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去江浙查足了薛家的罪证。

之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

弹劾薛家的折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压在皇帝案牍前, 数之不尽。

外戚薛家恶行,罄竹难书,尤其是有名的“菊翁失女”之事。

一位养**的老翁, 老来得女, 宠若明珠。

薛家旁支一脉, 看中菊翁之女, 抢掳去也就罢了, 还当着女儿的面, 打残了老翁。老翁进京告御状,又拦下他活活打死。其女知情后, 趁某年中秋出行赏灯之时,从高楼纵身跃下。

手里还死死握着状纸。

县里百姓, 自发为父女俩入殓。

参与丧事百姓,却也被抓去关押殴打。

事情甫一传入京城。

朝野上下,无不愤懑, 请求朝廷严处薛家。

干清宫里。

皇帝与阁臣对面而坐。

谁也没说话。

谁也没想到,皇帝将薛家的底,挖得干干净净, 抖得彻彻底底。

处置薛家是迟早的事。

可此事起因,竟是太后想插手皇帝后宫。

而且起势之大, 超乎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皇后在帝王心中的分量……大家都得好好再掂量掂量,不能轻易开口。

大臣不说。

他来说。

桓崇郁坐在龙椅上, 手掌压着新、旧奏疏, 脸色冷淡得很:“近来朝中事多, 一件件来。”

这头一件。

他冷声说:“内外有别。后宫之事,与诸爱卿无关。”

再说明白点:“朕无意纳妃,以后不想再看到这种东西。”

他粗暴地扔了几道折子过去。

抬手时,玉扳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

折子落地。

纸页翻飞,在秋风里,露出墨色的馆阁体。

都是朝臣们前段时间,趁风谏言桓崇郁广纳妃嫔的奏疏。

殿内刹那间,静若昏昧深海。

众臣仿佛眼前黯淡无光。

皇帝都摊开来直说了。

眼前情形,谁也不会去触逆鳞。

阁老忖量片刻,带头低下头颅,应道:“是。”

其余诸臣。

也都跟着应了。

可后宫只皇后一人,幼儿又脆弱,养大实在艰难。

到底龙嗣堪忧。

但愿,天佑大业。

群臣心里都盼着,皇后这一胎千万顺利诞下一位健康的皇子。

封妃之事揭过。

第二件,便是薛家之事。

罪证确凿,没得辩驳。

只是……上头还压着个太后,太后又是先帝发妻,与先帝相濡以沫多年,底下的大臣们追随先帝多年,于公于私都张不开口,说一声严惩薛家。

他们也更不知道,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帝王,心底所想。

干清宫外,适时响起一声嘶哑的哭嚎:“先帝!您若还活着,睁开眼看看啊……他们都怎么欺负臣妾!”

是太后。

众人竖起耳朵,听太后的哭嚎。

郑喜出去看了一眼,进来跪禀:“皇上,太后脱簪在外面……”

群臣缄默。

桓崇郁眉眼冷漠,淡淡地吩咐道:“‘扶’太后回宫。”

郑喜会意。

不多时,就听到一声哭喊……接着,人就没声儿了。

太后走得很不体面。

不光脱了簪,头发也散了,衣服凌乱。

群臣不忍,亦不敢、不想凝神去细听太后惨叫。

虽是为江山,为社稷清明。

帝王这般待太后,仍是……有违孝道。

大殿内,仍无一个臣子开口说话。

桓崇郁未觉分毫不妥似的。

从容地让他们看一看各出呈上来的,参薛家的奏疏。

比流言里的内容,更触目惊心。

殿内越发的死寂。

桓崇郁目光深静地问:“诸位怎么看。”

简简单单一句话,将太后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从众人脑海里拂去。

大臣们略对了对眼神。

醒了神。

身为朝廷重臣,社稷为重。

几人先后直抒己见。

桓崇郁一直默然听着,间或闭目,抚一抚手指上的扳指。

两个时辰之后。

大臣们才从干清宫离去。

薛家之事,下了定论。

三司会审。

开国以来,极少有案子,需动用三司共同会审。

流程严苛,绝无错漏、留情面的可能。

薛家。

完了。

太后听到说皇帝让三司会审薛家,在仁寿宫里呕了血。

一夕之间,苍老十岁。

许是人病糊涂了。

又或许是,知道帝王软肋所在。

太后在宫里骂乌雪昭是妖后。

此刻朝野内外,哪里会听信太后的胡言乱语。

只不过皇帝不纳妃嫔,多少还是有人觉得是皇后之故。

了不得说一句“皇后娇蛮”罢了。

怎么可能是妖后。

-

飘桂香的九月,乌雪昭肚子越发大了。

她怀孕的前几个月,不吐也不怎么难受,就是嗜睡,胃口比往日好。

这会儿倒有些腿脚浮肿。

……正是多事之秋,坤宁宫之外,并不太平。

她就到西苑去散步。

桓崇郁空了半天的功夫同去。

夫妻两个没让人近前伺候,牵着手在西苑里随便闲逛。

里头有的海户不知道帝后来,正在劳作,顺便说说皇后的闲话。

“听说皇上长得跟天上下来的神仙一样,有这样的丈夫,谁肯答应让丈夫纳妾!”

“先帝十几个皇子,长大的才七个,最后剩下的也只有皇上一个。后宫里只有皇后一个怎么够,皇后忒狭隘。”

“可是皇上自己也不肯纳嘛!皇后可能有点儿娇蛮?哪里就狭隘了。我听说,娘娘对眼跟前的宫婢好得很,大度着咧!”

两个海户带着锄头,闲聊着走远了。

“娇蛮”皇后乌雪昭,眨着眼,郁闷地看着皇帝。

她这样就娇蛮了吗?

桓崇郁淡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道:“回去吧,‘娇蛮皇后’。”

乌雪昭轻抿了抿唇角。

在西苑里已逛了半个时辰。

乌雪昭的确走不动了,坐了马车回坤宁宫。

人有些犯困,就去小憩。

桓崇郁回了干清宫。

顺便知会郑喜,清一清西苑里的海户,把嘴碎的都弄出去。

-

乌雪昭醒来之后,万老夫人和乌老夫人一起递的表,送到了坤宁宫。

乡试前几天放的榜。

万锦元中了举人。

他这个年纪中举,可称难得。

万家打算为万锦元办一场宴席,这会子也就是进宫告诉乌雪昭宴席的日子。

乌雪昭肯定不可能去万家贺喜。

但赏赐可以到。

她亲自定了几件东西,让灵溪清点好了,等万家喜宴那日,送过去。

还叮嘱灵溪,顺便去朱家一趟,问问朱清玥的亲事。

朱家和万家亲事不成。

……不知道朱家会给朱清玥定哪户人家,锦元表哥又要打算娶哪家姑娘。

灵溪受命之后,就不在跟前伺候。

去准备出宫之事了。

乌雪昭开了胃口,吃了不少小食和水果,灵月剥好了的蜜桔,还有小厨房里熬的冰糖雪梨。

屋子里还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香气里,给孩子做小衣。

尽管监局和亲朋好友都送了衣裳鞋袜给孩子,她还是想亲手给孩子再做一身。

做完女红,到了晚上,桓崇郁被困在干清宫里,没功夫过来。

乌雪昭怕晚膳积食,吃的就不多了。

戌时后,殿内一下子冷了下来。

人易犯困。

乌雪昭早早洗漱,准备睡了。

将睡未睡,人迷迷糊糊的,想到外面人都说自己娇蛮……她也自问。

她娇蛮吗?

当然不。

只是皇帝在她身上用的时间,和心思过多。

留给百姓的就少了。

若她夫君是普通人也就罢了。

偏他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

他的一言一语,一分心思,都影响着无数人的生死与安宁,前途与信仰。

她其实也不想自己太霸占他。

……日后尽量克制克制。

乌雪昭这样劝自己。

桓崇郁就是这时候来的。

才批完折子,眉眼还有倦意。

但进了乌雪昭的屋子后,那丝倦意顿时一扫而空。

他走到门口,见乌雪昭平躺着阖眸,似睡着了。

就没叫醒她。

自去洗漱。

桓崇郁再进来时,还是闹出了些轻微的动静。

乌雪昭睡得不沉,很快醒了。

她挺着肚子,坐起来看着他,问道:“皇上,这么晚怎么还过来了?”

有时忙过了子时。

桓崇郁怕吵着乌雪昭睡觉,的确就不过来了。

但那种时候极少。

妻子有身孕,他当然要日日过来陪着。

哪怕只是跟她和肚子孩子,说一刻钟的话。

桓崇郁身上披着里衣,墨发披肩,领口敞着,露出结实又白皙的胸膛。

背对着乌雪昭,坐在床边脱靴,说:“还没过戌时,哪里晚了?”

乌雪昭就在桓崇郁背后轻声说:“皇上,臣妾现在不宜侍寝,您还是回干清……”

桓崇郁也不脱靴了,扭头凝视着她。

乌雪昭温声道:“您每日来来回回跑,其实也很麻烦……”

说着,垂下了眼睫。

自己都觉得好像在赶人。

桓崇郁忽嗤笑一声:“皇后怀了龙胎就想恃宠生娇?”

“?”

乌雪昭愣愣抬头。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桓崇郁揉了揉她的耳垂,勾着唇角轻笑:“朕就让你骄纵一次。”

在她额上吻了吻,起身冲外面吩咐:“来人。”

郑喜和灵月很快进来。

桓崇郁脚踩在靴子上,没打算上床,命令两人:“给朕打上地铺。”

郑喜、灵月平时都行动利索,此刻双双抬头。

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打、打什么东西?

灵月一脸懵懵地看着乌雪昭。

娘娘……真让皇上睡地铺?

这算怎么回事!

郑喜也没敢动。

同样以眼神请示乌雪昭的意思。

乌雪昭:“?”

看她,她也不知道皇上要打地铺。

乌雪昭缓缓扭头,蹙眉看着桓崇郁。

桓崇郁仍不改口谕,抬眼示意郑喜快去。

郑喜硬着头皮应道:“……是。”

灵月也赶紧跟着去抱厚被子过来。

天气凉了。

皇上明儿要是因为打地铺着凉生病,那京城里头可就又有说头了。

桓崇郁坐在床边,单手捧着乌雪昭的脸颊,说:“是朕考虑不周。”

微垂眸。

屈指在她肚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笑了笑:“你越来越大,父皇要是不小心撞到你,你跟你母后都难受。”

乌雪昭心蓦地一软,说:“……那您去偏殿睡,地上凉。”

桓崇郁抬眼看着乌雪昭,淡淡地说:“朕要亲自陪着你。”

至少现在要。

很贴心的话。

乌雪昭心里却泛酸。

然后察觉,他身上的衣衫这样单薄。

乌雪昭裹起被子,抱住桓崇郁,将他也纳入锦被里。

又在暖被里,虚环着他的腰。

将温柔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喉结处。

桓崇郁将锦被往上提了提,围过她的脖子,不叫一丝冷风钻进去。

在她耳畔说话:“嫌朕烦?”

当然不是。

乌雪昭的脸颊贴着他胸膛上的肌肤,说:“来日方长,宫里又有那么多人照顾臣妾。您可以……少惦记我和孩子。”

桓崇郁轻轻一笑:“先齐家,家宅和睦,才能治国平天下。”

他低低地说:“雪昭,你和孩子,就是我要齐的家。”

乌雪昭微颤了颤眼睫,将她夫君抱得更紧。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难写,刚写完qaq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