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信大师住在寺后一处别院中,山清水秀,绿树成荫。

进了院子,便见到一个须眉皆白,满面红润的老僧正坐在葡萄藤下,一片青翠浓紫环绕,更衬得老僧鹤发童颜,恍如神仙。

这老和尚卖相极佳,难怪宫中都极为宠信,尤其他又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民间好多都将他当做活神仙来供奉朝拜。

不过这些年也确实救治了不少人,听说连南陈和北魏都有不远千里,慕名前来求医的。

两个负责扫洒的小沙弥正在收拾桌上杯盏。

吴婕目光落在其上,不禁惊讶:“大师刚才有访客?”

广信大师年事已高,这些年极少见外人。

“都是一些俗人,尽拿些俗事来烦扰我这个方外之人,唉,身在佛门数十年,竟然也不得清净。”广信大师长叹了一口气,眉有愁色。

什么事情能让一向开朗乐观的人发愁,吴婕暗暗纳罕,一边轻车熟路地将食盒放到石桌上。

广信大师眼前一亮,愁色一扫而空:“好丫头,这次带来了什么好吃的,我可是闻到味儿了。罪过罪过,将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一边说着,就要伸手去开盒子。

却被吴婕伸手拦住。“大师先听我把话说完,这点心可不能白吃。”

广信哈哈两声,“我说你这小丫头今次怎么肯过来了?这是有难题要考较我这把老骨头啊!”

吴婕酝酿了一下感情,红着眼圈说道:“大师言重了,小女子过来,是要求大师救命啊!”

广信叹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形。“是因为那北魏使节团来的事情吧?”

吴婕话锋一滞,“大师方外之人,对朝内之事倒是挺灵通的。”

广信瞥了她一眼:“你父王多日不曾来这里找我下棋了,我手痒难耐,不免要打听一二。”

“大师……”

“你莫要着急,南陈断不会坐视东越这样重要的盟友属国倒向敌国的。只怕不出数日,就要派使者前来,只要你父王多求求陛下,再加上陈皇后和南陈使者从中作梗,定能将北魏拒之门外。”

吴婕眉梢抽搐:“大师休要妄言,这样岂不是大大得罪了北魏。北魏如今兵锋如火,横扫天下,东越不过小国,岂敢与之交恶?将来大魏统一天下,我东越岂不要面临灭顶之灾。”

“你怎知是大魏得天下,南陈今次不过一时受挫,说不定之后君臣同心……”

“大师就不要糊弄我了,两国之势孰强孰弱,一目了然。更何况之前北魏大败南陈,使得如今东越边境大半与北魏接壤。别看北魏使节如今以礼相待,这次若不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只怕转眼就要发兵来攻。难不成到时候南陈会发兵来救?”

上辈子东越兵临城下之际,也曾派人向南陈求救,可惜南陈龟缩一边,丝毫不见动静。

广信捻着胡子:“难得你竟有此见识?”

当然是见识,都是她上辈子亲眼所见,亲身所识啊!

吴婕继续发动三寸不烂之舌:“大师还惦记着父亲与您下棋,不知父亲如今日夜忧虑,只担心骨肉分离,一别两地。若坏事成真,只怕父亲再也没有心情来跟大师下棋了。”

广信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是非要我这一把老骨头出面不可了。好好好,反正下个月皇后娘娘要在宫中举办一场佛会,请寺内中人前去讲经说法,我就勉强走一趟吧。”

“到时候大师准备如何说?”吴婕睁大了双眼,盯着眼前的老和尚。

广信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眯着眼睛,老神在在,“贫僧略通相面之术,看到德王家的郡主八字特殊,与新韶风水契合,不宜远嫁,否则将会给东越带来灭顶之灾。”

“这……也太夸张了吧。”吴婕提出意见。

“哦,那就说郡主命格贵重,更生就旺夫之相,若嫁入北魏,只怕襄助国势,让北魏更加气焰嚣张……想必皇后娘娘也不愿意资敌吧。”

广信大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反正郡主放心,交给老衲了。”

吴婕大喜过望,盈盈参拜:“多谢大师了。”

“不必多礼,赶紧将盒子打开,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吧。”

嘴里塞着果子,老和尚又叹道,“不出几日,南陈的使者也要过来。只怕你父王要更忙碌了,唉,身在槛中,不自由啊。”

吴婕手一顿,南陈使者……记忆中确实是在三天之后抵达了东越,她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告别了广信大师,吴婕重新回到正殿,斋菜已经准备妥当了。

吴婉坐在卢氏怀中,左手拿着一只松茸蜜汁丸子,右手举着两串烤菌菇,大快朵颐,脸颊鼓鼓地像只小仓鼠。

见长女进门,卢氏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巴,笑道,“被这香气勾得,忍不住就开始吃了。”

“是女儿出门耽搁了时间,哪能让母亲饿肚子久等的道理。”吴婕坐在卢氏身边,侍女送上碗筷。

卢氏精神不错,看样子求的签是上佳。吃着吴婕做的点心,她忍不住念叨:“只是出门一趟,何必亲自弄这些东西。”

“女儿好久不下厨了,难得来一趟,孝敬母亲,也顺便为广信大师送上一份。”

卢氏也知道丈夫和女儿与这里的广信大师是忘年之交,资深棋友,是值得尊敬的长辈。

“不过你这次做得,感觉口味重了不少。倒是正合了婉儿的口味。”

吴婕一怔,北地生活了五年,逐渐习惯了那边的口味,连自己做菜的时候,都不自觉地带了出来。

她伸出竹筷夹了一枚豆腐丸子放在口中,百般感慨。

“母亲求了什么签文?”

“东郡古树开新芽,东君独爱这一枝,解签的说算是上签,虽有波折,终究会达成所愿的。”

用完素斋,吴婕又陪着卢氏去后寺赏了赏风景,消了消食,便准备返回了。

走出正殿,还没到大门口,突然听到传来一声暴喝:“你们这是黑店吧!哪里有这么昂贵的素斋!”

引得周围众人无不侧目。

是十几个汉子站在殿前,正跟殿内知客僧争执着什么。领头的正是尉迟达,连声惊呼,“我在大报恩寺吃过的一顿上等席也不过二十两银子。一顿饭一千两,还都是全素的,简直闻所未闻。”

旁边一个气度非凡的公子折扇一挥,那高大汉子立刻噤声。

“这东越的物价本就比别的地方昂贵,但一顿斋菜价值千两也未免稀奇,不知有何说法吗?”

知客僧态度恭谨:“施主请勿发怒,这斋菜是敝寺特产,经广信大师开过光的,吃过之后必定念头通达,身体康健,有病治病,没病补身。每一个月才会特供一桌,今次恰好就是施主们享用了。不信施主可以请教一下,或者查阅一下敝寺的功德簿。上个月那位绸缎商可是花了三千两纹银,才换来这一桌呢。”

吴婕忍不住想笑,这斋饭确实是每月一桌,独一无二,但都是奉送给当月捐助香油钱最高的大金主的。当然,来白鹿寺的非富即贵,好几次吃这顿斋菜的都是捐助数千两之多。

知客僧这算是颠倒因果,偷换概念了。

“看诸位相貌堂堂,刚才这几位施主又指明了要将敝寺最贵重的端上来,不敢怠慢贵客,小僧等便依言将这素斋奉上了。普通人想要吃,也吃不到呢。”

尉迟达一时语塞,他们确实说过这些话,但以常理揣测,这白鹿寺最贵重的斋饭,顶多几十两银子,哪里想到还有什么开光的斋饭,这不都是骗人的吗?

知客僧口角伶俐,满嘴生风,将一顿素斋描述的天上有地下无。之后又话锋一转:“当然,佛门清净之地,也不讲究这许多,若施主们囊中羞涩,便随意施舍即可,并不拘泥多少,便是只一两银子,也是无上功德。”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总要顾惜颜面,尤其四周这么多香客盯着呢。

元哲朗声一笑:“广信大师功德无量,我等有幸吃到,是三生有幸。只盼着这顿斋饭真能庇佑咱们念头通达,诸事顺畅。”

微一示意,身后管事立刻奉上银票。

知客僧笑眯眯地收了,也不点数,一味儿躬身行礼,好话不断。

尉迟达众人都面色发黑,总觉得被坑了啊!

吴婕在旁边看得满肚子发笑,幸好刚才换过了衣服,又戴着帷帽,也不惧他们认出来。

使节团众人出了门,副使高宏源责备道:“你们行事太不谨慎了!”

众侍卫老老实实低头挨训。

刚刚破财的元哲笑了笑,“算了,一掷千金,就当是卖个广信大师的面子吧。”

“总觉得,这是把我们当肥羊来宰了啊。”高宏源摸着下巴,忍不住嘀咕道。

旁边的小莫侍卫笑道,“可不真是一群肥羊,还是曦园来的呢。”

一句话入耳,尉迟达猛地想到那句打油诗下联,

曦园肥羊入我肠?

难道……不应该啊!一个普通少女罢了,怎么可能指使得动这白鹿寺。也许是这白鹿寺的“开光斋饭”价格昂贵,太过著名,少女作为本地人,早有耳闻,所以看到众人吃得乐呵,故意出言讽刺,甚至提醒自己别当了冤大头。

可恨自己一帮子粗人只顾着吃喝谈笑,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一句嘲笑竟然会被误解为好意,吴婕若是知道尉迟达的脑补,只怕会笑得肚皮疼。尤其这千金斋菜还是她委托润通大师“特供”的。

“好了,就当是延请广信大师的银子吧。大家不必纠结此事。此事之后不要再提。”元哲不置可否,笑道。

高宏源笑道:“也是,若是只花费这点儿代价,就能请动广信大师,算咱们便宜了。”

众人启程向外走去,正碰到德王府家眷也在向外走。

那个姓莫的侍卫走在后面,暗暗疑惑,大魏禁卫军营驻扎在城北,称为曦园的地方,那少女既然从未去过北地,想必不会知道这些,西园,曦园,难道真的只是同音巧合?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婢仆正簇拥着两位窈窕少女进了马车,其中前面那个的身影,好像格外熟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