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常意说道:“别人随便猜测几句所谓的真相, 你就要这样认命。”

她说这话,着实有些直白尖锐了,少年的喉结轻轻抖动了一些, 发出晦涩的声音。

“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告诉我。”常意贴近了他一点,逼问道。

少年不愿看他, 挡着脸闷闷地说道:“万一我真是不好的人呢?”

常意听出来他声线里暗含的颤抖, 他呆在这鬼地方这么多年,每个人都说他有罪, 他怎么能不信自己有罪。

常意顿了顿,说道:“反正你是大坏蛋,几岁的时候就能把你爹一个汉子撂翻, 杀其他人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干嘛还在这破地方受气。”

少年闻言胳膊动了动, 眼睛睁大了些, 似乎有些震惊。

常意一只手撑在他肩上,淡淡道:“你看, 你不会这样做。”

他说不出来辩解的话,只能沉默下来。

“你一点都不想弄清当初的事情?”常意说道。

“你也是人, 心还能跳、手也能动,我不信你就愿意这样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不要你管。”

少年咬牙吐出几个字,神色变化, 苍白的手指骨节僵硬地拢在一起, 手臂上筋骨暴突, 他不想再看常意的眼睛,只想离开这里。

他一时忘了常意还跪在他手肘上,手肘虬结一用力, 差点无意间把常意掀翻了。

常意也没想到他力气能大到这种程度,怔忪了一下。

看到她往后倒,他顿时从一片混乱的情绪里清醒过来,支起身子拉住了常意的手。她轻得像一片纸,他还没感觉到什么阻力,就把常意拉了个踉跄,跌坐在了他腿上。

少年想了想,开口撇清责任:“是你太轻了。”

“就算是头牛,也得被你拉着走。”

常意瞥了他一眼,拍拍裙子自己站起来:“我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你要是也想弄清楚真相,我们可以合作。”

少年站起身来,神色晦暗地拒绝:“这是我的事,你因为怜悯而帮我,我却什么都不能给你,这样不叫合作。”

他闷声不响的,其实心里门清。

常意抱手:“现在我想弄清楚这事,和你无关。你就算愿意待在这里窝囊,我也会去查清楚。”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厌握住拳头,话口总算松了点:“通往之前山上的那条路上每天都有人看守。”

“为了看住你?”常意有些惊讶。

少年无声默认了。

常意想弄清楚当年的事情,首选肯定是去当时事发的地点,最好的带路人就是这个当事人少年,如果能在其中发现当时的线索,还原出真相,也能解了他的心结。

但上山的路被人看守,这是常意从来没听说过的,她观察过,长堰村里没有什么特别看管的东西。

如果有异,她肯定会第一个怀疑。

少年为了说服她,解释道:“我想上去过,还没到底下就被抓回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他不是傻子,被这样对待不是没不甘过,换来的却是被村里的人打的奄奄一息,好几次差点就没熬过来。

他眉眼低垂,好似在回忆着什么:“他们怕我上了山又被附身,害了村里人,只要我想上山,他们都会互相通知的。”

原来是这样。她之前就和关扶说过,这样以宗族凝聚起来的村子极其团结,对少年的看管也是无声无息地融入在了每家每户中,成了约定成俗的东西。

越是这样,常意便越觉得其中有异常。

常意用手揉了揉额角:“我想办法让他们没空看着你,然后我们上山。”

“我一个人去。”

少年紧接着开口:“你不能去。”

“为什么?”常意挑眉,分毫不让:“你想过河拆桥,我打听过了,这山不高,也没有野兽,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

“不是!”

少年立马反驳道:“我没这么想。我一个人去,万一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你在我旁边,我才是危险。”

常意回他:“我不信鬼神。若真有什么鬼神,这村子里这些人还能好端端地活着?只有你这个傻子会信。”

被她骂傻子,他也不还口,固执得像一块刀枪不入的石头。

他脸上浮现出茫然,明明是一张狰狞的脸,常意却在他脸上感觉不到丝毫恶意。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说:“但你别信我了......我不想伤了你。”

常意和他两人一人站一边僵持相视。

常意沉默了半天,转身离开。

她丢下一句话。

“世上像你这么傻的人不多了。”

——

常意如约让人引开了住在村子北边的住户,村子里都知道常意雇了少年去河边做事,厌的身影不在村子出现,他们也不觉得奇怪。

刚开始一天都没有动静。

晚上常意是被窗外的火光惊醒的。

她睡眠浅,外头只是有点和往常不一样的光,都能让她从梦里醒过来。

常意贴着墙站起来,走到窗子旁边,外面几人的窃窃私语隔着墙有些模糊,但不妨碍她捕捉到被不断提起的关键字词“找”、“他跑了”。

他们在找人。

村子里没有更夫报时,常意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至少也过了子时了,这时他们还要去捉人,看来他们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关扶和保护她的那些兵都打草席睡在她屋外。

常意没叫醒他们,悄无声息地重新回了**,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她没想过在沈闵钰他们来之前和这些人起正面冲突。

但那少年上了山,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走之前对她说过,村子里的人一般上山下山最多不会超过一天,他身子好,速度肯定比一般人还要快些。

可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他没回来,在山上失踪了,村里那些人也察觉到了他的消失。

常意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装睡,听听他们有什么动静。

天不遂人愿,没过片刻,她屋子的门就人被敲响了。

常意蹙眉,做出刚刚被吵醒的样子,打开了房门。

外头打头的人是里正,却不止他一个人,他看到常意出来,脸上笑意比之前浅淡的许多,他语气还是客气的:“常姑娘,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常意脸上带着疲倦,不假辞色地说道:“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你有没有看到过厌。”里正挂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就是你雇的那个小子,你之前跟我问过的。”

常意一口否绝道:“没见过。”

“一直没有吗?”里正不依不饶地逼问。

“没有,我只是给了钱,没有管他行踪的道理吧。”常意眉角上挑,看上去似乎有些恼怒:“况且,这和我有关系吗?你们这么晚堵在我屋子门口,就是为了问我这种事的?”

里正等人看她愤怒的样子不似作伪,对那孩子的事情也并不关心,有些半信半疑地跟她赔不是。

常意冷下脸,一把将门关上。

他们虽然赔了不是,却依旧徘徊在屋子门口,火把的光在窗子上投下一个个诡谲的影子。

他们的动静早已把关扶他们吵醒,关扶让其他人看着外面的动静,自己跟着常意进了房。

他声色难掩怒气,极力压低声音:“怎么回事,他们这是想干嘛?”

常意已经收起了在外人面前那副昏昏欲睡,又焦躁的骄纵模样,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常意说:“厌失踪了,他们怀疑我。”

“他们怀疑你什么?”关扶不解:“那小子力气大着呢,总不能是你把他拐了卖了吧?”

常意瞥他:“你怎么想出来的?”

“喔——”关扶恍然大悟:“他们觉得是你帮的忙。”

常意没回答他。

在这个村子里,他们是唯一的外人,不管出什么事,他们第一个都会怀疑到她身上,这点常意不意外。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没有关扶这些看起来就凶性的武士护卫,村子里的人必然已经不分青红皂白,把她拖出去先关着了。

这是她愿意管这个“闲事”的底气。

她设计引开本来在北边负责看守的人没有留下痕迹,但不代表她不会被怀疑。她之前向村正打听厌的事、雇厌这个异人干活,都是可疑的迹象。

他们怀疑一个人很容易,甚至不需要理由。

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只不过她还是想得太浅了。

常意有些自责,她没考虑到少年会在山上失踪,更没想到他的失踪会在村里引起这么大波澜。

这样一个被家人厌弃,被全村人漠视欺凌的少年,至于动用全村人来寻找吗?厌那晚跟她的话、带给她的微妙的疑惑,和此刻的情况融合在了一起。

他背后的那件事,或许比他们想得都要复杂,里正告诉她的,也未必全是实话。

厌说他不记得当时的记忆,他父亲也死了,那现在村里传的这些事,不都是只凭他们一张嘴吗?

常意越思索,便越觉得毛骨悚然。

原本只是有些好奇,但他们这样,常意却觉得这事更不寻常。

“那怎么办?”关扶说道:“留还是走。”

他们几个都是军中数一数二的汉子,虽然人少,没把握和他们当场翻脸,但要带着常意全身而退还是轻而易举的。

“走。”常意当机立断地说道:“往山上走。”

她不想呆在这里坐以待毙,外面这些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把她软禁在屋子里,虽然对她还算客气,可常意还没蠢到把自己放在别人手心里拿捏。

但没必要走的太远,沈闵钰最多不超过三天就能到这地方,她还要和他们会和。

在此之前,她得把这事的真相查清,还要弄清少年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毕竟他上山,和她脱不了关系。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座山,常意拍板下来。

关扶俯首听命,转头吩咐其他人:“都收拾东西,今晚就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