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的后半段鹿予安独自参观。

整个画展鹿予安最喜欢的是一幅金碧山水横幅,画幅不大,但却大气磅礴,肃穆之中有丝寥落。

金碧山水是国画中少见的种类,因为金碧颜料中有黄金作为颜料,黄金自古就是重器,驾驭不了的画家很容易作画时瞻前顾后,而让画面局促。

这种画作非胸怀舒朗之人,难以画到这样与金碧山水相得益彰的效果。

而这一幅画,不同于其他金碧山水的华丽堂皇,鹿予安更多的看到是山水之间的寂寥孤高。山川河水的线条之中,隐隐能够看到只曲曲颈俯首梳理羽毛的仙鹤,孑然二立。

这幅画在众多画中并不出彩,但是却深深吸引了他。

横幅卷首还有作画者的题跋,字迹锐利张扬而又藏锋,笔力浑厚,画者明显墨画兼长。

这是谁画的?

莫因雪看到的就是黑发少年仰头站在洁白幔帐之前。

他久久没有动,仰头看着那幅山水,连影子都和幔帐的阴影融为一体。

少年衣服空****,衬托的少年格外单薄,但是少年背影却笔直,似乎永远骄傲不会弯曲一分一毫。

脆弱和倔强,少年似乎永远拥有着截然相反的两面。

却总能恰到好处的出现他的面前。

只是路过的莫因雪却慢慢停下脚步,眼眸沉沉,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他没有停在少年的侧面,而是绕到少年的前面。

是少年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地方。

直到少年视线终于从那副画上移开,注意到他的存在,莫因雪目光也看像这幅画,漫不经心问道:“怎么很喜欢这幅画?”

“很喜欢。”鹿予安没有犹豫点头,丝毫不掩饰他的喜欢,他看着眼前的画,琥珀般的眼睛闪闪发光补充道:“我可以买下来吗?”

“如果不贵的话!”他迅速的补充一句。

莫因雪声音明显停顿了片刻才说:“这是非卖品。”

鹿予安眼中的失望不加掩饰:“啊这样吗。”

莫因雪目光落在鹿予安的肩膀上,眉心微皱。

鹿予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左肩,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左肩上的伤口又再次裂开了。

自从上次淋雨之后,原本愈合的伤口又有些反复,之前躲开梯子时候应该已经撕裂,只不过他没有注意。

少年卫衣的领口白皙皮肤上狰狞的伤疤露出半边,还是那天打架时候的伤,大概没有得到主人很好的照顾,伤口边缘红肿,血肉翻开,刚刚愈合又被撕裂,甚至比受伤当天还糟糕,缕缕鲜血从伤口渗透出来。

丝丝鲜血将少年脖子上挂着的红绳都沁红,少年小心翼翼的将红绳从脖子上收起来,羊脂白玉的印章一闪而过就消失在口袋里。

莫因雪看到羊脂玉上特殊的龙龟式样,一眼就认出这是一枚印章。

把印章带在身上,真是少见。

对东西很宝贵,但是对自己又很随便。

莫因雪两次看到少年,他都在雨中,也没有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他说话的声音淡淡的:“现在的高中生都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的吗?”

但不把身体当回事的高中生,显然也没有想到,本该放几天就好的伤口,此时撕裂的伤口中不停渗出血来,鹿予安甚至可以感觉到温热的**,从他伤口渗出,滑落到锁骨,然后迅速被卫衣吸收,完全没有止血的意思。

这点伤不算什么,但是这样在莫因雪面前任由伤口流着血,似乎也很奇怪。

他为难的低头斜看左肩,伸出手迟疑的按在卫衣的左侧肩膀的上方,凌厉的眼睛竟然难得有丝犹豫,片刻后还是手心往下按去,试图利用隔着卫衣压迫伤口止血。

莫因雪却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少年动作一顿,抬起下巴,歪着头抬眸迷茫的看着他,莫因雪这才注意到,少年的瞳孔是琥珀色的,纯粹得透亮如同他在瑞士山涧徒步时看到那泓清溪。

他的呼吸顿了顿说:“等等——”

“我带你去医务室。”

莫因雪是从一场场拍卖会跟过来的,从布展的杂工,到拍卖会的拍卖师,他都做过,像这样的大型展览都会有医务室预备紧急情况。他一向是要求画廊旗下各种布展,无论大小,一定都要按照流程要求来。

他果然带着鹿予安找到医务室,翻出一些消毒药水棉签,朝鹿予安一扔。

鹿予安反应迅速,单手接住,小小的医疗包应有尽有。

但他的伤口是在肩膀,上药的话,要把衣服脱下来。他略有迟疑,看着莫因雪,忖度片刻。

若是着开口让莫因雪出去,会不会很不礼貌。

莫因雪挑了挑眉,识趣的抽出根烟,朝外面走去。

莫因雪在门外慢吞吞了抽了根烟,约莫时间差不多了,走到医务室门口,里面传来哐当的一阵响声,他怕着心里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高中生,在自己地盘上出事,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

就看见地面上乱七八糟的散落着一地的输液瓶,里面有些玻璃瓶被摔碎,透明的玻璃渣和各种**混在一起。

鹿予安脱掉上半身的卫衣,背对着他,少年的身体挺拔,身体是偏冷的白色,蝴蝶骨张扬漂亮,从脖颈延伸到腰部的脊椎包裹在紧实的肌肉之下微微凸起,但少年光滑的脊背上却布满了陈年的伤疤,细细麻麻,仔细看触目精心。

有许多出圆形狰狞疤痕,是烟蒂的烫伤,他做过社工,看过这种伤。少年脊背上还有些伤痕,大多形状狰狞而又可怕——

这种伤多出现在柔弱的妇女和孩子身上。

莫因雪脸色微沉,正欲上前,他知道这种伤的来由是什么。

但他不过只是上前一步,就察觉到背对他少年浑身僵硬,脊背的肌肉因紧张而呈现紧绷状态,像只收到惊吓的动物。

莫因雪什么都没说,转身将房门关好,低头看了自己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毫不犹豫的摁灭,约莫少年穿好衣服后,他重新推门而入。

少年已经将打翻在地的碎玻璃渣倒进垃圾桶里了。慌忙中的少年,没有发觉塞在口袋里的羊脂玉吊坠已经滑落在医疗室的角落。

而莫因雪什么也没问,只是又翻出个医疗包,交给鹿予安。他不是多嘴婆妈的性子,但是一想到眼前人一贯的作风,他忍不住补充了句:“回去记得定时上药。”定时两个字说的格外重。

本以为脾气坏的高中生又会冷着脸。

谁知少年将医疗包抱进怀里,抬头看着他,格外认真郑重的点点头。眉目凌厉嚣张的少年难得有了丝乖巧的感觉。

莫因雪上前一步,声音不由的放软邀请:“之前看过展吗?对了,除了师叔的画,还有几幅外公的。我带你去看看。”外公的那些画其实是他私人物品,并不是展览的内容。

他向来对外公赠予他的画非常看重。

画是有生命的,每一次展开都会造成颜料的脱落,所以他的那些画常年放在恒温恒湿的收藏室,进去需要三道密码,就连他的好友都难得一见,若是之前有人告诉他,他会主动带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人去看那些画,他肯定会骂那个人在做梦。

然而鹿予安却后退一步,礼貌却毫不犹豫的拒绝,“谢谢,但是不用了。”

他其实想去的,但是他知道颜老的那些画应该是莫因雪的私人收藏。他已经欠了莫因雪太多。再欠他会还不起的。

莫因雪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顷刻间清醒过来。

不过因为看到少年极力隐藏的脆弱一面,而他鬼迷心窍的生出一些可笑的怜悯,少年牙尖嘴利的样子,那里需要他怜悯。

这时,旁边的经理总算找到消失的大半天的莫总,忙忙上前呼唤。

“我先过去。”莫因雪朝少年礼貌却冷淡道,朝经理身边走去。

经理有条不紊汇报着画展上刚刚成交的交易,莫因雪路过金碧山水长卷的时脚步顿了顿,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思维,侧头视线精准捕捉到人群之中的少年。

却看见几步外的少年低头从卫衣的插兜里,拿出他随手塞在少年怀里的医疗包,一动不动的看了许久。

莫因雪心中的冷淡霎时间就烟消云散。

“莫总?莫总?”经理呼唤了好几遍。

莫因雪才回过神,他看到杨伯伯站在几步外,伸出手,让助理的暂停,他快步走到杨伯伯那里,难得的有一丝迟疑,但是不过片刻他还是说道:“舅舅,能不能帮我陪我一个朋友看画展。”

杨春归对鹿予安总是很心疼。莫因雪的请求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他看到过鹿予安刚刚出生的时候,早产的孩子小得如同易拉罐一样,身上的皮肤几近透明,清楚的可以看到皮肤里的血管。

见到予安的第一眼他甚至心里咯噔一声,他不确定这个孩子是否能够活下来。

他多少能够察觉到鹿予安在鹿家的尴尬。

但是他只是外人,虽然心疼,却没有办法施以援手。他只能带着鹿予安参观画展,一路认真仔细的和他讲解,帮他补充他缺少的审美累积和素养,这样一场专业又高水平的画展,对一个画画之人带来的提升是很大的。

不是他看轻予安,他是知道予安养父母家境并不好的,他一直以为予安的会国画,不过是略微精通一点,所以他从没有要求看予安的画。

他怕予安尴尬。

甚至在杨春归和予安讲解的时候,他都尽量用嘴通俗易懂的词语。

可让杨春归惊奇的是,予安对丹青往往有自己独特的看法,那些看法时常让他惊讶,甚至不必与宁差。

他心里感觉更加欣慰,不由的对予安更加和颜悦色,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遇到他的旧友,他也会向别人介绍予安。

有时候旧友打趣:“这是不是你准备收的小徒弟啊。”杨春归心中一动,但是也没有否认。

他确实有些心动,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多年的童子功不是一日能够练就,他不认为予安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打好基础。

而远处,鹿与宁看着鹿予安跟在杨伯伯身后。两人言笑晏晏的样子,不由攥紧了手心的宣传册。

他神情忐忑,虽然极力隐瞒,但是怎么能隐瞒得过鹿望北。

鹿望北不动声色的慢慢开导。

鹿与宁忐忑半天,抬眸朝鹿望北迷茫说:“哥哥,要是我不能成为杨伯伯的弟子,你和父亲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他知道这个机会是哥哥和爸爸极力为他争取来的,从小他们都是拿最好的给他,没有让他受过一丝委屈。

他最开始画画,是因为他知道爸爸和哥哥们都在思念妈妈,他想让自己更像妈妈一些,但后来国画丹青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国画界像他一样的不知凡几,他不是里面最有天赋的,他甚至只能说比别人更加努力一些而已。

但是光凭借努力是打动不了的杨大师的,甚至让杨大师松口的那幅画都不是他自己画的。

谁知鹿望北听闻却笑了笑,却揉着鹿与宁柔软的头发,意味深长的说你:“谁说你不能成为杨伯伯的弟子呢。”

鹿与宁听出点其他的意味,停住脚步疑惑的看着鹿望北。

鹿望北本来是想要晚一点告诉鹿与宁的,但是见鹿与宁闷闷不乐的样子,也只能提前把消息告诉他:“你还记得那晚我在你画室发现的画吗?”

鹿与宁点点头,他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突然问了很多那幅斗方的事情,然后将画拿走了。

那幅斗方有什么问题吗?他记得画是公园的老爷爷给他的,老爷爷断断续续教了他一年,算是他的启蒙老师,可惜后来突然消失,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你还记得你画的那幅杨大师赞不绝口的组合画吗?”鹿望北继续说:“我了解道,那幅画用的就是杨伯伯师门特有的方法。”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教你画画的老人就是杨伯伯的师叔。”

鹿与宁眼中尴尬一闪而过,事到如今所有人都以为那画是他画的,他已经没有办法解释,只能默认这件事含糊说:“但是会那种方法很多,也不能说只有杨伯伯师叔才会啊。”

“但他留给你的画上却有杨伯伯师叔的私印。”鹿望北却继续说。

他拿出粗粗比对过,甚至连私印上豁口形状都一模一样,他已经找人去鉴定了,大概率就是同一个印。

鹿与宁也不由瞪大双眼喃喃道:“不会吧。”

对于作画之人而言,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惯用的私印,私印就像是画家的身份证,私印一样。

这也不免太巧。

但鹿与宁犹豫道:“可是那个老爷爷告诉我他姓宋啊。”他记得杨伯伯师叔分明姓李。

鹿望北却说:“老人家告诉你他姓什么并不重要。老人家可以隐姓埋名。”要不然也不会找这么久都找不到了。

鹿与宁一愣,呆呆的看着哥哥。

鹿望北耐心的解释:“宁宁,你会杨伯伯师门的特殊技法,你也有杨伯伯师叔留下的画,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成为杨伯伯师叔的弟子。”鹿望北没有把话说得太过明显。

在他看来,他觉得公园老人家极有可能就是李师叔,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凑巧教了宁宁颜老师门的秘法,又留给宁宁带着私印的画。

茫茫南市,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两年前既然托孤,李师叔定然凶多吉少,如若他死了,光一个不知姓名年纪长相,无依无靠的小弟子,根本找不到。如果他没死,既然没有再联系颜老,说明他也不想回来,他的弟子更加不会回来。

既然无论如何都注定是一场空,不如将这个身份借给宁宁。

如果公园里的老人家是李师叔,那宁宁名正言顺。

在找不到李师叔弟子的情况下,有这么一个疑似李师叔弟子的人存在,与宁进入杨伯伯师门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百利而无一害。

从发现那幅画的一刻,鹿望北就已经全部想好。

他只是一个商人。

他只想要给他的弟弟最好的,其他人的人生和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鹿与宁嘴唇微动,他知道那幅画是不是自己的,他也根本不会什么特殊的画法,但是事到如今,他必须要用一个又另一个的谎言去遮盖这件事。他知道这是他最后坦白的机会。

可是,他看到远处,二哥跟在杨伯伯身边。

二哥不知道说了什么,杨伯伯眼中露出惊喜之色,这是他从未在杨伯伯眼中看到的。

鹿与宁最终闭上了嘴巴,将秘密深埋心底,默认了鹿望北说的一切。

*

莫因雪忙完再次路过医疗室的时候。

鬼使神差的又再次推门而入。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角落里地面上温润细腻的羊脂玉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一眼就认出这个是鹿予安的东西。他没有多想捡起那枚印章——

随意的放在手心。

不过是漫不经心的一眼,他的瞳孔微微扩大,动作猛地停住——

就连呼吸都一滞。

因为印章的背面赫然刻着——“逢月”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