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大师分开之后,鹿予安顺着原路回到了金碧山水画卷的展厅,这里太偏僻了,就好像布展的人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这幅画。

他太喜欢那幅画的笔触,明明是寥落孤寂的山水,但是山川河流之间却尽是温柔。

卷首题跋上的楷书端方而笔墨浑厚,如同谦谦君子,锋芒内敛含蓄。

画的主人会是谁呢?鹿予安疑惑的将目光慢慢下移看到款识处——瞳孔不由的微微睁大。画轴的最下方印章,上面两个字竟然是——因雪。

所以这是莫因雪的画。

怎么可能?

鹿予安突然意识到——能够画出这样的画。莫因雪又怎么需要别人提醒他,宋代不会有《尧山远行图》的摹本呢?

他欠莫因雪的,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鹿予安低垂眼眸,手隔着衣服轻轻的按在身上的伤口上。他眉间的那道疤痕又隐隐的开始抽疼起来。

鹿予安身上的伤痕大多是陈年旧伤,但那些伤痕并不是李方嘉留下来的。

到李家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反抗的能力,李方嘉并不敢做的太狠,他虽然是个混账,但还是顾及着读书人的面子,不敢闹得太大让周围邻居看出来。

他身上的大部分伤是被救了他的那一家人转手卖掉之后留下来的。

他和王茹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他最初和一堆孩子被关在黑屋子里,王茹就是负责照顾他们的人。

黑屋子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些叔叔阿姨,对他们挑挑拣拣,孩子们大部分都待不长,很快就会被那些叔叔阿姨带走。

但是也有一些始终走不了的。

他就是其中一个,他刚被卖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秧子一个,卖相不好,而他年龄偏大,性格又倔强,从不肯叫那些叔叔阿姨爸爸妈妈,天天喊着他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找他。

因此他始终没有被人带走。

但黑屋子是不会养着他这种孩子的,下等货色有下等货色的去处,哪怕卖不掉,也是可以给他们挣钱的。

他们的行话有句叫做“采生折割”,卖不掉的孩子,可以处理一下,带去乞讨,他亲眼看到他们把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大腿扭曲成畸形的样子,用木板车拉倒大街上。

他本来也要被处理的,那把尖刀已经刺到他左眼的眼皮上,粗暴的要挖掉他的左眼。

但是王茹扑了过来,刀歪了扎在他的眉间血肉上,在他眉心留下道狰狞的疤。

王茹原本也是被拐卖的,但她长得很漂亮,没有被转手卖出去,而是被其中一人留下当老婆来生孩子,平时也负责照顾黑屋子里的孩子们。

鹿予安长得很像她夭折的孩子,王茹发疯似的扑在鹿予安身上苦苦哀求,因为她,鹿予安没有被处理,只是被丢到街上乞讨,但这也仅仅是比处理好一点点而已,那群人不开心,随手就会将烟头往他身上按灭,拿着最近的东西往他身上朝死里打。

鹿予安身上的狠劲,就是从那个时候学会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光活着都很艰难,他已经很少有时间去想起记忆里模糊的家。渐渐的他也成为在黑屋子里待得最久的孩子,成为那群无助孩子们的哥哥。

但他始终记得爸爸的教导,男子汉要保护弱小。

他努力按照残存的记忆只剩下模糊影子的哥哥保护他的样子,保护着每一个哭泣的弟弟妹妹们,他偷偷问清楚弟弟妹妹们爸爸妈妈名字、家庭住址任何他们都还记得的东西,偷偷记下来,藏在一本子里。

他们不能和他一样什么都忘记了。

他教他们如何和那些陌生的叔叔阿姨说话,怎么找机会求助回家。

好在这门生意越来越难做,黑屋子里的孩子也渐渐只剩下三个,也再也没有孩子被残忍的处理。

九岁的他也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带着黑屋子剩下的弟弟妹妹逃跑,一切都往最好的方向发展时。

最小的弟弟谦谦突然生了场重病,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晚上他听到那些人要把谦谦处理掉时,他终于下定决心,找到王茹,说出了他的计划。

王茹愿意冒着风险帮他,但是只有一个要求,她要鹿予安成为她的孩子。

对于已经离开家五年的鹿予安而言,他对家的记忆除了模糊的片段,家人们模糊的脸,什么也不记得了,而那时他也已经对回家没有执念了。

他想了一晚上,最后点头同意。

弟弟妹妹得救后,他偷偷把那本记所有孩子的本子送到了警局,上面有这些年他记录下来的信息。

他也变成王茹在外面打工和前夫生下的孩子,跟着王茹改嫁给李方嘉,直到乐乐出生后,王茹才渐渐不再病态把他当做她夭折的孩子。

后来鹿正青找回来的时候,他也只说王茹从河里救了他,只字不提那五年,就好像他还是当初鹿家千娇百宠的鹿予安,只不过一夜之间突然长大。

但他再怎么忽视,那几年也在他生命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从他十一岁冷静拔刀扎在发酒疯的李方嘉指缝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鹿家的鹿予安。

前几天王茹和他联系,想要开一家店,最后才不好意思的说钱不够。他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前世这个时候,王茹也联系过他,她的那家店以后生意会很好,所以他动用了妈妈留给他的基金,把钱转给了王茹。

鹿予安想到这里,眼底总算有丝轻松。王茹和乐乐都是他的责任,就像当年弟弟妹妹们一样,他要照顾好他们。

保护别人,已经是他的本能。

这是他在生命最初,就被他的至亲镌刻在他骨血里面的,虽然他们自己已经忘记。

*

这次画展第一天就被央视官媒报道,并且登上了首页,作为画展上名义的牵头之人,杨春归实在开心,邀请鹿家一家人前往庆功。

鹿予安今天让杨春归非常惊喜,他开心总算在师妹孩子身上看到了师妹的影子。

就连庆功宴上,杨春归都让一定要让予安坐在他的身边。

鹿与宁看在眼里,神色黯然,说出来很可笑——

但他有时候真的很嫉妒二哥。无论身边的人或好或坏的看待他,他始终轻而易举的能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成为所有人关注的中心。

鹿望北趁着人不注意揉了揉鹿与宁的卷发,淡淡说:“没事。”

他看向鹿予安的眼神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他记得鹿予安刚刚来鹿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在能够利用的人面前,装的无比乖巧,用和现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和爸爸,但是对待与宁却完全不是这样,在他和与宁私下相处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愿意和与宁说一句话,极其冷漠。

他甚至能够狠得下心,看着与宁在门外发病奄奄一息,也不愿意开门去救他。

鹿望北其实是动容过得,在他多年后第一次见到鹿予安时。

鹿予安坐在局促狭小又阴暗的房间——他甚至和他残障的弟弟共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阁楼作为房间。

那一刻鹿望北是心疼的,他想过要好好对待鹿予安。

但是这个心疼很快被鹿予安的任性消耗殆尽。

鹿望北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他在花园里听到与宁几乎是祈求的问鹿予安——怎么样才能接纳他。

而鹿予安只是充满恶意的说——永远不会。

可惜鹿予安没能装太久,知道他们不会赶走与宁之后,鹿予安不再伪装。

而现在看到鹿予安久违的态度,他只觉得嘲讽,不过是他找到了更值得利用的人。只不过他这个样子能够装多久呢。

鹿望北并不觉得血缘上的兄弟,就是兄弟。

鹿予安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记事情了,他清楚的记得从鹿予安出生起那一天,爸爸妈妈的视线里就不再是他一人,甚至他模模糊糊的记得,在予安快出生的那段时间,为了更好的照顾予安,他被送出了家门,由陌生人来照顾他,而他每天只有少得可怜的时间见到爸爸妈妈。

鹿予安出生后,体弱多病的鹿予安几乎吸引了爸爸妈妈所有的注意力。

骄横的他理所应当的认为所有人应该围着他,连自己也不例外。

模糊的童年里,他似乎所有记忆都围着鹿予安转,一刻也得不到喘歇。

就连他出事都特定选在自己生日的那一天。

那天明明是他的生日,可是因为鹿予安想要去公园,所以他必须去公园。

从那一年至今,鹿望北从未庆祝过任何一个生日,妈妈生病时,他不能,妈妈走后,他不愿意。

甚至大多数情况,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间一夜坐到天亮,然后对镜子中的自己说,生日快乐。

而与宁才是真正陪伴他的人,他永远忘不掉,妈妈过世爸爸焦头烂额,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时,是与宁,将他黑暗中拖出来,稚嫩的手擦掉自己眼角的眼泪,稚气却坚定的说,他要保护哥哥。

在他心中,十多年的相依为命的与宁,比起任性而毁掉自己一生的鹿予安,才更是他的弟弟。

想到这里他眼神沉郁,端着一杯红酒,起身走到杨伯伯面前,目光冷淡的略过鹿予安,朝杨伯伯说:“杨伯伯,之前你让找的事情我已经有眉目了。”他本来并不想这么快说的。现在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可是鹿予安乖巧的样子让他觉得嘲讽。

他想知道杨伯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与宁身上之后,他是不是还能维持现在乖巧的样子。

杨春国听闻,眼睛亮起光芒道:“望北,你说的是真的?你有消息了?”

鹿望北打开他让秘书从鉴定机构拿回来的锦盒,交给杨春归。

杨春归一愣,但还是接过锦盒,打开后,看到里面的落款,他手指有些颤抖,连忙问向鹿望北:“望北,你怎么会有这个?”

这上面的落款分明就是李师叔的。

可是这个怎么会在鹿望北手里呢?杨春归十分惊讶。

他其实已经找到了李师叔,从照德斋知道李师叔眼疾之后,他们派人查了南市所有的医疗档案,终于找到李师叔的死亡记录。

命运弄人,他们还是来晚一步。

而李师叔的小弟子这下更是无从查找,眼看这一次的奔波除了得知故人已亡,就再没有消息。

可师父已经年迈,他哪里敢告诉师父,师叔已经过世呢。

这几天杨春归正愁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谁知竟然在这里看到李师叔的画。

鹿望北却没有说话,只是示意鹿与宁上前。

鹿与宁咬了咬嘴唇,将和公园老人家的往事说了出来。

杨春归激动近乎失态说:“你可知道那个老人家叫什么?”

鹿与宁眼眸低垂,扣着自己手心,抬起眼睛,将眼中复杂掩去说:“我忘记了。”

鹿望北眼底惊讶一闪而过,看向与宁眉心微皱。

与宁说谎了。

在他看来这个谎言很没有必要,他知道杨伯伯除了与宁外是没有别的选择的,颜老年事已高,他们需要这么一个可能的人给颜老带来慰藉,哪怕与宁说实话,杨伯伯也会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答案。

与宁只要坦然说出实情就好。

可一旦说谎,与宁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避免自己不被揭穿。

但是他看到鹿与宁慌张的神色,心里叹口气,不忍在苛责。

与宁也是太过重视,才会这样。

而一旁鹿正青疑惑道:“宁宁,你之前不是说那幅画也是那位老人家教你画的吗?那么说他也会颜老师门的特殊技法?他给你的画落款又是李师叔和一样?”

“难不成他就是李老先生?”

鹿与宁低眸没有否认。

杨春归看着鹿与宁满是惊喜。

一定是这样了!

要不然天下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杨春归喜不自胜,看向鹿与宁眼神充满柔和。

若是可以带与宁去看师父,师父定然有所慰藉。

杨春归声音中带着喜意:“这都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谁知道找了这么久的师叔竟然和与宁还有这样的渊源。

杨春归和蔼道:“你愿不愿意让我教导你?”具体的辈分等他回去禀报师父在做处理,李师叔已经仙去,无论如何为与宁都需要人来教导,师父年事已高,由他来教导是再好不过。

终于等到这一刻鹿与宁心里猛地一松,得偿所愿的快乐冲淡了一切,他忙不迭点头:“愿意。”

事情如同哥哥预料的一般,顺利的可怕。

鹿与宁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感觉在梦中,他想要的一切终于得到了。

他顿了顿,稍微抑制住心中的狂喜道:“我不会辜负——辜负师父的教导的。”

能够让杨大师教导,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

他想要站在最高的地方,而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一切都有了可能,他甚至——甚至——能够得到颜老的亲自教导。

这怎么能让人不激动。

沉浸在兴奋中的他,完全没有注意道一边的鹿予安。

*

从刚刚鹿与宁拿出那一幅画出来鹿予安就觉得不对劲。

这幅画明明是李老头的,怎么会变成什么李老先生的?

他前世是知道鹿与宁是因为一幅画最后成为了杨伯伯的弟子的。

难不成就是这幅画。

可是,这明明就是李老头的画啊,荷花上的蜻蜓,李老头犯懒,还是他给画上去的。

他记得这幅画作画的过程,还知道李老头把这幅画卖掉高兴了半天,怎么变成鹿与宁师父的?

他上前一步,仔细看着画轴,他确定自己没看错。

杨春归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只欣慰朝鹿与宁说:“对了,我都忘记你还不知道李师叔的名字,与宁你记住,你的师父姓李名月逢。”

他话音刚落——

鹿予安俯首看画的动作一顿,琥珀色的眼睛满是不可置信盯着鹿与宁。

李老头脾气又臭又硬,但是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李月逢。

杨春归略一停顿,神色怀念道:“月逢元夕——”

鹿予安喃喃张嘴续上后半句:“清光满的月逢。”

月逢元夕清光满的月逢

鹿予安想起——

夏夜,李老头摇着蒲扇,慢悠悠的躺着摇椅上,指着满院子的月光得意说:“我的名字可比你的好听多了,你记住了——月逢元夕清光满的月逢。”

“鹿与宁,你说你的师父是李月逢?”鹿予安不带任何感情的出声道。

鹿与宁低头掩盖住自己的情绪,低头,就好像害羞一般,点点头。

画是李老头画的,李老头也是李月逢。

但鹿与宁那个在公园教他水墨丹青的师父是李老头?开什么玩笑,那几年李老头眼睛已经很严重了,那个公园和李老头基本横跨了整个市区。

鹿与宁的师父绝对不可能是李老头。

一股愤怒涌上了鹿予安的心头,鹿予安难得的失态,几乎咄咄逼人的抓着画轴,将画举道鹿与宁面前一字一句说:“你在撒谎。”

众人的目光看向他。

鹿予安的态度堪称恶劣,加上他一贯针对鹿与宁的作风,没有会觉得他是随便问问。

鹿予安本就眉目嚣张,而此时眼中像是有一团火。

鹿与宁见着咄咄逼人的二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无措的看着鹿望北,他本来也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局面。

更没有想到会被当场拆穿。

鹿望北上前一步,挡在鹿与宁身前,目光深沉的上下打量鹿予安,然后朝杨伯伯有理有据的说:“小宁没有撒谎,我们也怕是让您空欢喜一场,做过鉴定,那副画上的私印和李老先生在早年作品上留下的私印是一样的。你可以看鉴定报告。”

“他的印没有问题。”鹿予安摇头否认,“但是给鹿与宁画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他。”

周围人面面相觑,鹿予安说的话好没有道理。

杨春归不解道:“予安,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能呢?”

鹿正青脸色铁青喝止:“予安胡闹也要分场合!”

他以为鹿予安只是因为与宁突然成为杨大师的弟子而嫉妒,因此在捣乱。

“场合?他什么时候顾忌过场合?”鹿望北却再也忍不住,他嘲讽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直郁积在他心中的负面情绪像是被没有理由的突然点燃,“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管什么场合,他都要做些事情让所有人注意力在他身上。”

“你们看现在他又如愿以偿了,明明是宁宁重要的日子,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鹿予安抬眸看着鹿望北,两人对视,鹿予安却分明从鹿望北眼底看到那股灼烧了十多年犹未熄灭的怒火与恨意。

他明白为什么,鹿望北恨他毁掉了他们的家,恨他毁掉他们的妈妈。

鹿予安深吸一口气,他没有和鹿望北争论,只撇过头,看着鹿与宁,冷静问道:“你怎么断定在公园教你丹青的就是李月逢?就凭那副画吗?你亲眼看到他画出来的吗?”

鹿与宁犹豫起来,顶着众人的目光支支吾吾说道:“这倒没有。”

“这也不能说明不是啊。”杨春归到是立刻反驳道,看向鹿与宁说,“何况我看过与宁的练习画作,就是我们师门惯用的练习方法,这就是那位老先生教的,对吧?与宁。”

一件事可能是巧合,两件都是巧合怎么可能。

众人的目光看向鹿与宁,鹿与宁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骑虎难下,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但是周围灼灼的目光,父亲哥哥期许的眼神,像是沉重的山压在他的肩上。

他不能让他们失望,深深的恐惧盘旋在他的心里,他不想被放弃,他也不能被放弃。

鹿与宁攥紧手心,低垂眼眸点头。

“这就没错了。”杨春归耐心向鹿予安解释道,他虽然不知道予安为什么不相信,但是很有耐心的讲道理说给鹿予安听,“予安,你可以理解那种画法其他地方非常少见,两件事都这么巧合是很难的。”

鹿予安他并不知道什么画。

但是他知道不管看起来多巧合,事实都不可能那样,鹿予安看着手中的画坚定摇头朝杨春归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你闹够了没有?”鹿正青打断鹿予安的话,今天无论如何在杨春归面前闹成这个样子,都让他颜面尽失。

鹿与宁近乎恳求看着鹿予安:“二哥别这样。”卷发少年看起来被欺负的无助难堪又可怜。

杨春归也觉得予安似乎有些是无理取闹,但是他还是耐心问:“为什么呢?”

鹿予安侧头看着手心中的那副画,向来桀骜的他眼神竟然也无比温柔。

李老头最后病重的时候,已经许久没有作画了,他躺在**说,所以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他并不害怕,只是担心留下鹿予安一个人。

他说,他想听鹿予安叫他一声师父,而不是天天没大没小的李老头,李老头的叫着。

李老头对他而言,早就如师如父。

对他而言,李老头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他无法接受被鹿与宁染指。

“因为我师父画这幅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想到着鹿予安声音顿了顿,才沙哑继续说道“我亲眼看到师父卖掉的。”

他转头看向鹿与宁:“给画给你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师父。”

鹿予安的目光灼灼。

鹿与宁不敢与他对视,其他没人不明白,鹿与宁心里却是明白,像是另一只鞋子终于落在了地上——那幅他找遍鹿家也找不到主人的画果然是鹿予安的,鹿与宁一时间茫然的看着鹿予安。

不是被拆穿的窘迫。

他更多的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鹿予安。

怎么会是鹿予安呢?偏偏是鹿予安呢?

杨春归也有些糊涂,他理了理思绪说:“予安,你叫李师叔师父?你是李师叔托孤的那个孩子。”

“托孤——。”鹿予安低眸低声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可,可他——”

“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啊。”

李老头病床前,瘦的恍若骷髅的老人,临终前死死握着他的手,眼中尽是说不尽的舍不得和担忧。

原来李老头那时还在竭尽最后一点力气为他遮蔽风雨。

鹿予安从未觉得他的人生有太多不幸,因为他总是能够遇到爱他的人。

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穷的连自己都养不起的抠抠搜搜的老头,怎么会是颜老的师弟呢?

他陪着李老头在烈日的球场推着泡沫盒卖冰水,接李老头从地铁口的小推车杂货铺下班。

他怎么可能会是颜老的师弟,颜老的师弟怎么会过成那个样子啊。

他明明只要开口,就有数之不尽的财富和地位,可他偏偏倔强的守在自己的破旧的院子,画着没有人喜欢的画。

鹿予安的眼底已经有些许湿润。

杨春归收入眼底,转头看向向鹿与宁,那如果予安是,那与宁怎么会那种特殊的画法?

难不成只是巧合,还是鹿与宁撒谎了——

这种想法并非只有他有,其他人也已经想到了,众人的目光在鹿与宁身上。

鹿与宁脸上热辣辣的痛,在谎言被揭穿的这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低下头嘴唇喏喏无法出声,习惯性的看像兄长,可怜极了。

他也习惯性向他的亲人求助,低声慌张重复道:“不是这样的。”

“够了。”鹿望北朝鹿予安说,“你还想玩什么花样。”

鹿予安不解的看向鹿望北:“你什么意思?”

鹿望北冷淡又失望的高高在上看着鹿予安,他本来还对鹿予安有一丝可笑的期待,觉得鹿予安不会做这样的事,现在看来他真是高估鹿予安。

鹿予安总是用他愚蠢又恶毒的方式,抢夺别人的东西。

鹿予安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如果他真的是李老先生的弟子,他能够等到今天?

“你是听到了我和爸爸说李老先生的事情吧?是在书房还是在花园?”鹿望北居高临下的看着鹿予安说,“我发现有人动过书房,我看了监控——是你。我现在才明白,是你在书房翻到了与宁的画对吧?”

“所以才想出邻居这样的故事?”

鹿予安只觉得鹿望北说的那些话,他都听不懂,什么书房?他是去过书房,但是他没有看到什么画,他只是去里面找一本书。什么偷听?

但他看着鹿望北的眼神,心里霎时间明白了什么。

鹿望北是觉得刚刚的一切都是他处心积虑。

鹿予安近乎迷茫的看着鹿望北——这个几乎用所有最恶意的想法来揣度自己的兄长。怎么离奇又破洞百出的故事,他怎么能够想得出来?

难道他自己听起来就不觉得荒唐?

但是鹿予安看见鹿望北眼中那近乎偏执的恶意,他霎时间明白了,无论故事多么离奇,鹿望北都会找一百个理由,让它听起来合情合理,而忽视里面所有不合情合理的地方。

因为这就是鹿望北眼中鹿予安会做出来的事情。而他们眼中的鹿与宁,单纯善良又不谙世事,所以他说的必然是真的。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毕竟鹿望北只是想要恨他而已。将所有不幸归结到一个卑劣的人身上,总比承认命运玩弄下自我的无力好的多。

但鹿予安还有更重的事情去做,他只沉默的看了鹿望北一眼,上前一步和鹿与宁对峙,他不是鹿与宁,父兄会处理好一切,他必须要自己去解决,是他做的他不会否认,但是不是他做的,他也绝对不会承认。

他并不觉得证明他和李老头关系是件很难的事情,他几乎和李老头生活了十年,要证明实在太简单不过。

何况他还有李老头留下来的私印,想到这鹿予安摸了摸口袋,才发现私印不见了,但不过片刻他就意识到是遗失在医疗室,医疗室门口有监控,他并不担心。

但是这也让他心情有些急躁,不想在这里继续纠缠。

他和鹿予安谁在说谎很简单,既然他们都说鹿与宁会李老头特有的技法,他们两个都上去试一试不就清楚了吗?

然而变故来的非常快。

他径直走向鹿与宁的举动,似乎让鹿望北误会了。鹿望北护着鹿与宁,毫不犹豫的伸出手,将鹿予安推开,他的力气不大,但是鹿予安竟然轻而易举的被推到在墙角。

猝不及防的鹿予安脑袋从后侧传来剧痛,哪怕是对疼痛有着异常忍耐力的他,也脑中一片空白,缓了好几秒,意识才慢慢回笼。

而在鹿望北的眼中,这不过是鹿予安的又一场作秀,因为他并没有用什么力气。

疼痛慢慢退却,鹿予安却身体整个僵住,惊恐有迷茫的环视周围,他两边耳朵只剩下嗡的巨响,周围人朝着他张着嘴巴,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嗡嗡的声响。

惊恐从脊椎蔓延迅速,鹿予安霎那间意识到可怕的事情——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完好的左耳再次什么也听不到了。

不同于上次的车祸前的因为巨大声响而造成的耳聋。

这一次的耳鸣他清楚感觉到他后脑的疼痛。

他咬着唇强制镇定的环视一周,不动声色的默默后退,直到脊背依靠住冰冷的墙面,才有一丝安全感。哪怕到这一刻,鹿予安的第一反应都不是他听不见了,以后怎么办。

而是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他不能被人发现,他是一个聋子。

然而,他的行动却像激怒了鹿望北一样。

鹿望北上前一步,不顾他的挣扎,扯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倒众人中间。

他环视周围,每一个人的嘴巴似乎都在张合,甚至鹿望北的背对他,他根本看不到鹿望北的唇语,根本什么都辨别不了。

但他哪怕到这一刻,他都没有放弃去辨别那些唇语。

无论在鹿家遇到什么,他都用尖锐的外壳保护自己,只有这一刻,失去听觉的保护,他内里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外界的危险中。他不想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被人发现。

然而什么有效信息他都没有看到。

似乎鹿望北说了什么。

因为听不见,周围人的情绪格外明显,每个人都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什么。

但他不知道,他尽力了,但是他真的听不到。

在这一刻,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鹿予安只能看见鹿望北的侧脸,失去了声音,鹿予安才发现这一刻,鹿望北的脸那么陌生。

陌生的就好像他们只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记忆中曾真心的偏爱过他,抱起吱哇大哭的他,带给他那些支撑他走过许多黑暗的快乐的男孩终于和眼前这个男人彻底割裂开。

鹿望北终于把那美好幻想的最后一点点亲自打碎。

鹿予安不想在成为那个独自停留在记忆中的人了。

*

鹿予安眼眸低垂,正要将手腕从鹿望北手里挣脱开。

而这时,一只手却攥住了鹿望北的手腕,扶着鹿予安的后背,将他拉了过来,手心的热量顺着衬衣,从他的脊背贴近他的皮肤。

这样陌生的温度,让他汗毛倒立,他几乎是立刻要挣扎开。

但宽大的手掌温柔却有力的制止住了他的动作,他扭头——

那个是莫因雪。

然而莫因雪却并不在意他的挣扎,他冷着脸,神情看不出情绪,但是紧皱的眉心却像是告诉所有人,他心情绝对说不上好,他几乎是强制近乎粗暴的扯着鹿予安的手腕,将他拉倒身后,然后上前一步站在他的身前神情冷漠看着众人。

男人高大的身躯着将他与周围视线隔绝,漫不经心的将身体转动一个角度,却是刚好可以让鹿予安完整看到他的唇形的角度。

顷刻间陌生的感觉从鹿予安心中涌出。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但是在莫因雪面前他似乎什么又不需要说,莫因雪似乎总是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他总是愿意去维护自己无关紧要的面子。这让他难免有一些感动。

鹿予安心手腕挣扎的动作慢慢轻了下来,任由莫因雪牵着他的手腕。

鹿望北冷眼看着两人,还未多想,便已经挡在莫因雪前面:“你要带鹿予安去哪里?”

“抱歉。”莫因雪冷冷道,“我要把我的小师弟带走。”

众人都是一愣。

杨春归最先反应过来:“因雪,你是说,予安——”

莫因雪左手中指缠绕的红绳,垂落一枚羊脂玉印章,上面正是“逢月”二字。

他其实有些后悔,他捡到印章应该第一时间去找鹿予安的,但是他想要万无一失,先去调查,最后确认了鹿予安就是李师叔信中托孤的小弟子。

但是他没有想到,不过只是晚了这么一会儿。

赶到的他,看到的就是眼前一幕。

事情到如今一步,已然非常清楚了。

鹿与宁的脸烧的通红,他几乎不敢去面对其他人的视线,甚至他不敢抬头去看杨伯伯,刚刚他说的每一句话,如今都变成凿子,一下下的凿着他的心。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大声说着,他是一个骗子。

他惊慌的看向鹿望北,却发现鹿望北并没有看着他,而是着魔一般挡着莫因雪:“你不能这样,你要把我的弟弟带去哪里?”

鹿望北时刻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在失控。

莫因雪不耐烦正要推开鹿望北。

而这时,鹿予安却扯了扯莫因雪的手腕,在莫因雪不解的目光中停了下来,他知道莫因雪想要快一点带他离开,是为了保护他。

但是他并非是需要别人保护的人。

他的事情他一定要解决,于是鹿予安转头深深的看向鹿望北,一字一句说:“公园里有个篮球场,你生日那天,爸爸生气偷偷报名参加篮球集训,不让你去打球,所以我想去公园的,你应该会开心。”

“我有听话,不靠近湖边的,但是篮球滚到掉进水里了。我一直都有乖乖听你们的话——”

不要靠近水边。

鹿予安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句话说的非常慢,甚至断句也很奇怪,但是因为此时的气氛,也没有人发现。

就像鹿望北还记得那一天一样,改变他人生的那一天,他同样也记得。

他没有头脑的一句话。鹿望北神情一瞬间茫然,半晌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仿佛又回到他生命中几乎是噩梦的的那个生日。

早上父亲因为他打篮球耽误功课而罚他不许去球场,他独自生着闷气,豆丁大的弟弟百折不挠爬到他身上,亲昵的搂着他的脖子,做着鬼脸,把他逗笑之后,才凑在他耳边说,爸爸坏坏。他赌气决定哪怕被爸爸打一顿,也要偷偷出门打球,结果弟弟赖在地上撒泼,硬生生的缠着妈妈带着他们两个去公园,他不耐烦的跟着妈妈和弟弟。

他似乎才依稀记得,弟弟出门前抱着他最心爱的小篮球,偷偷的朝着他笑。

弟弟离开妈妈的视线,是妈妈正追着生闷气的要独自回家的他。

而掉进水里的篮球,是他一气之下甩到路边的。

他依稀想起予安刚出生的时候,他看着小小一团的婴儿,皮肤都接近透明,初为兄长的他朝妈妈保证,他会保护好弟弟一辈子。

霸道的小豆丁带来的并不只是烦恼,回家后小豆丁冲进他的怀里,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内最期盼的时刻,他的生活总是围着小豆丁,也正是因为小豆丁的世界只有自己,在爸妈忙于工作的岁月里,他们也是彼此的依靠。

只是后来的痛苦将这份快乐掩埋。

鹿望北脸色一下失去所有的血色。

鹿予安却没有停下来,一字一句慢慢的说出他隐藏在心中许久的话:

“所以,鹿望北你究竟是在恨我,还是在恨你自己?”

哥哥的保护者已经决定离开,所以哥哥要自己去面对那些了。

鹿予安轻轻的一句话。

却让鹿望北如遭雷击,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惨笑——

是啊,他究竟恨的是予安。

还是那天任性,却看着一切发生无能无力的自己,看着予安一点点挣扎消失在水里却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答应保护予安却食言的自己。

鹿正青看着眼前一幕,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鹿予安视线却越过鹿望北深深的看了眼鹿正青,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低头抿紧了嘴巴,什么都没有说。

虽然被推入水下的恐惧,他两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那件事他不能说,他上辈子到死都没有说出来,那么这一辈子他也不会说出来。

就让那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因为他答应过妈妈的,他会保护好这个家,不会让这个家反而分崩离析,哪怕这个家已经没有他。

鹿望北朝鹿予安伸出手嘴唇微动,像是要想说什么,但是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看着莫因雪牵着予安离开的身影,手无力的垂下。

鹿予安走出去之前,朝抬眸朝鹿望北说了声:“谢谢你的篮球。”

突兀的一句话,却让鹿望北一愣。

杨春归也隐隐看出兄弟俩之间的事情,叹口气。

也不知道故友知道膝下的两个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会作何感想。但是他还是有些话想要说出来。

他走到鹿望北身边,拍了拍鹿望北的肩膀,像是在选择合适的措辞,半晌之后,他才开口:“我和你妈妈也是老朋友,你妈妈那个人啊,最怕麻烦,死活是不想生第二个孩子的,但是——”

“但是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你大概不记得了——”杨春归唏嘘道:“你那时候还太小了,你需要干细胞。所以予安才会出现,为了配合你的手术,予安出生的时候才刚刚满七个月。”

孩子出生的时候,在他们几个熟识的朋友中引起唏嘘,因为孕期为大儿子担心操劳生病再加上早产,予安生下来时候,瘦瘦小小和易拉罐差不多大,皮肤都接近透明的,让人怀疑这个孩子能不能够活下去。

“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但是予安是为了救你而来的,这是你们兄弟间难得的缘分,要好好珍惜。”

“为了我——”鹿望北喃喃道。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件事,但是他的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他都是真的。顷刻间他幼年的那些违和感终于有了解释。

为什么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和父母分居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不记得予安出生的时候,予安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就已经三个月。

他想要参加篮球集训,连温柔的妈妈都是强烈反对。

父母对予安总是无理由的偏爱。他记忆的里予安,很长时间都是瘦瘦小小的,连哭声都是和小猫一样的。

但小小的予安会骄傲的站在木马上,头戴王冠,高举玩具剑,自豪的说——他会像妈妈说的一样,永远保护哥哥的。

原来予安确实一直在保护着他,用他自己的方式。

鹿望北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颓然的坐在椅子上。

鹿与宁焦急的伸出手来扶起来他,而鹿望北却不上那么多,突然站起来,失魂落魄的将鹿与宁推出去。

鹿与宁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愣愣的看着鹿望北。

鹿望北一愣却轻声说了句——抱歉。

然后他推开玻璃门,闯到外面,外面正下着滂沱的大雨。

大雨一下子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顾大雨,跑到雨幕当中,马路上的车辆,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此时天已经黑了,天空中除了倾盆大雨,什么也看不到,他四处回顾却皆是一片苍茫。

可是他却不想回去。

因为他终于明白篮球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高中的时候,将他的篮球送给过球场投缘的小男孩。

可是,谁能告诉他——

为什么那个总是满身是伤痕,在大炎炎烈日下,坐在水泥地上的卖矿泉水的瘦弱男孩——

会是他的弟弟啊。

他在雨中嘶吼着:“鹿予安你回来说清楚啊。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的弟弟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十年。

*

而此时轿车上。

莫因雪让司机开往医院。

鹿予安却抬头拒绝道:“不用。”他的听力已经恢复了。

而他也不想去医院检查他的听力——听力损失大部分是不可逆的。

他并不想再一次确认这件事。

莫因雪没有勉强他而是说道:“外公会很高兴看到你的,你要是愿意可以住在莫家。”

然而鹿予安却并没有莫因雪想象中的轻松些许,反而是摇头郑重说:“对不起,我不能。”

莫因雪一愣。

鹿予安却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师父为什么要离开师门——”

他清楚李老头,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如果他情愿一别几十年都不回去,那么他一定有不能回去的理由。

他知道李老头愿意为了他妥协,愿意为他服软,甚至心甘情愿为他委屈自己。

可是,他鹿予安舍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