那嘈杂声里包含着刀剑相撞的刺耳声响——就像十八年前的那一夜。

宫内留了值守的宫人,也留着巡查的禁卫军,但这些对于每日在校场操练的士兵来说,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陈阔拿着一半的兵牌,把半个兵部都搬空了,他犹如通过无人之境般踏过安定门。

火光愈发耀眼,呐喊声越过正大光明殿,朝着寝宫逼来。

天昌帝睁眼望着那窗外,浑身的都被汗浇透了。

他捏着两块冰凉的兵牌,快要将自己的手指掰断。

“去,”他听见自己说,“去叫赵……”

他蓦然住了嘴。

福有禄帽子歪了来不及扶,急匆匆道:“皇上!太子此刻正在回程,只怕会正撞上叛军啊!”

天昌帝心里咯噔一声,牙齿不停打颤。

“你立刻去!”他将两块兵牌塞到福有禄的手里,把一切都扔了:“去找云成!”

他一把将福有禄推出去,力气之大根本不像是久病卧床的人:“去啊!”

福有禄含泪回望他一眼,揣起两块兵牌飞快的跑了出去。

天昌帝从半敞开的门缝望着他的身影,冷风灌进来,吹得他发抖,但是他仍旧不停地冒汗。

十八年前的逼宫是他夜夜噩梦的来源,他望着空旷的门外,望着天边的火光,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跟随父王一路杀进宫。

只差一点,他们就成功了。

但是他们败了。

他伸手摸着脖子上已经伴随了十八年的狰狞疤痕,眼睛酸涩难忍,仿佛淌出来的是血。

太上皇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他,他费力地抬起头,心里的声音说:

我不如他。

天昌帝痛苦地抱着头,心道,可能我真的没有当皇帝的命。

他的脑袋痛地快要裂开,脑海中不时闪过太上皇冷漠的脸,随即就被云成更加人畜无害的眼睛取代。

天昌帝猛地撞向床柱,疼痛使他清醒了一些,血顺着额角流下去,滴在他手上。

他眼睛彻底红了。

“云成。”他在飘忽的黑暗中喘息,那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云成初入京都时说过的话飞快地在他脑海中掠过一遍,他的头更痛了。

他咬牙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从窗幔的间隙中向外望,连日疲倦的双眼从来没有如此深沉。

他低低念道:“你敢同太子抢皇位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快完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