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的天阴晴不定, 上一刻太阳还挂着,下一刻就要落小雪。

只一上午的功夫,薄雪又落了一层。

春茶水榭冬日的新茶便是雪里红——把雪水煮化虑净, 再添梨与红枣, 能润肺暖身。

云成尝了一口,觉得口味一般,便搁在一旁不再动。

倒是沈欢喝干净了, 又要了一盏。

“何思行真是精明,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就是不认邵辛淳是他藏起来的。”云成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雪,视线随着来往行人走走停停。

那日云成抓了邵辛淳,生等到何思行露面。把这事在大内侍卫的眼前板上钉钉,这才压着人回城。

“你这次太急了。”沈欢靠在躺椅上, 一手按着杯子, 等茶凉, “火候不够, 压不死他。”

“慢慢来。”云成伸出手想抓几片雪花,可是一落在掌心里就化了, “我把邵辛淳压扣在手里, 每天切一根手指给他送过去, 不怕他不认。”

“现在送了几根了?”

云成伸出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

“看来不管用。”沈欢说。

云成没转头, 嗤笑了一声。

沈欢瞟他一眼, 哼声:“当时何思行闯进去,你干脆一刀砍了,现在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东风忽卷, 把雪片卷进窗来, 弱不禁风的雪点挨到云成的前襟就化了, 留下几颗零散的星星。

云成看了一下,复又离开视线。

“皇上没下旨,我可不敢。”他说。

“你不敢?”沈欢又笑了一下,用一种不需要他回答的语气。

“哪有慢刀子磨人来的痛快。”云成说,“手指剁完了有脚趾,再完了有耳朵,有胳膊有腿。刑部十大酷刑研发出来就是为了让人用的。也就是皇兄心软,太上皇在位时期,何思行敢如此放肆吗?”

沈欢当真思考了一下,说:“满朝文武加起来,恐怕都没人敢。”

云成望着雪景无畏地笑。

他一笑纯良无害,根本看不出来满腹心计、胸怀抱负。

如果不是沈欢了解他,根本不会相信,他在几月时间里拉拢了多少人心,在六部埋下了多少暗桩。

他的善良都是装出来的,心狠胆大地令人侧目。

沈欢错眼看着他:“听说皇上要收赵宸贺的兵权,真的假的?”

“连你都听说了,”云成道,“肯定是真的了。”

“你不出手帮他一把?”

云成笑了一声,没答话。

沈欢从这一声笑里听出了什么,他自眼角紧紧盯着他的神情:“上床了吧,你们。”

云成眼都没眨一下,窗外雪景似乎在他眼中定格了,行走的人、招摇的旗和晃**的灯都不能让他侧目。

他反问道:“你跟陈阔也没少睡吧?”

沈欢眯了眯眼,端起茶来含了一口,等喝下去才说:“不一样,我们没睡出感情来。我想弄死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用试探我。”云成仍旧背对着他,语气同平时别无二样,“我会尽快把赵宸贺弄走,碍不着你什么事。”

“那就好。”沈欢靠回去,把凉了的茶丢在一边。

云成望着扶陵大街的方向,随口道:“等何思行认罪,我放你去监斩怎么样。”

“那你快些。”沈欢半是威胁,半是玩笑,“我可等不了太久。”

云成转过身,跟他对视。

两人都没再笑,眼神沉沉,审视着彼此。

云成扶着刀推到腰后,几步走近沈欢,微微倾身停在他上方,低声说:“我有没有提醒过你,跟我合作,好好说话。”

窄刀在他身后露出一个头,上头平滑干净,甚至没有防滑的花纹,跟他的腰身很配。

它挂在这副腰上,就是一副随时出鞘的模样。

沈欢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云成抄起桌上的雪里红倒下去,一半倒在了他的下巴上,一半流到了衣襟上。

他随手一抛,把杯子扔回桌上,杯子转了几圈,咕噜噜地自己站正了。

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随手给他摸了一下颌边的水渍:“再跟我阴阳怪气,就把你的手指切下来送给何思行,看是不是比邵辛淳的管用。”

·

云成羁押邵辛淳的第二日深夜,南亲王府的大门被敲响了。

何思行孤身而来,肩上顶着薄薄一层雪。

秋韵领他进门,云成已经在厅内等着了。见到来人,他示意秋韵倒茶。

何思行一路把南王府的景象尽收眼底,盯着秋韵扫落肩雪:“短短数月,王府就已经换了当家人。从前是我小瞧你。”

茶水似乎是刚烧开的,在冬夜里冒着汹涌的热气。

云成披着件厚实外衫,领口有着一圈蓬松的狐狸毛,看上去就干燥温暖,不像何思行,他肩上的雪清扫不及时,水痕在肩上留了一些斑驳的图案。

“都是李家人。”云成单手转着茶盏,“兄弟之间,谁当家都是一样的。”

何思行盯着他,云成也抬眼看他。

早年间何思行确实用他的聪明才智办过很多大案子,后来升的位置越高,眼神也越发不可捉摸。但是那视线中流露出来的威怒与云成这种从小刀口舔血的眼神不一样。

他没杀过人,所以眼中没有对性命的满不在乎和随时就能翻脸拔刀的阴鸷。

云成有,他手上沾过太多血。

片刻之后,何思行败下阵来。

“你要什么?”他问。

云成收回视线,明灯烛火下肩上绒毛都显得恣意张狂。

“我听不懂。”他手里拨弄着他的茶,反问道,“你要什么呢?”

何思行张了张嘴,云成没有请他坐,他便孤身站着:“与其互相残杀,不如我们谈一谈合作。”

云成缓缓摇头:“私自释放罪臣,尚书犯得诛九族的重罪。”

何思行皱起眉,愠怒道:“只要我不认邵辛淳是我放的,就算是皇上,也不能拿我怎么办。”

“你最好不认。”云成笑了一下,“刑部和大理寺早该清理,你不认,我就一个一个的审,大换血啊。”

他笑起来嘴角微扬,是一个很温和不易察觉的弧度,但是只要看到他的眼神,就能察觉到他不为所动的寡情。

烛火晾在一旁不敢摆动,静静地燃。

落着雪的冬夜太静了,一旦他们停止说话,外面的沙沙声就能传进来。

云成不再摆弄茶盏,手上沾湿的水痕将干未干,他顺手搓了一把,想起他离开的太久,赵宸贺可能会醒。

他近日伤痛加身,嘴上说着不疼,云成心里却时时刻刻提着。

“距离明日卯时还有时间,何尚书可以慢慢考虑。”他坐在椅子上没动,“秋韵,送客。”

每日卯时一到,何思行便会收到一根手指,他一回想起来语气便有些掌不住:“等下。”

云成踏踏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瞥向他。

“你到底要怎样。”何思行被这视线胁迫,下颌绷的紧,“大不了鱼死网破。”

云成微微一笑,轻飘飘地:“这不是想合作的态度。”

他油盐不进,比想象中难缠的多,何思行觉得自己身在暗巷,摸不到出口。

不知过了许久,云成微微一动,换了个姿势,似乎想要起身。

何思行死死盯着他的神情,紧攥的拳头豁然松开。

“我没法认罪,”他直视云成,“认罪就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云成看着他,神情没有波澜,“你认罪,我放邵辛淳。一命换一命啊。”

何思行直挺挺站着。

他没穿官服,逼人的威势却也不减。

云成坐在椅子上,每抬眼便是仰视,即便如此,他的视线仍旧拔得很高,那是天生的杀伐果断。

“我于你大业无碍。”何思行说,“自你抵京,我没有插手过朝廷事务。对我来讲,李家任何一个人当皇帝都行,是否立太子我也不在乎,我根本不是你的威胁。”

“你迟迟不站队,走到这步,也是没办法。”云成此刻人还在这里,心已经飞回了内室的**,他一语双关道,“我没有太多耐心。”

不知道赵宸贺醒了没有,他再次想到。

肯定醒了,刚刚离开的时候他睡得不太踏实,翻了两次身。

何思行站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这是他今晚第一次表露出来焦虑:“只要王爷肯放过辛淳,我担保工户礼三部都为你所用。自此,你前有廷尉为你冲锋,后有沈欢背靠西北,中间三部拥护,王爷在朝中再无顾虑。”

云成微微眯起眼。

他有些低估何思行。

能看穿他跟赵宸贺关系缓和的人不少,因为赵宸贺自南方回来后从来没找过他的茬,而且意见总是很贴。

但是能一眼透过局面看到沈欢,这才令他意外。

“王爷抓着我不放,无非是沈欢跟你做了条件,要我的命。”何思行望着他,“我能拿出的筹码必定比沈欢重。”

云成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着急走。

但是何思行还是看穿了他想要离开的心思,他急切道:“沈欢握着陈阔把柄,陈阔又牵动西北,你想挟他们让西北卖命。那不可能。西北跟朝廷早就离心了,不是一个陈阔可以左右。”

他确实很聪明。

云成垂着眼睛打量他。

何思行继续说:“西北新一代的将领都是老将军那时带出来的,跟当年的规矩一样,认令不认人。与其架空陈阔,不如把控沈欢。”

他稍一停顿,才半嘲了一声:“怎么沈欢没把将军令交给王爷吗?”

这点嘲讽激不起云成的心气,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自有邵辛淳这事开始,无论结果如何,两人都再没有当盟友的可能。

“你既然提醒了,那我必是要同他要的。”他也跟着一顿,停了一段很微妙的时长,满怀深意道,“听尚书的意思,好像是要舍弃沈欢,只要邵辛淳了?”

何思行一怔,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我把话再说明白点。”云成微微笑了一声,“你选邵辛淳,那对不住,你来换他。若是选沈欢,我就坐实是邵辛淳自己搞的鬼,再杀他一次。”

“生路给你了。”云成看着他,等着他选。

何思行一时没有任何动作,窗外的雪仍在下,因为窣窣声未曾断绝。

忠勤王府已经跟当初截然不同了,云成回京后换了匾,现在外头悬挂的是南王府的牌子。从管家到丫鬟彻底清洗,现在府中的人一半是秋韵重新采买,另一半是赵宸贺挑过来的人。

人数比之当初少了近半,因为新封的南亲王不喜嘈杂。

何思行的拳头紧了又松,松开又紧。

云成不觉有趣,他克制着没有离开。

“王爷,给我一天时间。”何思行眼神深处多了许多东西,像深潭中传出的回响,闷闷的,“明日我找沈欢,把这事解决,你不要动辛淳。”

云成笑了一下,似乎笑他的异想天开:“沈欢若是肯见你,你今夜就不会站在这里。”

何思行敏锐地察觉到了云成想要离开的心思越发强烈,虽然他捉摸不透原因。

“拿不定主意,我帮你。”云成不去深挖他们不能宣之于口的关系,他不感兴趣。他对着外面提高了声音,“秋韵,不必等卯时了。”

秋韵领命离去,背影依旧大方温婉。

云成到底没有食言,回京后把她保了出来。

与初时的窈窕相比,她肩膀更挺拔,步伐也更果决,眼中染上了和云成一样的生机与野心。

何思行身形动了一下,仍旧站在原地。

秋韵回来的很快,肩上撒了一层雪,因为进来的迅速,以至于雪花铺在肩头来不及化。

云成垂着的手轻轻一挥,秋韵把手里用纸包裹着的东西拿到何思行面前。

何思行不接,于是秋韵把纸摊开,放在了地上。

她无声地退下去,守在门外。

堂门未关,外头风雪一览无余,门边高悬的哑铃摇摆不停。

摊开的纸上是一根带着血的手指。

中指。

“现在能选了吗?”云成问。

何思行下颌绷的狠,像突然暴起的前一刻。

但是他并没有,他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的断指,指尖不停发抖。

云成彻底失去耐心。

“再去。”他对秋韵说。

秋韵点头而去,脚刚刚迈出两步,何思行豁然开口:“留步。”

云成没看他,仍旧稳坐高堂。

秋韵几步间迈下台阶,何思行回看她的身影,想要上前两步,硬生生停了下去。

他耳边听着外头的风声、落雪声,还有鼓动钗裙的闷响声。

眼前的断指静静地躺着,好像风雨都与它不相干,每一寸角度都透露出养尊处优和不谙世事。

“我,”何思行抬头拧起眉,死死盯着云成,齿间似乎有血腥味,“同意。”

云成眉间不耐,清了清嗓子:“秋韵。”

秋韵听见声音,停下脚步,回到廊下。

“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他。”何思行说,“我今夜就写好认罪书。”

云成跟他对视,发觉他的眼神已经尘埃落定,任何波澜都已经平息。

两人看着对方,云成推开盏,站起身。

长袍顺从而下,使他弯刀一般的手腕更加显眼。

“带他去。”他终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