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辞,不分手行不行”

薛思婉本能地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汽车刺目的远光灯遥遥打来。

她就这么,借车灯余光,对上年轻男人掩在鸭舌帽檐下狭长的眼睛。

打远光灯那车很快停到饭店阶台下,前座车窗被摇下来,车里人在冲这边喊:“辞哥,赶紧上车。”

熟人,是林穆。

“一起。”

梁亦辞跟薛思婉说话的时候,林穆那边知趣地将车开过来,噼里啪啦溅起地上混沌的积水,停在饭店门前。

已经很靠近,车子跟饭店屋檐之间,还是有一个落雨的空档。

今夜风雨激烈。

不足半米的一个小空档,淋过去也要被兜头浇到脚。

薛思婉没想过他会让她上车。

她愣愣站起身,一直到对方走近,身前投下一片阴翳暗影,才反应过来要回答。

“谢谢,”她很轻地摇下头,学着他的客气疏离,用一种她能够用的,最为平静的语气,“不过,还是不用了,我经纪人说过会来接我的。”

陌生客气得,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

她很清醒,她知道。他们现在,不是可以搭顺风车的关系。

薛思婉目光平视,无意识地辨认着他短袖胸口上绣着的一个难辨的繁体字,须臾,听见上方传来很低的一声轻嗤。

带着明晃晃的嘲弄意味。

“你用不着这样。”

用不着这样……?她无意识地在脑中重复他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反应变得迟缓,要这样兀自复述一遍,才能弄懂他的意思。

他这句话,像是漠然的嘲讽。

“那我应该,”薛思婉抬起头,溺进对方深色的眸子里,声音低得快被雨声吞没,“怎么样呢?”

又是沉默。更像无声对峙,无人退后半步。

短暂的沉默过后须臾,眼前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不耐地拨弄两下反过来屏幕到她眼前。

是微信特有的绿色/界面,一个聊天对话框。

薛思婉睨过去。

对话框的顶部清楚明白的三个字,应该是他给的备注——“谢闻远”。

谢总。

刚刚见过的,她们公司的老总。也是他的前任姐夫。

她不明白他给她看这个做什么,视线没有往下停留,重新抬眼看他:“什么。”

“谢闻远让我送你回去。”梁亦辞移开眼,答得漫不经心。

闻言。她才又求证一样,垂眼看他递在她眼前的手机。

谢闻远发了两条消息给梁亦辞,很言简意赅。

-待会回去顺带送一下小薛。

-公司艺人出了点问题,我让她经纪人去处理了,来不及回去。

梁亦辞只回了一个“嗯”。

斜雨落在身侧赭色的石柱上,涟漪不偏不倚溅上薛思婉面颊。

她心思跟着顺她侧颊急剧下滑的雨水一起,被带到高处,又重重下坠。

藏在身后的右手拇指指甲陷进掌心,有些觉不出痛感。

原来,只是谢总要求的。

只是这样。

……

良久才回过神儿。

刚刚岚姐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薛思婉不可能不担心,只是以为她还在开车,没敢再打。

现在看到谢闻远说岚姐去处理公司艺人的事,她也稍稍放下心,还好岚姐没事。

不过。

岚姐不来,并不是她跟梁亦辞走的理由。

这八年她过得稀里糊涂,但至少想清楚了一件事。

——不该属于自己的不要强求。

所以。

“我知道了。”薛思婉摇摇头,“谢谢,但还是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行。”梁亦辞皱着眉,答应得痛快,下一秒转手就拨通谢闻远的电话,当着她的面按了免提,“你自己跟他说。”

“你、我……”她一时不知怎么说,“你不用给谢总打电话的。”

电话彩铃依然在响,迟迟没被接通。

“我得罪不起谢闻远,你自己说。”梁亦辞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他垂眼睨她,慢条斯理,“你也不想给人添麻烦。”

“……”

他这样说,她好像失去了说不的权利。

薛思婉紧咬了下下唇:“那就谢谢你。”

话音落地的同时,刚刚一直未被接通的电话恰好被接通。

谢闻远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来:“阿辞,什么事?”

声音传出来的时候,梁亦辞目光扫过薛思婉,淡声说:“没事。”

“嗯,没事就早点回家,”谢闻远顿了须臾,“少让你姐操心。”

“嗯。”

“还有其他事?”

沉默半秒钟后,梁亦辞直视薛思婉:“我会好好送薛思婉回家。”

“嗯,交给你。”谢闻远应声。

“挂了。”

梁亦辞按下挂断键。

……

今晚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有一种久久缓不过神来的不真切感。

她还是在沪市,还是这样的阴雨天,眼前还是……不属于她的阿辞。雨水溅起的新鲜的,潮湿的,泥土的气息,让她很轻易地想起,他们第一次在宜林大学见面。

薛思婉眼睛不受控地发红。

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该有多好啊。

/

薛思婉和梁亦辞在宜大第一次见面,是在八年前,二〇一四年。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她那时候的室友跟她助理周小檬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追星狂八卦狂。每天在她耳边下至宿舍里谁跟谁又吵了一架上至娱乐圈谁跟谁是暧昧关系,都要来来回回讲上一遍。

她是文科生,记忆力还不错。

所以,几乎对娱乐圈的大事了若指掌。

那年正当红校园男神柯某吸/du被抓,小时代剧组连夜剪掉他所有正脸,才得以继续上映。年末著名国民级七零后女歌手宋薇为替夫还债连轴转开演唱会最后一场不幸跌落舞台,葬身踩踏事故。也是那年分开半生的锋菲来了一场世纪破镜重圆,叫无数人唏嘘感慨。

那一年。

薛思婉开始走近梁亦辞。从此岁月蹉跎。

二〇一四年。

时值盛夏,七月份正是大学时代最为难捱的考试周。

薛思婉所在的宜林大学是整个大学城里出了名的放假最晚,开学最早的学校。

她今年是第一年上大学,尽管已经是第二学期,还是没太能适应宜大的魔鬼考试周。

前天晚上半夜救护车响,没到半个小时就听姜卉卉说是医学院又拉走一个。

不过,令她最觉难捱的,还是沪市的夏日。

一天比一天高的温度,从早上清醒过来的头一秒钟,到晚上睡着前的最后一瞬,分分秒秒的蒸腾感,将人密不透风地包裹。

这种感觉在今天尤其的强烈。

因为很不幸,她今天的课在整个宜大温度最高的阶梯教室。

宜林大学建校历史悠久,即使从建设初期到目前,已经翻新过两三次,老校区的所有教学楼和公寓楼还是大都显得颇为破败。

泛着老式楼房特有的陈旧和闷热。

午间烈日当空,几乎让人缓不过气。

薛思婉是北方人,出身北方内陆小县城。所在的省区是闻名遐迩的避暑胜地,一年四季天气凉爽,最热的时候也不觉得酷暑难耐。

所以即便来沪市读大学已经快满一年,还是很难适应这里从早到晚一刻不减的闷热潮湿。

今天上课这间教室号称全校最热的蒸笼。听说是空调出了故障,但凡插上电整栋楼里同一线路的电器都会断电。

电教课代表去找过几次,修空调的大爷被整烦了,干脆一剪子剪断了空调线。

已经是学期末,学校那边显然没有近期给这间阶梯教室换新空调的计划,所以谁来这间教室上课,只能苦不堪言,自认倒霉。

周围的同学热得各自东倒西歪,没什么生气。

薛思婉穿合身的乳白色短袖,黑色半身百褶短裙,露出莹白且纤秾合度的四肢。

即便觉得额角后背也已经热得汗涔涔,还是撑着精神端端正正地坐好。

台上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老师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用同一个调子从《妻妾成群》的影视化非常不错,讲到《浮生六记》里古人闺/房甚有意趣,偏题偏了两个世纪。

薛思婉强打着精神,听得还是有点昏昏欲睡。

所以后背被人拍了下,很轻易就吸引到她的注意力。

她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始作俑者一定是姜卉卉。姜卉卉就是她那个狂热追星族室友,算是她在整个宜大唯一相熟的人。

薛思婉没急着回应对方,抬眼看了眼老师,确认老师没在看她这边,才小心地转过头,看向身后。

今天连她自己早上也起晚了,来的时候前排一个空位也没有。

自己都找不到位子,更没能帮姜卉卉占到座位,所以她们两个一上午整节大课都坐在最后两排这些残次品凳子堆里。

好在一上午过去,姜卉卉看起来还是生龙活虎,见薛思婉回头,忙凑上来靠近她耳边。

用气声儿跟她讲。

“思婉!!我真的要受不了了!这教室狗来了都能热死,压根不是人待的,就剩半小时了我们逃了后半节课吧行不行!”

“四食堂今天有糖醋小排我们去了一边吃糖醋小排喝冰柠檬水一边吹空调不好吗!”

已经习惯了姜卉卉的浮夸,薛思婉在逃课这事上一向铁面无私。

不急不缓地轻声开口回答:“不可以的,逃课会成为惯性。已经是这学期最后一节现代文学史了,心静自然凉,你再坚持一下。”

姜卉卉脑袋耷拉下去,闷闷抱怨:“思婉,你有时候真的很无情哎。”

不过饶是这样说,她还是乖乖坐在位子上百无聊赖地等着薛思婉听完这堂课。

……

又五分钟过去,课还没下。热气蒸腾的午间,一直安静的校园里开始出现杂音。

薛思婉在的这间教室位于三楼,隔音也不好,楼下嘈杂的声音很快就传进死气沉沉的教室里——

“前面的哥们能走快点不?搬着东西又热又沉,这志愿者当得我快死了。”

“我也想快走啊,前边那群女生堵着道不走在那看什么音乐系的帅哥,不是阿sir这种天气还要在外边看帅哥,能他妈多帅啊?”

“音乐系的帅哥?音乐系不是才搬过来?”

“对啊,听她们说叫什么辞的。”

“梁亦辞啊?”

“对对对就是他。”

“那没事了,那哥们我服了是他妈真帅。”

“……”

刚刚义正词严让姜卉卉再坚持一下的薛思婉没留心走了神。

她偏头看着窗外,在想。

梁亦辞,她从没有见过这个人,却听过这个名字很多次。

乏味的课堂上,总是容易被外界的声音轻易吸引注意力。

正如此时,薛思婉刚刚一直在认真听课,现在也因为外面的声音走神,更遑论心思原本就不在课堂上的大多数人。

兴许是见学生们被外面的声音吸引,频频看向窗外的动作过于明显。台上一直在用同样声调讲课的女老师难得换了调子.

她咳嗽了两声,话锋一转:“咳咳,同学们,集中注意力。”

无人回应。

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在窗外。

“咳,”女老师又咳一声,“下面来说一下这次期末考试的相关内容。”

这话一出,不单大家的注意力回到了课堂上,刚刚死气沉沉的气氛也被打破,有好事的男同学开口就问:“老师老师,您给画个范围呗!”

大大小小的附和声跟着起来,蚊蚋似的,在耳边嗡嗡。

“安静点,”台上的老师关掉ppt,“画什么范围,那历史能只发展我给你们画的那一块范围?”

“老师您行行好!我上学期挂了八科,不能再挂了!”

“上学期一共就八科,”女老师扶额,“我是建议你们全都看一看背一背的,咱们是学习阶段多学一学知识对你们没有坏处的。不过咱们是选修,考查课不是考试课,没那么严,那我就简单跟大家说说吧。不过我先说明,不一定就考这些,大家还是好好复习。”

……

“好了,我能想到的考点大概就是这些,没有其它问题可以下课了。”

台上的女老师合上厚厚的教材,终于宣布下课。

薛思婉看着自己手上这本“重点”画了将近四分之三的厚教材,有点后悔刚刚没答应姜卉卉跟她逃课去四食堂吹空调。

老师刚刚的重点画了半个多小时,所以现在距离下课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十分钟。

教室里的同学一听到下课两个字没等老师出门就一股脑往外涌。

“卉卉?”薛思婉一边低头将手里的教材装进自己洗的看起来有点发旧的白色帆布包里,一边跟身后的姜卉卉说话,“你想好了要去四食堂吗,那一会儿咱们从东门出去吧,少晒一点儿太阳。”

她将东西装好,站起身。刚刚说的话却还没得到回应,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姜卉卉趴在桌子上睡得很熟。

“卉卉,姜卉卉?”薛思婉无奈地轻叹口气,伸手去摇醒对方,“快点,你要吃的糖醋小排要卖完了。”

这话倒是管用。

姜卉卉腾就起来,拉着她就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迷迷瞪瞪地跟她说思婉多亏你让我别逃课,要不然咱不就错过老师划重点了吗,怎么样,你都跟着划上了吧?

没几节楼梯就到了一楼。

东门这边没什么人走,难得有点阴凉的感觉。

薛思婉浅淡地“嗯”了一声,从帆布包里掏出把遮阳伞,就拉着姜卉卉往食堂走。

路过二教楼下的马路时不知道为什么周边路人都频频往后看。

姜卉卉最爱热闹,饶是被薛思婉拉着,也边走边踮着脚跟着往后看。

薛思婉倒是没什么兴致,拉着姜卉卉加快了步子,想赶紧逃脱这蒸人的暑气。

“我的天,真的来了!”偏偏姜卉卉不给她这个机会,拉着她撑伞的手来回摇晃,“思婉!你快看!快看再不看没了!”

“什么,”薛思婉换一只手拿伞,对姜卉卉说的这些提不起什么兴趣。

“快点,你看,后面后面,”姜卉卉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指着她们身后的方向,激动地喊她看。

盛情难却,她不急不躁地转身。

目光抵达姜卉卉指向的位置,捕捉到消失在柏油马路拐弯处的红色车影。

“那辆红色的车,”没大弄明白姜卉卉让自己看的是什么,薛思婉迟疑须臾,你让我看的是那个吗?”

“什么红色的车,我的好姐妹,”姜卉卉拿她没办法,“那是红色Ferrari限量版超跑好吗!”

姜卉卉说完这句,大概还觉得不够,滔滔不绝地继续补充:“不过重点还不是这个,车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

“人?”薛思婉不解地掀眼。

“对啊!开车的人,”姜卉卉摇了摇头,“音乐学院真的搬回来了。”

因为新校区建筑在使用过程中出现不合格的问题,前年刚刚搬过去新校区的音乐学院在今年的下半年,也就是薛思婉大二的第一学期开学时会搬回老校区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老校区的学生们对音乐学院的回归多少有些期待。

不过。谁也没有想到,学校会在这学期的期末周突然下通知让音乐学院搬回老校区。

连半点儿风声也没走漏。

薛思婉默了默。

似乎,刚刚上课时楼下的喧闹,也是因为这个。

这件事薛思婉也有所耳闻,不过这些,都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她听过也就过了,没有放在心上。

她在想今天下午没有课,吃过饭就可以赶紧去她打工的咖啡店,那里按小时计工钱,多做几个小时,可以多拿一礼拜的生活费。

“思婉,你是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八卦你都不听,”姜卉卉还沉浸在刚刚的话题里,“你就不问问我刚那个开红色Ferrari的是谁吗?”

四食堂的门口到了,薛思婉拉着姜卉卉过马路,淡声回应:“嗯,谁呀?”

“梁亦辞哎,带女朋友兜风”,姜卉卉一脸艳羡,“什么时候我要是能坐上他超跑的副驾驶让我这学期挂八科都行。”

“不过哎呀,这辈子他是不可能看上我了,人家女朋友都是跟你这种级别的大美人。”

“……”

梁亦辞。

这个学校里,处处能听见他的名字。

“人有女朋友你还惦记。”薛思婉收起伞,很低地笑一声。

“薛思婉,不是我说,全宜大也就你不知道,这不是惦记不惦记的问题,他们这种富二代公子哥儿三天两头换女朋友,”姜卉卉说起这话就来了兴致,“而且啊,梁大少爷最够狠,分手了绝对不吃回头草。”

公子哥儿大少爷。

三天两头换女朋友。是跟她半点儿不沾边的人生。

……

“是么。”薛思婉心不在焉地应声。

/

中午跟姜卉卉一起吃过四食堂最后两份糖醋小排。

薛思婉在食堂空调边的位子上凉快两分钟,就马不停蹄地赶去她兼职的这家名叫“浪费”的校园咖啡店。

店老板是林宥嘉的铁杆粉,店里营业期间无休循环播放yoga的歌。下午两点钟,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刚好播放到歌单第三首。

——《背影》。

很高兴有心事 帮我困住自己

你头发上淡淡青草香气

变成了风才能和我相遇

你的目光蒸发成云

再下成雨我才能够靠近

感谢我不可以住进你的眼睛

所以才能拥抱你的背影

有再多的遗憾用来牢牢记住

不完美的所有美丽

感谢我不可以拥抱你的背影

所以才能变成你的背影

躲在安静角落不用你回头看

不用珍惜”

……

店里只有薛思婉一个服务生。

她收走刚刚离店的客人用过的搪瓷咖啡杯,刚转身预备回前台,店门又被推开。

门外的热浪乘机钻进门,瞬息包裹上她光洁裸/露的小腿。

进店很时髦高挑的一个女生。

“欢迎光临,”薛思婉没多看,弯腰微鞠过躬便转身走回前台,把手中的杯子放到一边,轻声问,“请问您喝点儿什么?”

“等一下啊”,刚进来的女生擦一下额角,“我先打个电话问问我男朋友喝什么。”

“好,没问题的。”薛思婉将刚刚拿过来的杯子放进点单台右边的水池里,微笑道,“您先坐。”

她说完,往侧边走了两步打开水龙头去洗杯子。

还有五个小时才下班,她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两腿已经站得有点儿发僵。

开始盼望下班了。

音响里磁性的男声还在继续。

我怀里所有温暖的空气

变成风也不敢和你相遇

我的心事 蒸发成云

再下成雨却舍不得淋湿你

过了间奏。

大约隔了半分钟,刚刚进来的,打扮很时髦的女生才终于拨通了电话。

甜丝丝的声音,很好听:“喂,你现在和林穆、乔衡他们在一块吗,我到咖啡店了,你们要喝什么?”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大概很言简意赅。

很快又是时髦女生开口:“我顶着这么大太阳跑过来给你买咖啡,阿辞,你都不心疼我的。”

……阿辞。

薛思婉短暂地停住洗杯子的手,下意识抬头,重新看了眼坐在深褐色矮圆几边打扮时髦的女生。

皮肤很白,个子高,穿一件蓝白条纹一字肩上衣,很短的牛仔热裤,有很漂亮的一张瓜子脸。

“好啦,我知道了。”女生挂掉电话重新站起身,向着前台的方向过来,冲着薛思婉说话的时候跟刚刚讲电话不大一样,“你好,给我三杯卡布奇诺,一杯美式,带走。”

“好的”,薛思婉放好杯子,擦过手,方才在点单机上操作,“冷饮还是热饮,几分糖呢?”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阴。

“嗯……”女生思索了一下,“全都要加冰的,卡布奇诺都是七分糖,美式不要加糖,一点点也不要加。”

店外响起空洞洞一声闷雷。

“好的,没问题。您稍等。”

……

/

大约因为连续几天持续蒸腾高温已经到了临界点。

今天四点之后下了一场雨,很大,暴雨。绿化带的泥土被雨水激起溅落到咖啡店外墙底部的白瓷砖墙围上,留下星点的泥痕。

暴雨一直持续到将近七点钟,薛思婉下班的时候。

因为下雨,再没有什么客人来。她也就忙里偷闲,将店里洗洗擦擦,还算轻松地渡过这一下午。

一下了班就给姜卉卉打电话,约她去洗澡。

她们住的那栋楼是整个宜林大学最老的宿舍楼。

没有洗浴设施,连卫生间的隔间都没有门。

学校这几年在闵行区建了新校区,准备将所有学院暂时搬到新校区,等老校区翻修好之后再搬回来一部分。

没想到才第一届学生搬过去建筑就出了问题,不得不重新搬回来。

现在搬到新校区的计划遥遥无期。

她们这栋楼的学生想洗澡只能从宿舍出去,穿过一个校内公园跟一条小型商业街,到商业街另一头的洗浴中心。

一整个夏天,这都是薛思婉最为头疼的问题。

……

跟姜卉卉从洗浴中心出来的时候,盛夏的天终于见沉。

薛思婉穿一件宽松的天蓝色短袖,几乎将她那条未及膝的黑色百褶裙完全遮住。

她长发没有全部吹干,缕缕地垂在背后,走路时偶尔碰到后颈,触感凉凉腻腻的。

脚上还趿着一双有点泛旧的女式拖鞋,手里抱着装满洗发水沐浴露瓶子的盆子,慵慵懒懒地走在街上。

是很随意的打扮,未加半点修饰。

走过商业街的时候,还是频频引得他人侧目。

“思婉,你说这马上期末考试了,学校怎么不干脆再等几天让音乐学院的人暑假结束,开学的时候直接搬过来啊,”姜卉卉不知怎么又想起这茬儿来,“现在这样多折腾人啊。”

“学校当然没所谓,折腾的也不是他们。”薛思婉现在没什么事,随口应和,“而且他们过来,你不是也蛮高兴。”

音乐学院的艺术生们长得好看的名声在外,大一刚开学的时候不少人老校区的同学因为得知音乐学院不在老校区以后,还连夜跑到表白墙底下哀嚎。

姜卉卉没否认薛思婉的话,还沾沾自喜:“那我当然高兴了,我上大学还没谈过恋爱呢,音乐学院的人来了我就是泡不到梁亦辞,那泡泡别的总行吧?”

“而且思婉我跟你说,我听说音乐学院这届是扩招了的,原来的宿舍那边不够住,有一半人分到咱们东区的宿舍来了。这叫什么,这叫天赐良缘。”

姜卉卉这人,活泼话痨,就算不搭她的茬她这单口相声也能说上一路。

薛思婉闻言,笑一笑,没有说话。

“对了思婉……”

姜卉卉只是停顿个喘气儿的功夫,又重新开。不过这回才刚刚说到一半,突然被另一道陌生的声音打断。

——“你好。”

男声,她们没有听过。

薛思婉没有停下脚下的步子,只是侧过头,循声望去。

一个陌生的男生,很高,刚刚跟上来。

薛思婉微扬起下巴,眼神在问“什么事”。

对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问:“同学,能加个微信吗?”

身边的姜卉卉又激动地摇她手臂,震得她抱着的盆子里面洗发水沐浴露的瓶子相撞得叮当响。

“不好意思,”薛思婉歉意的笑一下,用一贯的委婉的方式温声说,“我没有带手机。”

她说完便不动声色地稍稍加快了步子往前走,无意再多说什么。

不过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没有弄懂她的意思,她这样说,对方也跟着加快步子,又说:“没关系的,你没带手机也不影响,你可以说一下你的号码,我加你?”

“……”

她并不擅长强硬地拒绝人,对方这样说,她也只是顿了顿,说一句不好意思,没有背过自己的微信号码。

可惜这种方式并不奏效,对方还有下一句等着她。

似乎有点陷入怪圈,薛思婉一时思忖不出一句对方无法挑出漏洞的拒绝方式。

还好姜卉卉在旁边,插嘴说她男朋友在宿舍楼下等她,对方这才算是知难而退。

走出去几十米,确认刚刚的男生没有再跟上来之后。

姜卉卉才开始数落起薛思婉来:“不是我说你啊思婉,下次遇到别人搭讪你不想理就拒绝得狠一点儿就好了,省得这么缠着你,你那么委婉,人家都当听不懂呢,欺负的就是你这种软性子。”

晚风吹起她柔软的发梢。

薛思婉咬唇:“我是想,拒绝别人也应该给对方留一些脸面。”

“那你要是再遇到今天这样的呢?”姜卉卉不自觉大了声儿,“或者遇到更难缠的,你怎么办?”

“我知道了,”薛思婉笑了声儿,“谢谢卉卉,帮我解围。”

“行了,跟我还客气什么。”

“不过啊,”姜卉卉啧啧两声,退后半步上下打量起薛思婉,“你们做美女的,就是惹眼啊。”

姜卉卉借着商业街两边小摊贩点的昏黄的陈旧的灯看向薛思婉。

她的皮肤很白,透亮的那一种白。在半昏的夜色中,晃眼的白。她很瘦,整个人有种纤细带来的轻盈。清丽而温柔的脸配上眉眼之间似有若无的一点愁容,天然带着让人忍不住想欺负的破碎感。

薛思婉又是这样的性子,温柔根本不足以形容她。

她就是温柔本身。

这样一想,姜卉卉就连下手拍薛思婉肩膀的时候都下意识放轻了力道。

薛思婉听到姜卉卉前面的“啧啧”两声,以为对方有什么样的重要发言,没想到最后来了个“你们做美女的就是惹眼啊”不说,还上上下下给她打量了一遍。

她哭笑不得,无奈地摇头笑问:“这是干什么。”

“我是在想,刚那个,这个月第七位了。”姜卉卉掰着手指头算,“大一这一年来跟你搭讪的少说也有快三位数了,我竟然没觉得有哪一个能稍微配得上你。”

薛思婉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随口应一声:“哪有那么夸张。”

“我说的是事实!没一个字儿夸张的,不过薛思婉你真不打算在大学谈恋爱吗?”

姜卉卉是个典型的自来熟。

这个问题早在她们刚刚分到一个宿舍没多久的时候薛思婉就被姜卉卉问到过,她给的答案是不会,她的人生计划里暂时没有这一条。

现在又被问起也是一样。

不过薛思婉不打算继续聊这个话题。

所以干脆转移了话题问姜卉卉刚刚要跟她说什么。

就是刚刚的男生过来跟她讲话之前的时候。

这话一问出去,姜卉卉就猛一拍脑袋:“你不说我都给忘了,差点被刚那大哥耽误。”

“嗯?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出来的时候答应给赵爽带饭,这要是给忘了回去赵爽还不得劈了我。”

赵爽是宿舍里另外一个女生,跟姜卉卉关系不错。

她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快要走到这条繁闹的商业街尽头。

两侧的小摊贩卖的全是冰淇淋、烤玉米之类的零食,没什么能当饭吃的东西。

薛思婉环顾四周,想给赵爽带饭需要往回走一段。

她没多想,温声开口:“走吧,我陪你一块去买。”

“哎哎哎,不用,”姜卉卉把她往回推,“我自己去就行,你先回去吧,这都累一天了。”

“没几步的路了,不差这么一会儿。”

“薛思婉你傻啦?现在返回去又撞见那大哥继续缠你怎么办?听我的,赶紧回宿舍去。”

“……”

姜卉卉难得心思细腻一回,薛思婉拗不过她,按她的意思继续往宿舍的方向走。

这条回女生公寓的路虽远,只需要沿着一个方向走就是了。

促狭拥挤的商业街已经到尽头,再穿过公园就是她们宿舍的大门口。

/

下午一场暴雨过后,沪市的暑气略消。

积雨还没完全渗透,公园松软的土地被浸泡成深棕色,经过时处处是湿润的泥土的气息和松树结出果实的松香气。

回去宿舍的路上。

薛思婉跟姜卉卉分开之后,便一个人加快脚步走进这座弯弯绕绕的远看是祖母绿色的小公园里。

这座公园面积虽然不大。

也算得上是宜林大学整个东区唯一的大面积绿化区。

学校的小树林里总潜藏秘密。

这座小公园也不外如是,被列为宜大代代校园情侣们夜晚约会谈情的圣地。

但凡回来得稍晚一些时候,都会撞见男男女女亲热聊天,甚至旁若无人地放肆热吻。

刚上大学的时候薛思婉还会因为无意撞见他人风月而脸红心跳。

经过了一年的时间,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从旁经过,自始至终视若无睹了。

之前的时候也有想过打扰别人也是不好的,想着不走这条路,绕过这座公园从旁处走。

只是她试过了两边的两条路想要回宿舍,要多走十几分钟的路程。

后来走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假装没看到,加快脚步过去就行了。

今夜的路灯还没有被点亮,天地之间正处于明暗交替的混沌之中。

小公园静谧异常,除了晚风穿过柏树密匝的枝杈声外别无他响。薛思婉暗自深吸一口气儿,默默给自己壮胆。

才没走几步,弯弯绕绕的鹅卵石小路被生长的过于茂盛的柏树从遮挡住,薛思婉的视线投不过去,只能借着月亮微弱的光准备绕过柏树丛。

步子才刚刚落下,空气中传来不属于她的另外一道声音。

是女声。

在浅浅的啜泣,低声嘟哝着什么听不明晰。

薛思婉已经迈出去的脚步被试探着收回来。

她在担心,撞上其他人比接吻更出格的亲昵。

啜泣声又大了些。

被夜风裹挟着进到她耳中。

再过须臾,女生带着哭腔讲话的声音也变大。

——“你真的要跟我分手吗?为什么?我不明白。”

薛思婉轻吸了口气。

好像是在闹分手,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可是,别人在吵架闹分手,她这样经过好像也不是很好。

这样一想,她一时之间就只好抱着盆子,进退两难地立在原地。

她无所适从地听着,隐约觉得这个女生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我不信,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不讲一丝情面吗?”女生抽泣着,“我以为我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所以,你对我跟对她们也是一样吗?梁亦辞,我们不能不分手吗?”

……梁亦辞。

薛思婉突然就想起来,这女生的声音,是下午来咖啡店里外带的时髦女孩。

原来,她就是梁亦辞的女朋友。

时髦女孩的哭声听起来很柔弱,不减甜意。

薛思婉在想。大概,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哭声伴随的要求。

她没有想过仅仅是在下一秒钟,她就听到拒绝的话。

低低的男声,天然带着慢条斯理的慵懒,好像一切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不好意思啊,不行。”

“你……”

他仿佛全不在意。

“不送了。”

薛思婉无措地退后半步,脚踩在滑腻的鹅卵石上,险些就这么狼狈地滑倒。

心也跟着轰的一下。

染上一种,微妙的,空落落的失落。

再然后,就是女生捂着嘴哭着跑出来。

没有半点儿停留地跑走。

而柏树丛的另一边燃起浅淡的烟气,顺着夏风被吹过来,遮住周遭松子的气息。

薛思婉深吸一口气,差点儿被呛得咳出声来。

平复好了就开始给自己洗脑。

撞见别人分手哪里比得上撞见接吻更尴尬。

她只需要像每天一样,熟练地视若无睹就好了。

双腿开始受控,她目不斜视,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正直得根本不懂分手二字的含义。

直到她绕过柏树丛。

一眼就对上斜倚在长椅上抽烟的男生。

他穿宽松的黑色短袖,同色长裤,露一截劲瘦冷白的小臂。

他有一双黑曜石样的眼睛,指间一点猩红光火,放浪而又漫不经心地睨她。

晃神儿着收回眼的时候。

即便再三控制着思绪,她还是忍不住去想。

要什么样女孩,才能让他无法冷漠地说“不行”。

……

那天,薛思婉想,那天大概是包括梁亦辞在内的,其他所有人以为的,她第一次见他。

只她自己清楚,那次,不是她第一次见梁亦辞。

不过她是那一天才知道,原来破败小县城里一闪即逝的光,就是这个学校里被其他人一遍又一遍提起的梦中少年。

原来他注定,要做很多人的光。

/

薛思婉收回思绪,理智回笼到现实。

回到二〇二二年。

她刚刚答应,要搭他的顺风车。

薛思婉没再看他,看了眼依旧瓢泼,依旧未减分毫的雨幕,把心一横,踏下阶台。

鞋底甫一落地的时候,暴雨没有疯狂砸上头面,像是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挡住。

她来不及看,身体已被人揽了一把,以最快的速度上了车。

在车上窥见身侧男人的鸭舌帽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下来,已经透湿得滴着水。

他关上车门,随手把帽子扔到地上,捋一把被雨淋湿的黑色碎发,散漫地靠上椅背。

顿一顿,没什么情绪地发话:“开车。”

刚刚在雨夜里看不清晰,薛思婉也是上了车之后才看清这是辆保姆车。

专门配有司机,除了司机以外,前座的副驾驶还坐着林穆,正在扯着脖子往他们这里看。

薛思婉大约知道,林穆现在也在星娱,就是梁亦辞的经纪公司。职位是他的执行经纪人,大约从几年前开始,所以,他们才几乎形影不离。

因为薛思婉上了车,刚刚收到“开车”指令的司机愣了下,看着后视镜问梁亦辞:“是先送您回家还是?”

显然是在问薛思婉的安排。

所以下一秒梁亦辞掀眼,散漫地斜睨过来,惜字如金:“地址。”

既然已经答应了上车,答应了乘他的顺风车,薛思婉也就不再忸怩。干脆地报了一串地址,说完,又轻瞥一眼刚刚被他扔到车厢角落里的湿透的鸭舌帽,温声道了句谢。

连自己也不清楚是在谢他载她回家,还是谢他刚刚替她挡雨。

不过不管是谢哪一个,都没得到对方的回应。

她垂着头系好安全带,听着他淡漠冲司机说先送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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