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马场里, 沈昭和几个世家子弟在里头蹴鞠,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玩得不亦乐乎, 一群孩子在场上嬉戏打闹。

沈昭自幼聪慧,骑射功夫更甚于其他几个同龄人,俨然是其中的领头羊。

皇帝远远看了一眼, 心下欣慰。

太平盛世, 人人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百姓富足,这便是他希望中再好不过的景象了。

“拜见陛下……”远处惊惶的声音将众人从热火朝天的喧嚣里拉回神智。

沈昭抬头看过去,远处高台之上, 威严庄重的君王背手而站, 俯视着他们。

他们都停下动作, 向皇帝行礼。

皇帝缓步从台阶上走下来, 目光落在了最前面的少年身上。

沈昭身穿一件蓝色圆领窄袖衫,外罩着青灰色绣竹的褂子, 一看便是唐灵亲手做的,她闲来无事, 也绣些东西给他们父子俩。

他脱了婴儿肥,脸上已经显出些少年的清瘦轮廓,眉目俊朗如画, 和皇帝年轻时颇为相似, 一派英姿飒爽的风姿。

他眉宇间神采飞扬, 站在那里,眼睛漆黑如墨,熠熠生辉, 目光炯炯,似是有无尽的活力散发出去。

任谁也很难将他和之前像个大汤圆的身材联系到一起。

沈昭向前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喊道:“父皇。”

沈闵钰忍俊不禁,说道:“看来沈厌教你有功,朕得好好赏他。”

沈昭被常意从民间找回来后,太医看过,说是因着出生后历经波折,还是有些不足。

身体养得好些了,沈闵钰便指了沈厌带着他骑射。

正好这常意和沈厌已经成婚,沈昭也时不时找理由溜去将军府,夫妻俩一人教文,一人授武,倒也和谐。

沈厌训人可不客气,也不管沈昭是不是太子,沈昭在他手里苦不堪言,效果倒是显而易见。

每天练下来,沈昭身上的肉一个劲地掉,像变了个人似得。

果然,一听皇帝提起沈厌,沈昭的脸就皱起来了。

“别说了,父皇。”沈昭期期艾艾地求他:“沈将军还要我明日围着猎场跑三圈,才许我进去玩呢——猎场多大呀,我跑完了岂不是得天黑了?”

沈昭不敢反驳沈厌,只敢在自己父皇这儿诉苦。

皇帝也不帮他,只是笑他,弄得沈昭一肚子苦水往上翻,更加说不完了。

待皇帝听了会他的苦水走了,旁边那些同龄的世家公子都围过来。

这些少年都是和沈昭差不多大的,身家显赫,被家里送来陪太子读书的。

其中不乏有些人羡慕地看向沈昭,却不是因为身份。

而是羡慕这一对天家父子,相处如同平常百姓一般。家里稍微有些钱财的,都有出去招女票、养外室的可能,而坐拥天下的皇帝,却一心只有一位妻子。

不仅如此,对待沈昭也是这般用心。

沈昭大包大揽地招呼他们,说道:“咱们继续打。”

有少年试探地问道:“殿下,您今日不去跟着沈将军练习了吗?”

他们进宫是来陪太子读书的,但陪的也只是宫里的宫学,他们都知道皇帝给沈厌点的两位老师。

一是太子师、枢机处的第一把交椅常大人。

二就是教沈昭骑射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沈厌沈将军。

沈昭撇了撇嘴,小声说道:“他给我放了假,说我上午不必练,我下午去他府上找他去。”

他们在场上打了一身的臭汗,沈昭回宫洗漱换了身干净衣服,又让宫人给他熏得香香的,才出了门。

他先去皇后宫里看望,唐灵正好无事,在院子里散步,看见他,反应和皇帝如出一辙。

好在唐灵知道给孩子点面子,只轻轻笑了下。

唐灵将剪好的花束递给身旁的宫人,缓步走过来给沈昭理了理领子,说道:“若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都快要不认识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沈将军,这样子,多俊,比你父皇年轻时还俊几分呢。”

沈昭有些狐疑地说道:“父皇说,我比他年轻时逊色几分,还得多跟着沈将军锻炼。”

唐灵眼神流转,莞尔一笑,捏了捏沈昭的脸:“别听他的,他就是要面子,当然是咱们圆子最俊了。”

整个宫里,也只有皇后一人敢这么说。

明明已经不是小孩,身高也快超过母后了,还是被父皇母后跟小孩子似得疼哄着,让沈昭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虽然儿时有过一段不好的经历,被那对凶狠的“爹娘”虐打的青痕,现在还留在他的身上消退不去,但沈昭还是觉得他很快乐。

那些不好的事,他记不住。

但后来每天遇到的人,都让他仿佛活在天上一样,先是被凶巴巴的白头发大哥哥沈厌救了,怀抱很温暖的常意把他带回了父皇母后身边,父皇和母后都是很好、很爱他的人。

每次想到这些,沈昭就觉得很快乐。

唐灵叮嘱了他一会蹴鞠莫要贪凉,又问道:“你可是要出宫?”

沈昭点点头,他时常在皇宫和将军府来回跑,大家都习惯了。

唐灵拍了拍他肩膀,让他早些出去,一边抱怨:“你若看到十娘,替我骂着她点,整日就是作事,可不就累病了。以后我挑个日子,给她赐个拼命十娘的牌匾可好?”

唐灵唠叨了几句,让他走了。

沈昭骑上马,不到片刻便轻车熟路地驶到了沈厌府门口。

府前一如既往地门庭冷落,不是避嫌,是不敢。

这么多年过去了,沈厌没被夺权分权,常意一如既往大权在握,可见有多得皇帝信任,是板上钉钉的保皇派,识趣点的人都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

沈昭蹦跳着进来。

今日是官员休沐,沈厌在院子里练剑,他手上动作极快,挥舞间剑身只剩下几道残影。

剑光闪烁,寒意逼人,破风之声从耳边穿过。

沈昭啧啧惊叹了一下,一溜烟地从院子里窜过去。

常意前些日子累病了,请了几天假,也不许他来,怕他过了病气,这才好了些,沈昭主要就是来看她的。

这些天她已经被帝后等人已经说了许久,她这身子就是受不得劳累,娇气养着倒也没事。沈厌倒不会说她,往往都是用实际行动证明,她只能在家里赏赏花看看景。

看到沈昭的身影满院子乱窜,常意放下手里的书,喊他:“圆子。”

沈昭到她身旁乖乖坐下,多年被她教导已经形成了惯性,他在常意面前总是最安静的那个。

沈昭抬头,眼里含着关切:“老师,你好点了吗?”

常意给他倒了杯茶,语气淡淡说道:“我好得很,你怕是要不好了。”

果然,她话音落下,沈厌便收了剑进来了。

沈厌白发束起,皮肤上还沁出点汗意,提着剑就进了屋子。

沈昭现在一看他脸就犯怵,低着头不敢说话,心里暗自撇嘴嘀咕道,闷嘴大醋坛子。

以沈厌的武功,明明他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却只有在他找常意时才来得这么快。

沈昭从小时候就知道了——沈厌对常意的态度异于常人,而且对靠近常意的所有人都很警惕,不分男女老少。

常意又拿了个杯子,为沈厌也倒了茶,轻声说道:“你练了一个时辰了,歇歇。”

沈厌不算累,但对常意的关心接受良好,坐在她身旁喝了一口茶。

他们成婚也有些年头了,沈昭没看见他们像自己父皇母后那样整日有说不尽的话,但两人光坐在那里,就仿佛有无尽的默契,自成一体,不必言说。

沈昭暗暗有些羡慕,他以后如果成婚,也一定要娶自己喜欢的姑娘。

因着看多了他父皇母后和两位老师,他心底娶一位心爱的人,厮守一辈子已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至于他从伴读那听说过的,一个后宅一位正妻、一位平妻、若干妾室、若干通房,他也只当笑话听。

常意开口和沈厌念了几句。

沈昭知道常意有心帮他缓些时间,沈厌喝完了茶,定要让他去练好几个时辰。

沈昭眼睛转了一下,灵机一动,说道:“老师,我们下午去外头走走吧。”

常意笑了笑,他哪里是想去外头走走,不想打桩子练剑才是真。

他知道得求常意,可怜巴巴地睁大了眼睛,被沈厌冷冷一瞥。

沈厌眼睛写着冷漠的四个大字:想都别想。

沈昭小声说道:“老师大病初愈,应当出去散散心的。”

果然,在沈厌面前,提什么都不如提常意好使。

沈厌收回了刚刚冷淡的注视,眼带询问地看向常意。

常意笑了下,望他一眼,放下茶杯不急不慢地说道:“休息一天也无妨。”

沈昭跳起来,小声欢呼了一下,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沈厌也有些头疼沈昭这个性子,他从把沈圆子捡回家的时候就开始和沈昭犯冲,这小孩看着乖巧,实际上就是个小霸王。

他牵起常意的手,常意反倒拍了拍他,笑道:“不必急于一时。”

沈厌淡淡:“太聒噪。”

常意笑起来:“这样不好么?”

热热闹闹的,让府里也亮堂了起来。沈昭不必太过成熟,上头还有他们这些大人顶着呢。

这样的日子晃一晃过去,常意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了沈厌的病,已经许久没发作了。

她也许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沈昭在皇城里,不常来这么热闹的地方,但如今有沈厌坐镇,可不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常意和沈厌走在他后头,闲闲地看着他走街串巷,不一会手里就拿满了东西。

沈昭转过身,给她解释,这个是糖葫芦、这个是糖老虎、这个是秋苹果、这个是纸片糕......

常意挑挑眉:“看来你的月俸不少。”

“还好、还好。”沈昭讪讪地笑了下,嘴里还含糊地含着些糖糕,一手递给她手里的糖葫芦,大声说道:“老师,这个可好吃了。”

周围的小贩纷纷看过来,好奇他叫老师的女子是什么人。

虽然几人都带了斗笠,常意还是不愿引人注目,避开了人群的视线,拒绝道:“我不喜吃这些甜的。”

沈昭叉腰,一脸被我抓住把柄了的表情,洋洋得意说道:“府里明明就有甜的,我上次还看到桌上有好几包银丝糖呢,老师是要偷偷吃吗。”

常意笑起来,沉吟了一会,眼神看向沈厌:“那不是我吃的,是他吃的。”

沈昭大惊,在他眼里,常意喜甜食的可能性都比沈厌强些,实在让他惊掉下巴。

沈厌也不反驳,抱胸冷淡地走在旁边,陪他们逛街。

沈昭半信半疑,也不敢多问,只能边走边想。

逛完了最繁华的东街,沈昭又吵着去踏青,他们二人自然是随他意的。

春风得意,少年张扬。在城郊游玩的,也大多是年轻人,三三两两的走在湖边,或吟诗作对、或行酒令,还有聚一起在另一边放风筝、斗蛐蛐的。

沈昭自来熟地挤了进去,是一群在玩投壶的少年人。

沈昭没见过这玩意,跃跃欲试道:“能给我试试吗?”

这群少年也不怕生,少年人之间的友谊极好建立,闻言都把他推进来,让他来投。

沈昭拿了箭矢,连投三箭,箭箭都中了壶口,惹来这群少年的一阵欢呼赞叹。

沈昭被夸得飘飘然,好生得意了一会,想到这还得感谢沈厌平时的训练,才发现自己刚刚一时激动,把带着他的这两个大人给丢了。

他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一时没看到两人,便有些慌神。

这时那群少年里突然望着一个地方发出些嘈嘈声,有人小声问道:“他们是谁啊?”

有人羡慕地说道:“真是凤协鸾和。”

“看上去好大气势。”

沈昭看过去,河堤旁站着两人,正是被他弄丢的沈厌和常意,两人都快到而立之年,容貌却没什么太大变化,徒增身上威压,即使在一旁什么也不做,也惹人注目的很。

沈厌身高个长,蜂腰劲背,一看便是武将,而常意背手和他并立,头纱吹起,面容浅淡。

无端让旁观的人心里生出赞叹,两人好似天生伉俪,过于般配。

常意察觉人群视线,头微微一偏,捕捉到沈昭的面孔,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沈昭心底,莫名就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