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常姑娘心肠真好。”里正看到常意回来,跑过来几步,脸上的褶子堆成一堆:“现在这个世道, 像你这么好心的人不多了。”

常意避而不谈他的阿谀,只是轻轻皱着眉,好像还在思索着什么:“里正大人, 有一件事我好奇很久了, 不知道当不当问......”

她的未尽之意已经很明了。

里正一拍脑袋:“这有什么不能问的?姑娘,咱们长堰村就这么大点地方, 没外头那么多弯弯绕绕、藏藏掖掖的,你想知道啥,问我就行。”

常意眨眨眼:“我之前在河边看到一个人, 你们好像叫他厌, 他是陈家的孩子吗, 他的家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不仅陈家人, 这整个村子的人都是袖手旁观的帮凶。

“姑娘,就知道你心肠软。”里正一点都不惊讶她会问出这样的话, 常意这样年纪小的孩子,对一个人产生同情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事情有来头的喔, 我们又不是什么恶人,怎么会好好地针对他一个小子,肯定是有原因的呀。“

“他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常意眼帘微垂, 好像有些纳闷。

里正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你在村子里这么多天, 没见过陈家的男人吧。”

“确实。”她只看见陈大娘带着两个孩子, 家里男人干的那些活,大概也是她指使那少年做的。

“陈老八。”里正摸了摸袋子,没摸到烟枪, 只好长叹一口气:“他可真是苦命人,我们这代,只有他脾气最大,非要出村子闯**——最后还不是回来了。”

“好不容易在村子里安了家,生了几个娃子,儿女双全的,还没享受几年呢,呜呼一下就没了。”里正显然和陈老八是熟识。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常意笑道:“总不能是他杀的吧?”

按照里正的话倒推,陈老八死的时候,那少年估计还拿不动刀呢。

“谁知道呢?”里正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陈老八的死因,只是在说个热闹:“那天晚上陈老八把他带出去,他婆娘看他父子俩一晚上没回来,让我们满村的人都去找呢,你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吗?”

常意心里有股莫名的恼火,不想配合里正的吊人胃口。

常意语气往下压了压:“看到陈老八死了,但他活着——你们不会以此断定,这么小的孩子杀了一个身体健朗的成人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算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姑娘。”里正说道:“你是没见过当时什么样子,才能问得出这样的话。”

“山顶那个溶洞里到处都是血,陈老八嘴里都是,我就不细说了,怕吓得你晚上不能睡觉,里头就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的脚印,那孩子脸上,变得像个鬼一般,吓人得很,你也见过的,就现在这样。”

“他的胎记不是天生的吗?”常意突然发现她对之前的构想已经完全走进了误区,她甚至以为这个少年是因为天生相貌丑陋才被家人和村民厌弃的,毕竟因为相貌特异,在乡下被打成妖魔鬼怪的例子不计其数。

“他生下来可俊哩。”里正说:“白白胖胖的,八.九斤,哪个不羡慕。他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样子,八成是在山洞里中了邪,被什么脏东西俯身了,村里的神菩萨都说他身上阴气重的很。”

“我们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村里没把他打杀,已经是心慈手软。你也别觉得陈大娘这个做娘的心狠,她生了三个孩子,孩子连话都不会说,又因为......死了汉子。”

里正怕给这个送钱的贵主留下不好的印象,解释道:“说到底,都是那孩子欠的债,姑娘你也离他远点吧,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发作呢。”

难怪陈大娘连屋子都不让他进,只让他睡畜生棚。

常意瞥了他一眼,一眼不发地转头走了。

关扶紧跟她身后,里正说得绘声绘色,他听得倒是起劲,没想到这小地方还有这么离奇的事,他都想现在跑去陈家研究研究那个小子脸上的东西了。

可他忍住了好奇——这是他第一次见常意这么生气。常意从小就是个小大人,后来在沈闵钰身边就学沈闵钰,更加喜行不于色了,他看她生气,顶多是眼神语气有些变化,但从来没像这样落过别人的脸子。

关扶进了房,发现常意已经表情如常地坐在桌子前喝茶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别看了。”常意说道:“原本看到一群人明明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却能以讹传讹,愚昧到指责一个孩子杀了自己的父亲——但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提出想法,其他人附和,只要和自己无关,他们并不在意他人的无辜。”

“万一、万一真是他杀的呢?”关扶犹豫地说道:“那老头也说了,除了他俩外,没有别的人,我也不相信一个小孩能杀掉成年人,但是要是真有什么鬼啊怪啊的附在他身上,那不就......”

常意说道:“我不信鬼神,只信人心,你可以和我打个赌。”

这个村子的愚昧,可比鬼神要噬人得多。

——

聚集在陈大娘门口闲聊的婶子越来越少了,好处是常意温书的环境越来越安静,后来几乎没有人讲话的声音了。

陈大娘拿着她给的一两银子,又建了一个别间,重新修葺了一遍,看上去更敞亮了,只不过门前比之前冷落了不少,几乎没人进他家的院子。

常意差了一个人又给喜妹送了条裙子,喜妹乐不可支,又穿上在村子里到处晃悠。她分辨不出别人态度的区别,只知道自己住的屋子变大了,比村子其他家的院子都气派。

她的身上的裙子,别人都没有,那个姐姐对她那么好,她以后的裙子肯定是应有尽有。

喜妹自觉他们家在村子都已经拔出一筹,她比其他孩子的身份也高出一等。

常意虽然说要和关扶打赌,但成日里也只是坐在屋里喝茶温书,气定神闲的。

关扶闲得发慌,成天就扒拉着窗子看热闹。

他嘴里“嗬!”“嗐!”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关扶看到兴头,还不忘转头对常意说道:“您说得一点都没错啊,你看看陈家这小丫头,一天到晚这么欠揍,果然被人教训了。”

喜妹一身衣服被好几个大孩子扒拉了下来,转到了另一个人手上,只留下中衣中裤,被人一脚就踩了一个泥印子,村里就这么大,这点动静不可能只有爱看热闹的关扶发现,却没有一个大人出来制止。

陈大娘去谷子地里收谷子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喜妹和喜牛两个小孩被人打得哇哇大哭,在地上打滚。

本来她是不用这么晚回来的,往往村里哪家人要收谷子,都是村里的人一起帮忙,也有意帮帮她这个寡母。可今年她跑遍了相熟的人家,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时间。陈大娘知道自己招了人眼红,指着人家墙头骂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咬着牙自己去了。

关扶说道:“那大娘去收谷子,回来却发现自己一对儿女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常意连眼神都没往外看一下,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一般回了一句:“她一个人是收不完的,只能烂在地里。”

“怎么收不完,不是还有厌吗?”

关扶也了解了厌一番,陈大娘虽然对他满腔恨意,但指使他干活的时候可从来没手软过。

“你以为他们修屋子添置大件的,一两就够了吗?”常意瞥他:“我又给了她一两,买厌去河边帮我看十天的石料。”

陈大娘看到银子眼睛都直了,根本没细想就答应下来。

关扶没想到她看上去漠不关心,实际事情发展的每一步都在她意料之内。

“唉,解气是解气,但其实冬天的粮食不够,挨一挨也就过去了,总归是一个村子的,不会闹得太僵。”关扶对她挤眉弄眼的。

“不会。”常意回他:“他们待不下去了。”

“有的人,一旦自己有了点什么东子,就会蹦跶得很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不是喜欢排外吗?”

常意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指尖:“现在,外人变成他们了。”

厌白天就坐在石头旁发呆,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偷偷回棚子前的稻草堆里睡觉,可今天主屋不像以前那样只有规律的鼾声。

陈大娘的嗓子比什么都响,几乎已经到了刺耳的程度,他远远地靠近,就被刺的一皱眉。

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在半空中盘旋,陈大娘一会柔和地安慰两个孩子,一会尖利地辱骂不知道是谁的名字。

声音太吵闹,周围几家淅淅索索地爬起来,骂陈大娘发疯,陈大娘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

厌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又默默地躺下了,明天还要去河边看石头呢。

他闭上眼睛,却感觉额头痒痒的,仿佛有一片阴影投在他脸上。

他警惕地睁开眼,看到额头正上方一张平淡无波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他一点也没察觉到,厌有些窘迫地抬起头,想爬起来。

常意却突然蹲下了。

如果他还要接着爬起来,就会撞到她的额头,他只好又僵硬地躺了回去。

他们俩一个躺着,一个蹲在面前,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姿势不动了。

常意一点也没感觉到不对,还觉得这个姿势挺方便她观察少年的脸的,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仔细观察着纹路的规律。

直到少年整张脸都开始泛红,一言不发地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脸。

常意说道:“你还记得你脸上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吗?”

常意这么一说,就肯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了,少年脸上的热气消退了一点。

他犹豫了半天,才声音暗哑地回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要想这么半天,是怕我不信你吗?”常意挑眉,她膝盖不重不轻地跪压他胳膊弯上,怕他恼羞成怒地跑了。

“没什么信不信的,都已经是事实了。”

少年出乎意料地平静,不管他记不记得那晚的事,他这张脸,他父亲的死亡,都已经被他人书写好了。

而他活在这世上,除了赎罪,没有别的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