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明醉酒归来, 站在门外仰望横匾,醉醺醺确认好后方准备进门。

赵宸贺沉默的靠在门扉之内,半阖着眼睛。月下积水澄明, 两人彼此打个照面, 身上酒气互不相让。

赵宸贺余光望向他身后,宋礼明恍然道:“啊,廷尉, 十二爷去……回家去了。”

“回家?”

“嗯。之前在庆城的家。”宋礼明想了想,替他解释道:“应该是舅父家,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赵宸贺舌尖捻着这两句话,眯起眼打量他。

他或许真的醉了,以至于眼中盛满月色, 有些光亮, 不似往日暗沉。

宋礼明被他盯的汗毛直立, 正了正身形, 大声道:“大人放心,只要你不把我饮酒作乐的事情说出去, 我也会为你保密。”

放完话, 抬手一拱, 飞快地绕过他, 昂首挺胸朝着自己房间去了。

赵宸贺站在原位嗤笑一声, 整理了一下占满酒气和月色的衣衫,拖着半稳的身体跨出大门。

他站在微凉的清风中回忆云成的舅家,然后放弃了。

过多的酒麻痹了他的神经, 另他整个人都模糊不清。

他在门前眺望远方料角檐上高挂的红灯笼, 想起第一次见到云成。

然而往事如微风, 随着若隐若现的打更声逐渐消散了。

唯有耳边的窸窣声还在,不知是风擦地面砂砾,还是树叶沙沙作响。

秋夜逐渐喧闹,闹区把凉意逼退,留出一个安全的圈地来。

赵宸贺哼着不知名的调,往澄阳楼的方向溜达。

他身后不远处,宋礼明去而复返,悄悄地跟上了他。

他怕赵宸贺回京后参他玩忽职守,于是想要跟去抓他的把柄。

到了澄阳楼,赵宸贺站在楼后辨认出来两人初识的那间房,此刻静的出奇,也暗的格格不入。

云成不在。

或者睡了。

他望着那里,耳边仿佛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就像两人共枕而眠的那些日日夜夜。

窸窣声大了一些,赵宸贺余光瞄到了黑影。

他不再犹豫,从阴影处纵身上楼。

与此同时,身后黑影顿现,拉长的影子衣角映在了明镜的窗纸上。

房间内安静如初,没有云成。

身后窗纸上人影加深,被红灯照亮成虚幻的几重。

赵宸贺定了定神,穿过内室和屏风,几步到了门边。

他猛地拉开门往外走,刹那间同要推门而进的云成撞了个满怀!

云成没防备里头有人,当即闪电出手取他咽喉。

赵宸贺偏头一躲,因为酒精迟缓,被他凌厉的指骨擦出血色。

“是我。”他低声说。

云成猛地收手,看清里头的人,压低的眉头方才一松。

“……你来干嘛?”

“来找你。”赵宸贺说。

酒意将他最后一丝清明和踌躇击退,犹如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的细纱。

“我好想你。”他盯着他说。

云成眼神一动,猛地出手拉住他的前襟,手劲之大将他整个人一把拖到身后,然后反手按下他的头,躲开了窗外射进来的一只短箭!

“铛——”

箭尖没入门扉,发出干脆的声响。

云成压低呼吸的同时,单薄的一层眼皮也跟着压低了。

他伸出手攥住了刀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令人非常熟悉且胆颤的攻击状态。

赵宸贺从他身后盯着他的侧脸,然后去看向蹲在窗棱上的黑衣人,最后视线又回到原位——云成侧面撑起的眼睫上。

他曾经无数次被人挡在身后。

在发现危险的第一时刻,他的下属们就会拔出刀剑,将他团团护住。

然而没有一次令他这么愉快。

他在这剑拨弩张的氛围中慢慢笑起来。

“笑什么?”云成维持着动作,盯着前面一动不动。

赵宸贺往前一些,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香。

他一点都不怕,整个人闲散的像是在月下桥边。

而云成此刻成了一道界限分明的墙,前面吉凶未测,身后惬意温暖,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他意识到,他不仅仅能从他身上得到快乐这一样东西。

“我要以身相许。”他对云成轻声说。

云成眉梢微微一动,黑衣人的袖箭再次到了跟前。

“嗖——”破风声戛然而止,云成抽出了长刀。

刀身与短箭相撞发出刺耳鸣响,但只是短短一瞬,就已经被楼里铺天盖地的热闹声响给压了下去。

云成骂了一句,脚下用力,纵身而上。

赵宸贺没听清,大概是“你妈活腻了才敢在我的地盘动手”,中间还掺杂着几个别的脏字。

刀锋闪过的冷光太凌厉了,黑衣人当机立断纵身一跃,从窗棱上跳下去。

不等云成追去窗边,只听见窗外一声惊叫。

“谁他妈跳楼啊我草!”

——是宋礼明。

这倒霉孩子明明回去睡觉了,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又跑了出来。

刚走到澄阳楼边上,就被跳下来的刺客吓了一跳。

“你他妈敢跟我晃刀?”宋礼明明显醉的口齿不清了,还要继续猖狂,“你知道我爹是谁吗?说出来吓死……啊——”

刀锋近在眼前,他疯狂叫着。

刺客才不管,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区别。刀锋已经抵到宋礼明颈边,他后脖领子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提拽起来,躲开了那刀锋。

刺客击空后并不恋战,转而疾跑。

“待在这里别动,”云成匆匆交代:“不许乱跑。”

随即朝着刺客的方向追去。

眨眼间,楼下清风习习,楼上幔帐轻摇,只剩下二楼晃动的窗扇轻轻摆动。

内室静的出奇。

赵宸贺在黑暗中酒醒。

他环视四周,一桌一凳,床榻铺设,甚至床边踏脚,都和当初一模一样。

澄阳楼二层南面第三间房。

他绝不对记错。

他站在窗边望向云成离开的方向,然而那处灯火朦胧,已经被无边的夜色吞噬干净。

他兀自叹了口气,下楼去把动不了的宋礼明提上楼,挑了个空房间丢了进去。

然后回去等云成。

半刻钟都不到,云成回来得很快,走的窗户。

他如猫般跳进来,站在窗边停顿了一下,看向坐在床边踏脚上的人:“怎么不开灯。”

“受伤了吗?”赵宸贺闻到了血腥味,在黑暗中凝视他的双眼。

云成也看着他。

赵宸贺的声音同之前一样,但是语气已经变了:“过来,云成,我看看。”

他叫他名字的时候很少,大多都是戏谑调侃。这么正式的时候很少,云成有些不自在。

赵宸贺起身走向窗边,带着消散大半的酒气。

但是云成依旧掩住了鼻尖。

“你喝醉了吗?”他问。

赵宸贺不答,拉过他的手细看,又将他身上摸了一个遍,没发现伤口。

于是这血腥味更令他厌烦起来。

他用自己的衣摆给他擦手,温柔的不同以往。

“宋礼明呢?”云成问。

“我知道你为什么敢在京中杀人。”他自问自答,“因为在庆城杀习惯了。”

云成张了张嘴,他想抽回手,但是最终没动。

赵宸贺拉着他的手,高大的身影将他笼罩。

云成只能抬起下颌打量他。

赵宸贺突然道:“你不能再杀人了,云成。”

对面背对着月光的人不做声,似乎在疑惑。

紧接着,赵宸贺说:“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我想要什么?”

“什么都行。”他看着他,眼神像看着月光,但是占有欲凶得可怕。

云成升起被他看透的错觉。

外头的灯笼晃动,连带着窗纸沙沙,整个大楼喧闹无比,只有这里静的能听到心跳声,带着酒味和血腥味。

云成不动声色的注视着他。

这视线比野猫更加机警。

赵宸贺无所谓自己刚刚说过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他烦躁地扯开衣服,握着他的手按在胸前:“真心话。”

云成盯着他:“你好突然,你喝醉了。”

“没有。”

他没问他究竟是哪句话突然,他逼近一步,云成却没有后退。

他们贴得很近,呼出来的气仿佛能扫到对方身上。

云成在热烈的视线中张了张嘴,终于说:“我会失去什么?”

“什么都不会。”赵宸贺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但还是解释,“这不是交易。”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是告白,还是誓言?

赵宸贺想找到更合适的词。

“是求爱。”他低低说。

“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不是只想上床的那种。”他又说。

云成呼吸频率快了些。

他连日赶路又操劳整日,原本打算今夜睡个好觉,即便撞到赵宸贺,也最多只打算跟他来一回。

现在这状况超出了他的预期,也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

这实在棘手。或许他可以处理好一段各取所需的暧昧关系,但是他处理不了这么光明正大的求爱。

没人爱过他。

他也不爱任何人。

“我觉得,”他犹豫着,说的很慢,“不太合适。”

“跟我不合适?”赵宸贺逼问他,“哪里不合适?”

云成说不上来,他抵触这种危险的伴随关系。

察觉到戒备,赵宸贺刚刚强上去的气势松了松,但是仍旧牵着他的手。

“你不用现在答应。”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一天,也想不到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不答应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