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特么有一腿吧”

薛思婉那声“不认识”落地。

林穆下意识侧头去看梁亦辞。视线中人斜倚靠背,深色长裤下长腿交叠,散漫地一下一下**着。

他没有抬头。

甚至连一秒钟的反应也没有。

双方对这个问题表现都很冷淡,话题很快被掀过。

林穆跟着桌上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时候,听见身边很低很低地笑一声。

失意的,意味不明的。

转眼看过去的时候,梁亦辞淡漠依旧,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山雨欲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

薛思婉那晚席上没怎么讲过话,她原本就是温吞内向的性子,拙劣交际,难善逢迎。

旁人不提,她也就一个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平和地坐着。

她一直知道,很多时候,她是一个无趣的人。

不管是面对领导或是观众,她习惯了因为自己的无趣被忽视被冷眼。

今天岚姐却好像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频频赞赏地看她。

跟人喝酒谈笑的功夫,还给她拉了个通告。

具体没有听清。

倒是听清了给她通告那位公司高层跟旁边人调侃起她的话。

“小薛好像绯闻特别少,真是给公关部省心,我看小姑娘这么乖,是不对象都没谈过?”

这个问题。

薛思婉有半秒钟的沉默。

她在想。

如果从来没被介绍给过对方的亲人朋友,从来没有告知过任何一个认识的人,从来秘密地不可见光地…纠缠过。

是不是应该算作没有谈过。

下意识忽略掉她跟乔衡那段更儿戏的“恋情”。

她很浅地点下头应声:“没。”

话音落地的分毫之间,她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地抬眼。

意料之外地对上那双蓄冰的眼睛。

此时此刻。

一窗之隔的室外闪电劈开天地,黑夜有一瞬光火通明。

照亮坐在暗处的年轻男人。

薛思婉就借着闪电通明的光,看清他眼里满是冷淡,漠然,事不关己。

然后剧烈的雷接踵而至。

薛思婉移开眼,瞥见眼前桌上静置的酒杯不易觉察地震颤轻抖。

她深吸一口气,像被横亘的酸枣核儿卡住喉口,濒死般的窒息感中弥漫着挥不去的酸涩。

一张圆桌隔开楚河汉界。

她跟他对面坐着,相见不识。

薛思婉依旧平静,不显波澜,不去管凌乱垂落的发丝。

她试图忘记刚刚冷漠的那一眼,可是脑海里却不受控地翻涌出尘封的记忆。

思绪在失控。

越回味他刚刚的冷漠,回忆越疯狂。

将杯中的酒一饮而下,她旧忆最荒唐。满是那年跟着他翻过宜大织着铁网的高墙,满是跟他逃宿跑去他那间没开灯的公寓,满是月光下黑衣少年抵着她半真半假地轻吓。

他说薛思婉,不想被老子干死,你就,别叫了。

……

“思婉?思婉,想什么呢?”

张岚在她眼前晃过的手将薛思婉拉回现实。

“岚姐。”薛思婉回过神儿,侧头轻声问,“怎么了?”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怎么看你脸白一阵红一阵的。”张岚说着,就要伸手去探她的前额,手上挂着的一串车钥匙丁零当啷地响。

薛思婉没躲开,轻摇了下头,看向张岚手里的车钥匙:“要回去了吗?”

“没有,我去替谢总接个人,等会儿就回来。一会儿谢总他们要去楼上玩牌,你跟着一起去吧。”张岚说着边起身边凑近到了薛思婉耳边压着声嘱咐,“大佬们还没走,咱先走不好,你担待点,啊。”

这家饭店在沪市很有名。

饭店所在这栋大楼足有二十几层,底下一大半是饭店,楼上是同个老板开的高级会所,跟清河会馆一样,高V客人才有准入资格。

薛思婉一向埋头拍戏,几乎不会参与这种局。

不过即便不怎么参加,多少也懂这种局的规矩。正如岚姐所说,大佬们还没走,她们不好先走的。来都来了,再给人留下些什么耍大牌架子大之类不好的印象,岂不是得不偿失。

而且,好像。

不知道为什么。

觉得今晚没有危险。

所以其他人邀请她上楼打牌的时候,薛思婉从善如流。

/

订的包间在十七楼。夜更深一些,城市的霓虹灯火在雨中模糊。

电梯边儿没什么人,薛思婉站在最后,听着前面几位娱乐圈举足轻重的人物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安静地当点缀的花瓶。

她思绪放空,没有关注周围人,也没想什么事。

以至于进了会所包厢才被其他人讲话声重新拉回现实。

“麻将大伙都会玩儿吧?咱几个年轻人凑一桌儿咋样?”

正说话的是苏瑞带过来的星娱那个新人,叫许维扬的。听说是个北京来的富二代,家底厚的很,操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讲话没什么遮拦。

薛思婉被他这话拉回思绪,循声看过去才发觉暗调的包厢里,除去最后进来的他们几个,其他人早已经各自找了位子。

旁边儿已经凑了一桌麻将,沙发上还坐了几位,很快点起烟,场子里烟熏火燎。

许维扬显然实在问包括她在内的其他几个人。

她垂着头,林穆在她左手边半米的距离,再往左还站了一位,她没去看。看着反光地板上浅浅印上的影子,开口应许维扬的话。

“我不会玩。”

“不会。”

有人跟她异口同声。

薛思婉看过去的时候,梁亦辞刚从长裤里掏出包烟,旁若无人地叼一根点上。

云缭雾绕,他看上去兴致缺缺。

薛思婉退了半步走开之前,没成想被许维扬一把拉住手腕。对方是个典型的自来熟,拉着她就往牌桌边走:“小姐姐,一起玩把呗,麻将,很简单的。”

她想拒绝:“我真的不会……”

“诶小姐姐,我看过你的剧,叫你婉婉姐行么,我叫许维扬,”许维扬压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径直给按到桌前坐下,“初次见面给个面子,一起玩两把呗?”

薛思婉想拒绝,开口前又被其他人抢了先。

她看向声音的方向,就见林穆边往过走边说:“许维扬你说话就好好说话,别他妈这么油腻行不行。”

“穆子哥你别特么逼逼赶紧过来玩,”许维扬又急哄哄把林穆也拉上桌,正坐在薛思婉对面的位子,完了又看向梁亦辞,倒没跟其他人说话时候那么百无禁忌,“辞哥,就差你了,一起来把儿?”

梁亦辞又吐一口烟。

侧边的窗没关,狂风疾雨吹动他的黑色T裇,隐隐勾勒瘦削的身形。

他像是不觉冷,淡漠地掀眼,没给答复。

他以前脾气也很差,宜大没人敢招惹。

现在好像比那个时候多了些让人读不懂的阴鸷,浑身上下写着生人勿近。

“来吧辞哥,三缺一,”许维扬看上去牌瘾犯得严重,继续说,“穆子哥,婉婉姐你俩也挺想玩的吧,快跟着劝劝辞哥。”

他们这边动静不小,已经有其他人在频频关注。

薛思婉今晚喝得多了,脑子不大清醒,看场面这样僵持着,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要来吗?”

话出口的时候,声调涩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的话音落下,气氛有两秒钟的停滞。

没有收到回应。

然后她看着梁亦辞提步,不紧不慢地走近,眼见要径直而过。

气氛一度降到冰点,直到林穆站起身,踌躇着开口,一声“辞哥”还没出口,却见他辞哥已经拉开他旁边的位子坐下。

统共就四个人的麻将桌,林穆暗自捏了一把汗,他辞哥往这儿一坐,右手边就是薛思婉。

“辞哥你可算来了”,他甫一落座,旁边的许维扬看了他一眼,又看眼薛思婉,开口调侃,“还是美女面子大,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费力气了。”

林穆在心里骂了声操,在桌子底下给了许维扬一脚,这小子是个愣头青,什么也不知道在这满嘴跑火车。

气氛再度回到冰点之前。

“要玩就玩,”梁亦辞掐灭烟,没什么情绪,“少扯淡。”

麻将机隆隆运转,里边儿麻将牌剧烈地翻动撞击。

牌打了半个四圈,桌上除了许维扬没什么营养的单口相声跟林穆时不时的笑骂,再没其他人讲话。

不讲话,心思也不在牌桌上。

许维扬第八次被薛思婉点炮之后把牌一撂,也许是觉得这牌打得没劲,提了一嘴:“咱也不能就这么干玩儿啊,我看要不来点儿有意思的,谁再点炮自罚一杯,怎么样?”

这话明显针对人。

薛思婉本来就不大会打牌,今天又喝了点儿酒,打得毫无章法,许维扬一共胡了十把,两把自摸,八把点炮,这八把全是她点的。

她原本也不大想玩,听许维扬这样一说,正想说让他找其他人来替一下。

还没出声,就听梁亦辞说行啊,不光点炮得喝,庄家也得喝。

他们几个人玩牌没什么章法,不是按哪个地儿的玩法,他们玩的带吃带碰带挂花还带会儿。

但是不管是哪个地方的玩法,都是轮流坐庄,自己庄上别人胡牌要双倍惩罚。

梁亦辞提这个合情合理,几个人都没有异议,薛思婉不玩了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又听着麻将机又轰隆隆搓起牌。

因为有了喝酒的赌注,薛思婉被迫认真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了心思,牌也顺得很,重新开始的第一把,她就一雪前耻。

梁亦辞是她上家,摸了牌随手就扔出来,低出一声:“六筒。”

刚好薛思婉胡四六筒,她顿了下,推倒牌,开口时声线柔和:“胡了。”

许维扬在那贫:“我婉婉姐终于开张。”

“那个,思婉,”林穆扫了眼她的牌,面露难色,“你这牌技没长进啊,这都炸……”胡了。

不过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边梁亦辞已经捞过侍者倒好的半杯威士忌一口闷了。

“我操,辞哥牛逼!”许维扬没注意薛思婉的牌,直接把牌丢进机器里,须臾才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林穆,“哎等等,穆哥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林穆给他问懵了。“什么玩意?”

“你跟婉婉姐啊,”许维扬扫过他们三个,“您几位跟这儿装什么不认识呢,糊弄我呢是吧?你认识婉婉姐,张口就管人叫那么亲热,还知道牌技没长进,你又认识辞哥,这不都认识么。”

牌已经重新码好,其他三个人各自抓自己的牌,谁也没接这个茬。

偏偏许维扬这人看不清楚状况,没头没脑地揪着这话题不放:“诶,那辞哥你上学时候也这么帅这么招人么,不是我说,哥们我要是妹子我也爱辞哥。”

“废他妈什么话,我辞哥那可是宜大校草,校草懂么,”林穆给这孙子气的咬牙切齿,“看不上你个丑逼。”

“操,穆哥你这就过分了啊。”许维扬扔出张红中,随口继续说,“不过辞哥连夏歆都懒得搭理,我真好奇什么样妹子能入咱辞哥的眼。”

不远处包厢的大门被打开,端着托盘的服务生走进门。

薛思婉摸牌的手一滞,麻将牌险些失手落地。

没人接许维扬的话,她抬眼,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冲服务生不急不缓地温声开口:“你好,可以给我一杯白水吗?”

……

后来的十几分钟里,许维扬没再这么多废话。

因为他坐庄四把,薛思婉把把胡牌。她在想,梁亦辞大概是不怎么想玩了,所以每一把都随便打,每一把都恰好给她点炮。

他点了炮二话不说端起酒就一饮而尽,坐庄的许维扬没法只能跟着喝。

最后一杯喝完,薛思婉十几分钟前点的白水才刚刚给上来,放在她左手边的小几上。

旁边同是四杯威士忌下去,梁亦辞面不改色,倒是许维扬被这四杯酒直接干懵连连告饶,说辞哥我真不行了,你特么不是跟婉姐有一腿吧把把给人点炮。

桌上因为这话陷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薛思婉垂着眼,觉得口干舌燥,手足无措踌躇半秒之后,注意到了刚刚被放在她左手边小几上的那杯白水。

像看见了救命稻草。

本能地向着杯子的方向伸出手。

紧张无措,或是极度尴尬的时候,她总是想喝水。

像现在,想借着喝水化解难捱的尴尬。

手接触到杯壁之前,却被人直直阻断。

指尖被/干燥的温热包裹,对方阻拦的动作,像是掌心下下挲摩着她的指尖。

男人的声音轻且淡:“烫。”

自然得像是刻在身体潜底的条件反射。

薛思婉僵在原地。

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往下坠,心脏空****。

只是一瞬间,手被放开。

残留余温。

她始终没有抬头,钝钝地听着对方起身,铁艺椅脚划在地面刺啦地响,听见他很不耐地撂下一句说出去抽根烟,不打了。

后来沙发那边有人过来说要替补,她顺势也说不打了,寻了个角落安静地坐着。

/

那天晚上后来多久散场的她不知道。

只知道雨下得很大,梁亦辞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过。

那天大家都喝了不少,各自有人接送。出去接人的岚姐一直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所以散场以后就剩她一个人留在饭店的大门口。

雨声潺潺,挣扎着斜落下来,她先是裙角再是前襟次第被打得透湿。

朦胧的昏黄色光线从身后的饭店里洇出来,她抱着双膝蹲在门口的石柱下,被雷鸣电闪包裹,充耳尽是轰隆。

暴雨密不透风地将整个世界填满,毁灭沪市的浮华烙影。

薛思婉只身风雨中,像被世界独独遗弃的小孩。

她今天喝得有点多,那一刻却格外清醒。

好像八年来残存的旧梦被亲眼见证着摧毁,她清楚地知道。

梁亦辞再也不会冒雨来接她了。

不会了。

……

又几分钟过去,薛思婉多次拨不通张岚的电话,干脆也不再频繁地看手机,只静静地蹲着看不知停的雨幕。

看积雨又没过半层阶台,一层层漫上来。

她是被身后不远处一道甜丝丝的女声打断思绪的。

因为距离不远,所以听得格外清晰。

——“小哥哥,你一个人吗?今天下雨打不到车,我开了车过来,要一起吗?”

话音落下的半秒钟后。

微哑的男声冷淡地拒绝,惜字如金:“不用。”

……

这个声音。

薛思婉本能地转头,循声看过去的同一刻,一辆汽车的远光灯遥遥打来。

鸭舌帽檐下,年轻男人皱着眉,他有着冷峻的眉眼,她好像能看见他口罩下紧抿的唇。他隔着几步的距离,也在看她。

不过须臾,那辆打灯的车停到饭店阶台下,前座车窗摇下来,林穆在冲这边喊:“辞哥,赶紧上车。”

薛思婉收回目光之前,听见梁亦辞说了两个字。

“一起。”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是不容置喙的肯定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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