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闵钰流放的第一年, 遇到了唐灵。

他来陇右,不可能不识得当地的家族。

陇右世家不多,唐家便是其中之一。

唐家低调, 却来头不小,每代都有人出山为官,并且位高权重, 上一次出山还是沈闵钰的祖爷爷辈, 那位唐家人,最后官至左相。

他的父皇私下派人请过一次, 但便寻不到踪迹,只好铩羽而归,从此耿耿于怀。

当时有人私下传颂, 唐家有能人可观紫微星, 辅佐之人必为真龙天子。

许久之前, 幕僚与他说起这事时, 他只是一笑了之。

他虽然顶着前太子的名头,流放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当地的百姓官员看他以前仁德, 并不难为他,但父皇和他虎视眈眈的兄弟们都盯着他, 容不得他有一点犯错。

院前院内都有人看守,连到他手上的书都要经过无数道关卡,他除了天天赏花观草, 做不了任何事。

不是做不了, 而是不能做。

从小接受储君的培养, 他难道不清楚吗?

德行、威望、甚至兵权,他只要想做,谁也拦不住他。

幕僚、下属的暗线递过来, 他都无动于衷,连他手下的人都以为他或许真的已经心如死灰。

桂花带雨落在地上,他掀开纱帘,看见窗子被打开,一名少女坐在窗子上,一只脚横跨过来,姿势极其不雅。

难怪外头的花会吹进来。

沈闵钰静了片刻,平静开口:“你是?”

少女整个人跨过窗子,轻巧地落在了地上,打量了他一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开口说道:“你就是太子殿下吗?”

她这问题问的好笑,沈闵钰有些莫名,淡淡回答她:“现在已经不是了,姑娘慎言。”

现在京城里已经有了一位新储君,她在无人的地方说说便是了,若被人听到了,是要掉头的。

沈闵钰好心劝她,她却并不领情。

她翻窗进来,理了理身上的便服,直视这他说道:“太子殿下,我们是来和你做个交易的。”

沈闵钰背着手,淡淡说道:“你大可以去和太子殿下谈,没必要来找我这个废人。”

他并不信这突然出现的少女,只是觉得奇怪,望了望她背后,又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少女慢条斯理地说道:“把他们迷晕了,走进来的。”

看沈闵钰脸一下子沉下来,少女补充道:“别急呀,等他们醒了,你说我是来刺杀你的不就好了,不会连累你的。”

说完,她从小腿旁抽出一把小刀,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可以做戏做到底。

沈闵钰无奈道:“你是谁,又想和我谈什么?你也看见我现在身陷囹圄,无论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我都拿不出相应的代价。”

“放心,我想要的东西,肯定是你给得起的东西。”少女眼睛骨碌碌一转,拍拍他的肩。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唐灵。”

沈闵钰背过身,坐在椅子上,慢慢说道:“你是唐家的人,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娶我。”唐灵爽快地回答。

“噗。”沈闵钰刚喝到嘴里的一杯茶水倾数喷出,剩下的全呛进了喉咙里。

房间门里诡异地沉寂了一会。

唐灵索性坐到他对面,开门见山地说道:“你知道唐家,应该也知道唐家有多迂腐,唐家嫡系凋零,这代只有我一个女子,他们宁愿拱手让人也不愿让我继承。你娶我,我就能拿到唐家的掌家之权。”

沈闵钰好笑道:“何必非要找我,你若是有这个想法,找个容易拿捏的男子不是更好。”

他虽然已经被废,但也不是能被她揉搓的人,怎么看都不是夫婿的好人选。

唐灵一手支下巴:“太子殿下,我求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要什么?”沈闵钰淡淡道。

“若拿到唐家,我愿倾唐家之力,辅佐你重回帝位。”

沈闵钰瞳孔微微紧缩——她的谋取,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他怔住,笑道:“你敢说这大不韪的话,可曾想到,我并无谋反的想法?”

唐灵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

沈闵钰一直以来的淡然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破坏殆尽,是真的愣住了。

从未有人敢对他这样不敬。

唐灵的脸凑过来。

她的脸是美的,不逊于京城那些被文人骚客赞溢的美女,又因为在陇右生长,有股坚韧的美感。

沈闵钰在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错愕的倒影,一向不喜形于色的脸上,露出的表情格外陌生。

唐灵离他极近,呼吸都要喷在他脸上,她端详了一会,打趣地说道:“你长得这么俊,可惜是个懦弱的老古板。”

沈闵钰被她这么说,也没有多么生气。她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民间门的百姓都知道他以仁德出名,能调动他情绪的事情并不多。

唐灵放开他的下巴,轻挑地拍了拍他肩头,说道:“你顾你的仁义道德,却不管水深火热的百姓,岂不是假君子?即使你不想反,也有人会逼你反的,信不信。”

京城里那些皇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即使沈闵钰真的心如死灰,他们也要他真的变成了灰才安心。

沈闵钰不语。

唐灵轻笑一声,用两根手指头比了比双眼,说道:“我们唐家人,看人一向很准。太子殿下,你会成功的。”

她眨巴眨巴眼,一脚踏在窗边,背身向他挥了挥手:“我们会再见的,记得准备好礼金。”

明明有门她却不走,少女跳过窗子,身影消失在他视线里。

沈闵钰望着她的背影,独自站立了许久。

片刻后,他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眼也不眨地在肩膀斜着刺下数刀。

血从他的肩上落下,浸湿了衣裳,里衣被染红了一大片,他唇色苍白,却好似被刺的不是自己,不急不慢地擦干净匕首,半闭着眼躺在了**。

前后不到一息,数个侍卫持刀匆匆闯进来。

沈闵钰勉力睁开眼,轻声说道:“有刺客。”

“啪”

一声脆响,把沈闵钰从梦中惊醒。

他把唐灵的手从脸上拿开,塞进被子里。

手骤然暖和起来,唐灵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

唐灵迷迷糊糊道:“卯时才上朝,你怎么醒这么早。”

沈闵钰坐起身,回她:“做梦了。”

唐灵清醒了一点,在被子里支起一点身子,把头探出来问他:“噩梦?”

沈闵钰一手按住她毛茸茸的头,思忖说道:“不算。”

若梦里是她从河里被救上来,头破血流的样子,才是噩梦,是他这些年来梦里时不时就会出现的场景。

梦到她第一次冒冒失失来找他,还算……是个美梦。

沈闵钰笑了笑,从梦里醒神,一眼多年过去,只觉得恍若隔世。

唐灵不明所以地喃喃道:“快睡吧。”

又睡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才起来上朝。

今日散朝散的早,沈闵钰也不急着做其他事,老夫老妻了,难得清闲在宫里走走。

荣朝只有一位皇后,宫里并没有其他妃嫔,只有些唐灵手下的女官,都极有眼色,不往帝后身边讨嫌。

听闻前朝的皇帝,沈闵钰那位父皇,出门几步便有想飞上枝头的宫女邀宠出头,这位皇帝也来者不拒,后宫**.乱无比。

前朝后宫的缤纷,唐灵是感受不到的,他们俩走到枢机堂门前不远,唐灵眼睛好,远远就看见熟悉的人影。

唐灵驻足了一会,转头说道:“你看看,十娘被你教的,老气横秋。”

沈闵钰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摸了摸鼻尖:“朕是为她好,君子喜怒不形于色,不溢于言表。朕看她现在稳重自持,胸有城府,有什么不好的。把昭儿交给她,朕也放心。”

唐灵念叨:“老古板教出小古板,小古板教小小古板。”

沈闵钰被她逗笑,忍不住给自己辩解道:“朕看昭儿自己也挺乐意学的。”

沈昭,大名昭,小名圆子,现在发育得不错,是个名副其实的圆子了。

唐灵想起沈昭从早学到晚的课业,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怎么这么像你?”

沈闵钰牵起她的手,慢慢说道:“像你才是,聪明。”

唐灵抬了抬眉毛:“我怎么觉得你说话这么不中听,好像在说反话。”

“怎么会?”沈闵钰义正言辞地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这俩小孩,倒是有趣,当初谁也看不惯谁,现在倒是情好日密。”

唐灵果真被他转移的注意力,看向那边模模糊糊的两个人影。

沈厌正不知拿着什么东西,似是枝条,指尖穿梭,好像在编东西。常意站在他旁边,一手拿着笏板,安静地在旁边等着他。

但他手实在不巧,最后只编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的圈,拿在手里。

唐灵眼睁睁地看着沈厌将那丑丑的圈圈放在了常意的头上,被常意用笏板在胳膊上打了一下,看口型,大约是骂了什么。

两人也是抬手间门手起刀落的人物,却幼稚得不如沈昭这个小孩。

唐灵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感情这事,谁知道呢?你当初不也嫌弃我不懂事,是个孩子吗?”

准确来说,是她想利用沈闵钰掌权证明自己,而沈闵钰也怀疑不信任她,他们俩成婚,本是一场交易。

但谁也说不准,真心会何时交付。

沈闵钰顿觉冤枉,连自称也不说了:“我何时觉得你不懂事了,只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是非……”

唐灵挑眉,一手捂着耳朵,假装不想听他说话,往前走了几步,又变回了皇后娘娘贤淑端庄的样子。

常意和沈厌看到她,拂衣向他们二人行礼。

沈厌手编的花环还戴在常意头上,和她一身端庄的朝服相比不伦不类。

唐灵把她扶起来,挽住她的手。

她扫了一眼皇帝,又看了眼沈厌,突然灵机一动,温柔地开口。

“十娘,你今晚就留宿我宫里吧。”

常意不明所以,但对唐灵的话没什么异议,乖巧地点了点头。

唐灵挽着常意的手,两人走在前面说起了话,留下君臣二人面面相觑。

沈闵钰:???

沈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