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再对众人一礼, 转身往里走,钱婆子不由自主的喊了一声:

“大姑娘!”

接不到人,还在这么多人面前将面子里子都丢了, 相信要不了多久,全京城又会全是他们顾府的闲言碎语, 她回去可怎么跟老夫人和大老爷交代啊!

钱婆子万分焦急, 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将这位大姑娘接进府。

“姑娘,奴婢知您怨恨家里,可是事情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样,这么些年老夫人和老爷没有一刻不在惦记你, 无数次想接您回来,偏偏以前的大夫人就是拦着不让啊!”

顾倾停下脚步,尤嬷嬷难掩担忧的望着她,小孩子到底还是会期待亲人的吧?

他们不知道大人有时候为达目的,可以满嘴谎话, 口蜜腹剑,如果轻易相信,恐怕最后只会被伤得遍体鳞伤。

钱婆子眼里则闪过一抹喜色, 只要她能跟着他们回去, 所有的指责诋毁皆会一笔勾销。

“姑娘……”

“这位嬷嬷。”

顾倾侧过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色, 之后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

“你抬头。”

什么?

钱婆子不解其意, 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天空,怎么了?

其他人也跟着仰头, 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不知何时变得暗沉了起来, 几朵乌云游游****, 似乎是要下雨了,而且这雨只怕还不小。

但是这又怎么了呢?

顾倾唇角轻轻上扬,难得显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

“嬷嬷,变天了,小心有雷,还有……”

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仿佛害怕惊扰了谁:“娘亲的英灵应该还没走远,你猜她会不会就在哪儿看着我……们呢?”

做了缺德的事,还满口义正严辞,试图将过错推到故去的人身上,真的不怕天打雷劈吗?

人刚走,你就来欺负她唯一的宝贝女儿,真的不怕她来找你们麻烦吗?

嘶……

钱婆子倒抽一口凉气,背上汗毛直立,恰在此时,一阵风吹来,呼呼的风声让她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冷颤。

这个时候的人都信鬼神,尤其钱孟娴平日就有礼佛的习惯,她跟着耳濡目染,即便不信个十成十,那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人一旦开始怀疑,那看什么都会疑神疑鬼。

再说这天的确变得很突然,这风起的也很诡异,不会真的有那什么吧……

钱婆子和她身边带来的顾府下人都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怎么这么冷……

顾倾清亮的眼眸里透出了几分讥诮,想来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顾府不敢再派人来打扰她了吧。

她正要回身继续往里走,人群斜后方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哒哒哒,清脆又有力,只听着就知道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人。

众人诧异的望过去,打头的少年郎对着顾倾灿烂一笑:

“顾家妹妹,母妃和我来接你回去。”

马车直接驶进了牧府的大门,几个黑衣壮汉守在门口,手掌握在腰间的胯刀上,目光锐利的盯着前方。

即便不说话,也让人觉得不可冒犯。

围观的人群不由的站远了些,不敢让对方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是哪家的人,气势也太强了些,竟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一般……”

“我刚瞅到了一眼,好似是镇南王府的徽章。”

“镇南王府?他们什么时候回京了?”

“没听说啊……”

“可是王府跟顾小姑娘有什么关系,怎么听着说是要接她去王府住?”

“这个我倒是知道,据说牧老大人曾教导过镇南王几年,牧夫人跟王妃还是闺中密友,关系极好,若不是当年都不在京城,想来牧老大人也不会……”

这样吗?

“那顾小姑娘可算是有好日子过了,有王府在,以后怎么也不会差了吧?”

岂止不会差啊,说不得就一飞冲天了。

“所以这气运真的没法说,前面苦,后面很可能只有甜的。”

“要不怎么说莫欺少年穷呢,以前弃之敝履的,以后估计要高攀不起了。”

这些话说得钱婆子心肝直跳,先前那只是怕,这会却是又怕又慌。

自家前夫人与镇南王府不是早疏远了吗,在府里那几年也没见她们有什么交集啊,怎地现在又冒了出来?

如果被老夫人和大老爷知道,他们不仅错失了巴上镇南王府的机会,而且很可能还会因为今日之事被王府所恶……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连滚带爬的上了马车,活像背后有狗撵:

“快快!快回府!”

院子里,尤嬷嬷也在拉何冀阳:“少爷,咱回吧,老夫人该念叨您了。”

人家明显是有体己话要说,您杵在这里也不合适啊。

何冀阳不动,看着一直盯着顾倾瞧的少年,神情很是不悦。

瞧什么瞧,再瞧也不是你家的!

慕容致漫不经心的瞥过他,随即又不感兴趣的收回视线,继续瞧着顾倾。

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只是太瘦了些,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

“我家厨子手艺还不错。”

突然的一句话让顾倾有点摸不着头脑,懵懵的眨了眨眼,又眨了眨,最后迟疑的点点头。

哦……

慕容致忍不住笑出声,伸出食指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小呆瓜。

“刚才吓唬人的机灵劲呢?”

“做什么动手动脚!”

何冀阳几个大步上前,挡在两人中间,心疼的看了看顾倾开始发红的肌肤,转身就对着慕容致怒目而视。

他从第一眼见到这家伙就觉得好生讨厌,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慕容致这次连个眼风都没给他,目光一直落在顾倾的额头上,微微皱了皱眉,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禁摩挲了几下。

明明没用劲啊,皮肤怎地这么娇嫩……

“致儿,不许欺负妹妹。”

洛含玉从屋里走出来,眼睛通红,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谁能想到当年一别,再见时却已是天人永隔。只要一想想,洛含玉就觉得心如刀割般的疼,眼泪差点又要喷薄而下。

她一把将顾倾紧紧的抱进怀里:“对不起,是姨母来晚了……”

姨母?

顾倾愣愣的,脸颊贴着对方软乎乎的胸口,感受着脖颈间传来的濡湿,忽然不知道怎么的,就感觉眼眶酸涩难忍。

从小到大,牧婉箐其实很少与她这般亲近,她的身子骨一直都不好,可能是担心过了病气给她,她甚少抱她,更不要说其他更亲昵的举动了。

顾倾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念夏姐姐生病了,哑婆婆抱着她晃来晃去的情景。

那时候她的心里应该是有一点羡慕的吧。

但是现在她也得到了,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温暖、慈和。

眼前人对她的怜爱和疼惜全通过这个怀抱毫无保留的传递给了她。

仿佛这里就是一座坚实的堡垒,替她抵挡外界侵扰的同时,还能包容她所有的一切。

在她面前她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再也不用惶恐不安,也不用背起铠甲,将自己从头武装到脚。

顾倾心里蓦地涌上一声叹息,是姨母啊……

她颤抖着手,慢慢揪住洛含玉两侧的衣襟,原本以为已经流干的泪再次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哭声一开始还是低低的、弱弱的,压抑又沉重,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嚎啕大哭。

犹如还在襁褓中的婴孩,毫无章法、毫无美感,却让人的心莫名揪成了一团。

洛含玉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她的头,哭吧哭吧,哭过这一场,愿你往后的人生再无悲伤,只余欢喜。

慕容致看着母妃怀里的那个小人儿,不禁抿紧了嘴唇,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感同身受。

她难过,他也跟着难过,一颗心好似被浸泡在酸水里,皱皱巴巴,撕都撕不开。

何冀阳吸了吸鼻子,赶紧偏过头去,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脆弱的模样。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的,也太不男人了!

尤嬷嬷松了口气,情绪最怕闷在心里不得释放,日积月累的,就怕心里憋出毛病来。

顾小姑娘的一举一动都很正常,但就是太过正常了,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如今可算是宣泄出来了。

只是可惜冀少爷的想法估计是没办法实现了。

顾倾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耗费了全身的力气,最后……哭晕在了洛含玉的怀里。

等一觉睡醒,已是临近第二日中午,这一睡就睡了差不多一天一夜,可见之前几天是真的没有好好休息。

顾倾迷蒙的睁开眼,怔怔的看着帐顶,一时还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感。

直到身侧传来一道轻柔舒缓的女声,才将她从有点玄幻的境界里拉了出来。

“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洛含玉怜惜的摸了摸顾倾的鬓角:“我叫太医过来瞧瞧吧?”

顾倾这才反应过来,她的头竟然还枕在对方的腿上,她连忙起身,因为睡的太久,身体酸软酸软的,手撑在床板上差点都没支撑住。

“急什么?”

洛含玉扶住她,语气里带了点嗔怪:“快两天没吃东西了,肯定没力气,再躺着缓缓。”

顾倾哪好意思再躺,她的面色有些发红,嘴唇张了张,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唤道:

“姨……姨母。”

“哎!”

洛含玉响亮的应了,眉眼间溢满了喜色:“姨母在。”

顾倾的唇角也不由的上扬,再上扬,有亲人的感觉,真好。

“其实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

洛含玉看着顾倾惊讶的表情笑了笑:“当年……你外祖家出事时,你的姨夫也正好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了很久,我忙于照顾他,忽略了京城,等得到消息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神色有些复杂,有懊悔、自责、愧疚,还有掩饰不住的伤感。

顾倾本能的握住了她的手,似是想给予她力量:

“姨母,当年的事跟您没关系,我想无论是外祖父还是娘亲,都不曾怪过您分毫。”

洛含玉愣了愣,回握住她,果然闺女就是比儿子贴心太多。

“后来我知道你娘怀了你却被顾家那般对待,就想接了你们过去,那里虽然偏僻了些,比不得京城富庶,但好歹是归你姨夫管辖,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们。可是你母亲怎么也不愿意,还写了一封绝笔信……”

想起当初看到那封信时的心情,洛含玉仍觉痛心疾首。

她怎么会不知道牧婉箐的想法,她是怕再连累了他们啊。

“那时候我真恨不能直接飞到京城,狠狠将你娘揍一顿,可是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我又能体会她的感受了。”

因为镇南王一直不醒,底下不少人都蠢蠢欲动,那时候她身边也是危机四伏,夜里都睡不安枕,生怕什么时候脑袋就被人割了。

哪里还敢再提接她们过去的话?

“就是苦了你和你娘……”

顾倾抿唇一笑:“姨母,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洛含玉将她揽进怀里,从今日起,姨母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必要护你此生无忧,享尽富贵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