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家这个庄子位于京郊最著名的香山附近, 由于风景秀丽、地理位置优越,山上还有皇家别院,偶尔春狩也会定在这里, 因此很得那些京中权贵的青睐,纷纷在此置产。

当初牧家能把此地作为牧婉箐的陪嫁, 足可见她在家时的受宠程度。

故而周围并不是没有人家, 相反达官显贵绝对不少,即使主子不在,也会有留守的下人。

所以尽管顾倾她们四人老的老、小的小,病弱的病弱, 也没有无赖混混子胆敢过来欺辱。

此刻一向安静祥和的地界响起了喧嚣吵闹之声,很多人都忍不住在门后探头探脑,偶尔还会有几道低低的交谈声,隐隐约约,听不分明:

“这是怎么了, 那边不是刚出了事,怎地又闹起来了?”

“还能为什么,顾家来人了, 要接那个小姑娘回去。”

“哎呦, 这可真是难得,难不成天开眼了?”

说这话的人还特意装模作样的抬头望了望天,一脸的惊讶:

“可算是想起这边还有个孩子了, 我还以为他们真要任人家自生自灭呢!”

旁边人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好歹还要上朝为官, 这个脸还是得要的,不然如何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哈, 他们顾家还有脸面吗, 不是早就丢干净了?”

最后几声的嗓门有些大, 那边正要往里闯的钱婆子动作一顿,目光恶狠狠的朝声音来处看去。

穿着不同颜色衣衫的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对着她指指点点,眸带戏谑,见她瞅过来,不仅不遮掩,反而说得越发大声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有个词叫掩耳盗铃,听说过没?人家管你说什么,只要把耳朵堵上,不听不听,谁也不能阻止他们假装自己的脸面还在!”

一边说还一边挑衅的与钱婆子对视,就是故意让你们听见的,怎么地吧?

上一辈的恩怨与小孩子何干,竟然真能将亲生骨肉放置在外面不闻不问这么些年。

就连前女主人过世,都没有一个人来看过瞧过问过,任由一个孩子操持,她才多大?

七岁而已!

那么一个娇娇小小,见了谁都笑得特别可爱的小姑娘,那个让人一看就忍不住心生怜爱的孩子,就是他们这些跟她毫无关系的人瞧着都觉得于心不忍。

偏偏顾家作为嫡嫡亲的父亲和祖母,居然当真这般的铁石心肠。

可别说什么消息滞后、才刚知道的蠢话,你顾家是聋了还是被蒙了眼睛,其他人都知道的事,就你们不知道?

你去问问树下蹲着的那只大黄狗信不信?

尤嬷嬷站在门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看来小姑娘真的挺讨人喜欢,就连这些一向谨守本分、事不关己轻易不开口的下人们都跳出来打抱不平了。

骂得好!

谁也没注意到,离顾家一干人等不远的地方,一辆外表看着不起眼,但是车轮却包着防震垫的马车悄无声息的停下,一只素白的手慢慢掀起车帘一角,静静的观望着。

马车后面跟着十来个骑着马的壮汉,皆是一身黑衣、面容冷硬,浑身气势如刀,仿佛下一秒就能提刀上战场杀敌。

一个十三四岁的俊俏少年高坐马背,见了眼前的情形,不由的挑了挑眉,神情带上了几分似笑非笑。

正好瞧个热闹,甚好,甚好。

钱婆子扫视一圈,只看到无数双讥笑的眼,瞬间面色胀得通红。

她是钱孟娴身边的老人了,从她还未出阁时就侍候在侧。

等嫁到了顾府,进门就是当家夫人,后来更是成为府里说一不二的老太君。

连她这个贴身伺候的也跟着水涨船高,就是现在的大夫人,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

何曾受过这等奚落?

还是当面的,丝毫不加掩饰,钱婆子气得拳头都握了起来。

但到底还是只能苦苦压抑着,憋得内伤了也不敢发作。

这些人可不是普通的下人,身后府门上挂着的匾额不是某某侯府,就是某某公爵府。

不说她,就是顾家加起来也比不得啊。

钱婆子有气没处发,不敢碰石头,只敢挑软柿子捏,一腔怒火全朝念夏而去。

若不是这个死丫头非要拦着不让进,她哪里会在门口说这么些废话!

“给我将她拉开!不尊主子命令,回头我就禀明了老夫人,将她发卖出去!”

不卖到最脏的地方,不足以解她的心头之恨。

念夏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敦实的身影直接挡在她面前。

“呦,顾家好大的威风啊。”

尤嬷嬷轻轻推了一把念夏,示意她往后头去,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是这种恶婆子的对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是牧家的产业,与你们顾府有何干系,还想直接往里闯?”

她呵呵冷笑,作势要吩咐身边何府的小厮:“去京府尹递个状纸,就说顾府要私闯民宅,问府尹大人管不管?”

“哎!”

小厮响亮的应了,就要转身往出跑,钱婆子连忙喊住:

“慢着!慢着!”

她的额头上都冒了汗,这要是闹上了官府,不管结果如何,她回去肯定讨不到好果子吃。

“这……这怎能是私闯民宅呢,这是我们前夫人的府邸啊,我们的大姑娘还住在里面呢,一家人……这不是一家人吗……”

钱婆子讪讪的挤出一抹笑:“尤姐姐,您怎么在这?这事可与何家无关。”

何老夫人她年轻时跟着自家姑娘也是常见的,可不是好管闲事之人。

钱婆子心里止不住的懊悔,早知道这趟差事这般难办,她就不主动请缨过来了。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好拿捏的小姑娘,照老夫人的意思给个下马威,让她进府后乖顺一些,既能讨了老夫人欢喜,又能满足她隐秘的压主子一头的快感,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却跟何家扯上了关系。

“大姑娘到底是顾府血脉,外人还是不要随意指手画脚的好。”

“现在想起是顾家血脉了?”

尤嬷嬷满脸嘲讽,眼里的鄙夷几乎要跃然而出:

“小姑娘为了照顾她娘,小小年纪就要站在灶台前做饭时,你们怎么没想起她是顾家人呢?为了省一点药钱,天天背着大筐篓走那么陡峭的山路去采药时,你们怎么想不起她是顾家人?

在她突然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惶惶无助的时候,你们这些顾家人又在哪里?”

一连串的话说出来,别人还没怎么样,念夏已经哭得泣不成声,泪水如雨一般,哗啦啦往下落。

她的姑娘真的太苦了。

“夫人……夫人去的突然,姑娘早上才刚做好了一碗热腾腾的鸡丝面……兴冲冲的送给夫人时……才发现夫人……夫人已经……

从早上到中午她就那么坐在夫人床前不动不哭,我吓坏了……去顾府找人,可是你们大门紧闭,不要说人了,就是连一句话都没给!要不是何家看不过去请了大夫来,只怕……只怕姑娘当天也会跟着夫人去了……”

念夏狠狠抹了把眼泪,浓重的恨意让钱婆子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什么亲人,什么血脉,还不如姑娘山间偶遇的农夫,人家听到信都跑过来关心了一番,不比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亲人强!”

“大胆!”

“她说的有什么不对。”

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正有些五味杂陈的众人循声望去。

顾倾一身白衣,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身后,巴掌大的小脸细嫩苍白,眼眶微红,眼神却清凌凌的,仿佛能直抵人心。

她身姿纤细,宛如蒲柳一般,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如磐石,好似飓风吹不倒、大山压不垮。

众人瞩目中,她的脚步依然不疾不徐,就那么慢慢跨过门槛,走到还在哭泣的念夏身边,轻轻递上一张帕子:

“姐姐莫哭,我心疼。”

念夏的眼泪落得更凶:“姑娘……”

“婆婆。”顾倾朝哑婆婆招手:“带姐姐回去吧。”

等两人离开,她又朝尤嬷嬷福身:“这几日多亏嬷嬷操持,今日又得您这般维护,倾感激不尽,必将铭记于心。日后若有需要我的,还望嬷嬷尽管开口,倾必定竭尽全力。”

“使不得!”

尤嬷嬷赶紧扶住她,顾倾坚持将礼行完,才直起腰,还是没理会怔愣的钱婆子,而是对着附近的其他人躬身:

“这些年我与娘亲的生活能一直太太平平,不受侵扰,全倚仗各位的暗中帮忙,倾在此谢过诸位。”

众人忙摆手,这不值当什么。

只是看着这么个小小人儿学着大人处事,难免多了几分怜惜和伤感。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同样没有大人庇护的孩子也只能自己顶起一片天。

顾倾这才看向钱婆子,语气平静,无悲无喜:

“你们回去吧,日后也不用再来。其实你有句话说的对,自我娘与顾大人一别两宽之后,我与顾府、与顾家所有人皆再无干系,无论未来如何,我是苦是忧,你们都无需挂怀。

不过念及顾大人虽然没有养我之情,但是毕竟有生我之恩,等将来他年老体衰,我还是会尽到我该尽的那一份赡养责任。”

说到这里,她淡淡一笑:“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能给的太少。”

尤嬷嬷眼里闪过一丝赞赏,顾姑娘天生聪慧,处事没有一处不妥帖,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更难得的是,她有一副大胸襟。

世人刻薄,如今能指责顾府无情无义,置亲生骨血于不顾。

可是如果顾倾作为晚辈,也表现出明显的怨愤,甚至辱骂长辈,那世人的嘴又会毫不留情的冲着她而去。

他们不会体谅她的难处,只会责怪她目无尊长、性情乖张。

众口铄金啊,女子在这世上生存本就艰难,若是再背上那样的名声,以后的日子可还怎么过?

现在她把话点在明处,是你们顾府先说我与你们没关系,我人微言轻,不与你们争辩。

但是即便你们如此无情,我也还会恪守孝道,给予我那一份奉养。

由此就将最后仅剩的可以做文章的生恩给一笔勾销了,还做得让人无可指摘。

我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你们还想我如何?

想来只要顾盛还想在官场上混,就绝对不好意思要她的奉养。

何况现在的世情就没有要女儿养父亲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那是别人家的人。

顾倾是既达到跟顾家撕开的目的,又得了体贴孝顺的好名声,什么也没失去。

马上的少年唇角翘起,眼里满是兴味,这个……妹妹看起来比其他女孩子可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