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岑家, 纪云窈没见到二表哥岑林,可能是会试落榜心情不好,又可能是被家里人训斥一顿伤了自尊,总之, 岑林躲在屋里不出来。

纪云窈道:“二舅母, 二舅舅真的对我二表哥动家法了?”

“林儿和暮朝年纪一般大,结果一个是会元, 一个落榜了, 你舅舅能不生气吗?”说着话, 纪云窈的二舅母刘氏叹口气, “林儿落了榜还嬉皮笑脸的,你舅舅的性子你也知道,他看不惯林儿没心没肺不上进的样子,就拿着戒尺打了林儿几下,林儿要是有暮朝争气就好了!”

单岑林自己落榜没什么,主要是和沈暮朝对比一下, 确实让人生气。

某种程度来说,二表哥也是受了沈暮朝的“连累”。

纪云窈劝道:“二舅母, 会试高中有多难, 我不说您也清楚,二表哥还年轻,往后有的是机会。”

刘氏发愁地道:“他现在也就年龄上还有机会, 你舅舅考他策论, 他怕答的不好,竟然找人代笔。代笔出来的文章, 自然是比他好上一百倍。你舅舅以为他温习的不错, 等他落榜了, 才知道你二表哥原来在骗你舅舅,别说你舅舅生气,我也恨不得抽他几棍子。”

“这样是不对,往后您和二舅舅对二表哥管束再严些,不过,舅母,二表哥这次落榜,也未必是他不上进的缘故。”纪云窈道:“二表哥说他的号房离贡院的茅房特别近,别说二表哥受不了,就是沈沈暮朝遇到这种情况,估计也考不了第一名。”

刘氏脸色好看了些,“这倒是。”

挨着茅房一连待九天,都能把人给熏死了!

刘氏接着道:“林儿自己不上心,运气又不好,他不落榜谁落榜!”

见刘氏不像刚才那样生气了,纪云窈笑着道:“二舅母,我还欠二表哥一顿饭呢,我想请他出去吃饭,顺便开导开导他。”

刘氏道:“去吧,小羊,其实你二舅舅打了林儿后,心里也不好受,但他们男人拉不下面子,你好好劝劝你二表哥,别让他记恨你舅舅。”

纪云窈应下来,请岑林去了百味楼吃饭,点的全是岑林爱吃的。

岑林对着纪云窈倒苦水,“表妹啊,会试前你二舅舅和二舅母把我当成宝,现在,他们看我哪都不顺眼,我的地位是一落千丈啊!”

纪云窈欲出声安慰岑林,突然想到了沈暮朝。

会试前,因着沈暮朝受伤加备考的缘故,无论是纪夫人,还是她,都对沈暮朝颇是上心。

会试后,沈暮朝伤势痊愈了,时间也不似之前那样紧迫,纪云窈和纪夫人去青石巷的次数减少了许多。

也不知道沈暮朝会不会像岑林一样觉得有落差?

纪云窈道:“二表哥,舅舅和舅母刀子嘴豆腐心,他们哪能真的看你不顺眼?不过,你找人代笔也很不应该,你向舅舅认个错吧。”

岑林尴尬地挠挠头,“表妹,不会是我娘对你说的吧?”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岑林耷拉着脑袋,应了声好,“唉,我可真羡慕表妹夫,我要是能高中,别说是会元,就是最后一名,你舅舅和舅母也能把我当祖宗捧着。”

纪云窈笑着道:“我本以为你不太想见沈暮朝的,来的时候沈暮朝说要和我一起请你吃饭,我拒绝了,早知道就让他一起过来了。”

“别!”岑林急忙摆手,“表妹夫要是来了,我哪里还有胃口吃饭?”

说到这儿,岑林又急忙道:“表妹,这话你可别告诉表妹夫,我不是讨厌他,也不是嫉妒他,表妹夫能高中我也替他高兴,就是…和表妹夫比一比,我就是地上的一块泥巴。”

纪云窈忍不住笑出来,“我知道的,二表哥。”

二表哥这次是真受到打击了,纪云窈感觉不是会试落榜打击到了岑林,而是身边有一个沈暮朝这样逆天的存在,同样的年龄,参加的也是同一科会试,结果却是截然相反。人比人气死人,就特别容易让人受挫。

从岑林身上吸取教训,担心沈暮朝心理有落差,接下来几天,纪云窈去青石巷的次数频繁了起来。

沈暮朝把书放下,“你不是要去安慰你二表哥吗?”

纪云窈随口道:“二表哥哪里需要我安慰?倒是你,身边又没有人。”

垂眸望着书桌上翻开的那一页,沈暮朝眸里浮出一抹浅浅的笑。

那抹笑意一瞬即逝,纪云窈没来得及看到,只有沈暮朝知道。

很快,到了殿试那天。

马车在巍峨高大的宫门前停下,带刀的侍卫面无表情,严阵以待,脚下的甬道又长又宽,通向着森严厚重的皇宫。

纪云窈虽是侯府小姐,可也不曾进过宫里。

望着那巍峨的宫门,纪云窈道:“沈暮朝,你紧张吗?”

沈暮朝微微颌首,实话实说,“会试的时候倒还好,这次是真的有点紧张。”

纪云窈也紧张,殿试的主考官可是当今天子,但凡有一个地方表现的不好,可能就会得了皇上的厌恶。

想了想,纪云窈道:“我觉得紧张才是正常的,你们这些贡士都是第一次进宫,若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而沉稳过了头。皇上肯定也知道这一点的,便是出了什么错,他应当也不会计较。”

沈暮朝看向纪云窈,“话是这样说,但到底不一样,等进了宫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皇上看在眼里,可能在我们还不知道的时候,就给皇上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纪云窈明白沈暮朝的担忧,对于殿试,沈暮朝是有把握的,让他和其他贡士头疼的是,他们需要在大殿待一天,经受皇上全方位的审判。

安静了一会儿,纪云窈道:“其实在皇上的眼里,你们这些贡士和每天上朝的那些大臣没什么区别吧?便是再讲究的大臣,和皇上说话,也总有打嗝、喷口水、急着入厕的时候,皇上不会和那些臣子计较,自然也不会和你们计较啊!”

“况且,皇上天天和那么多人打交道,前朝后宫,他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只要你放平心态,顺其自然,便是出了问题,也不碍事的。”

沈暮朝愣了下,“…也是。”

纪云窈拿他和大臣们打比方,他心头的压力一下子散了不少。

即便他今天当着皇上的面有了不雅的行为或是失了仪,在皇上看来这都不是事,说句粗俗点的话,平常那些大臣们肯定也会当着皇上的面抠鼻子挠痒痒。

沈暮朝深吸一口气,从马车上下来,站在石板铺成的甬道上,纪云窈突然叫住他,笑吟吟地道:“不管结果如何,你已经很厉害了,我和娘亲在府里等你回来!”

初夏的光线中,年轻闺秀的笑靥灼灼如花,她桃花眼中洋溢着的信任与鼓励,又似一阵阵清润的风,吹拂进沈暮朝的心头,赶走那些扰他心神的紧张与焦虑。

沈暮朝唇角扬起浅笑,“好。”

不管他正常发挥还是失常发挥,表现出色还是差劲,纪云窈都在永安侯府等着他。

想到这儿,沈暮朝目视前方,身躯挺拔,踏出的每一步,都更加坚定自若。

会试的结果当天出不来,傍晚,沈暮朝没回青石巷,而是直接去了永安侯府。

纪夫人早就让厨房备好了晚膳,等沈暮朝用过膳,纪夫人、纪云窈和小善开始打听白天的事情。

小善好奇地道:“沈公子,皇上长什么样啊?”

不止小善一个人好奇,纪云窈和纪夫人也都齐齐盯着沈暮朝。

沈暮朝笑了一下,“皇上日理万机,但看着不显年龄,若不知他已四十五岁,实在是看不出来。皇上留了胡须不过不长,丹凤眼,样貌周正,清贵威仪,还时常背着手下来走动。每个贡士的文章他都有看,不过停留的时间有长有短,刚开始不太适应,后来我就习惯了!”

皇子龙孙们,纪云窈见过的只有三皇子裴朔,她道:“皇上和三皇子长得像吗?”

刚说完话,她反应过来,“不对,你没见过三皇子。”

沈暮朝出声道:“今日大殿里,除了皇上和几位大臣,殿里还有两位皇子,一位稍长些,一位年轻些,回来的时候我听人说,那两位皇子分别是大皇子和三皇子,想来年轻些的就是三皇子。三皇子和皇上乃天家父子,是有几分相像的。”

提到三皇子,纪云窈心情沉着了些,虽然她凭借预知梦避开了一些祸患,但三皇子就像是束于头顶的一把利刃,随时都有落下来的可能。

三皇子天潢贵胄 ,生来就尊贵,仅靠她们母女几人是无法对付的,等沈暮朝日后入朝为官,和三皇子有所往来是不可避免的。

纪云窈柔声道:“你还记得我以前说我做过一个梦吗?”

沈暮朝当然记得,“你们永安侯府可能会遭遇不测的那个梦?”

纪云窈还没说话,纪夫人出了声,“不错,就是这个梦。暮朝,小羊梦见我们永安侯府得罪了三皇子,我和小善以后还会被三皇子害死。”

纪云窈接过话,“我有试着去证实,这个梦很有可能是真的。”

“至于梦里三皇子为何要对我们永安侯府下毒手,我有猜到一部分原因,但等你踏入官场后,对于三皇子,你最好也要有所提防。”

沈暮朝眉头微皱,“嗯”了一声。

见沈暮朝皱着眉,纪云窈不好意思地道:“之前没能告诉你,现在我才把这件事说出来,抱歉。”

沈暮朝和她定亲,纪云窈和永安侯府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他就算想下船,也是不可能的。

“怎么没告诉我,我来向你提亲那天,你不是对我说过吗?”沈暮朝眉头松开,恢复刚才的神色,继续道:“当时你说在梦里你们永安侯府得罪了人,我有想过你们得罪的人非富即贵,只是没想到会是三皇子。”

若无意外,三皇子会是日后的储君,永安侯府究竟犯了什么事,才会像梦里一样遭遇不测?

提到三皇子,屋里的气氛沉默下来。

沈暮朝目光掠过母女几人,最终停留在纪云窈面上。

纪云窈白嫩的眉心微微蹙着,盛着浅浅的担忧。

沈暮朝清越的声音打破屋中的静谧,“不一定会像梦里一样,再者,等我入朝为了官,即便永安侯府有得罪三皇子,我多多少少也能听到些风声。”

纪云窈轻轻点头,“你说的对。”

担忧是没有用的,现在为这些事发愁更没有用,过一天是一天吧!

纪云窈又问道:“那你觉得你殿试的表现怎么样,名次能够排第几?”

沈暮朝往后靠了靠,修长的手指敲了下扶手,“可能不是很好。”

纪云窈有些意外,“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写最后一个文章的时候,皇上走到我身旁,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沈暮朝道:“等皇上走后,我偏头看了眼,皇上眉头紧皱,面带不豫,好像不是很满意。”

“不是很满意?”纪云窈蹙眉猜道:“难道是你文章写的不好?”

沈暮朝微微摇头,“我后来检查了好几遍,感觉没有什么问题,可能是我那篇文章不得皇上的喜欢。”

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有时候,一篇文章的质量合格与否,全看主考官的喜好。只是,若文章的文风或者内容不合皇上的胃口,那沈暮朝的殿试的名次就不会太靠前。

“没关系,就算皇上不喜你的文章,你会试时是第一名,总的名次肯定不会太差的。”纪云窈道:“我听说殿试后你们这些新科进士还有一次考核,若是那次考核通过了,照样可以留在京城为官。”

金銮殿中,当今天子翻阅着众位贡士的文章,对着几位大学士道:“你们觉得这几个人如何,哪位堪当一甲?”

一大学士道:“谢珏的文章才情尽显,其祖父又是当世大儒,谢府的子弟应当是君子如玉,有超世之才!”

另一个大学士道:“张寒舟的文章也不错,听说他连中四元,可惜会试是一甲第三,若不然,他就能连中五元了!”

听到这句话,另一位陆大学士道:“这里倒是有个连中五元的。”

皇上来了兴致,“何人连中五元?”

陆大学士道:“禀皇上,青州贡士沈暮朝连中五元,之前的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加上这次的会试,他都是一甲第一。”

找到沈暮朝的文章,皇上皱了皱眉,对于沈暮朝这个名字,皇上不怎么熟悉,但对于沈暮朝的文章,皇上是一点也不陌生。

殿试那天,沈暮朝在大殿里写文章,皇上走到他身边,沈暮朝文中的一部分话语和观点,皇上并不认可。

所以皇上才盯着沈暮朝看了那么久,不过,虽然不认可沈暮朝的文章,但直到现在,皇上也没挑出有什么问题。

沈暮朝的文章鞭辟入里,引经据典间又不悬浮无物,对于沈暮朝文里的观点,皇上更是到现在也还没想好该如何推翻。

陆大学士道:“关于沈暮朝另有一件事,不知皇上可听说过?”

皇上“哦”了一声,“什么事?”

“皇上,会试前一个月,百味楼发生一起伤人事件,一个名叫刘大的中年男人手中握把菜刀,闯进了百味楼。当时,正是这位沈姓举子挺身而出,救下了几位妇孺。那几位妇孺只是受了轻伤,逃过了一劫,否则,当日极有可能发生命案。”

皇上道:“挺身而出是一壮举,但怎么连陆爱卿你也知道这件事了?”

既是陆大学士主动提起,便从未想过要瞒着皇上,“不瞒陛下,沈暮朝救下的其中一人,是位姑娘家,正是微臣的侄女。当时,歹徒拿刀冲向微臣的侄女,百味楼围观的人中,只有沈暮朝一人拦下了那位歹徒。”

“沈暮朝还未弱冠,十八九岁的少年有胆有识,挺身而出,微臣很是敬佩,他从歹徒刀下救了微臣的侄女,更是对陆府有救命之恩。”

“事发时,离会试只剩二十来日,微臣感念他的恩情,又担心影响到他,所以微臣一直有关注他。微臣还听说,因他受伤影响到了备考,会试前非议他、不看好他的人不是少数。那时微臣很是愧疚,若沈暮朝落了榜,那微臣给他多少补偿都不为过。”

龙椅上的皇上若有所思,少年挺身而出,却登高跌了重,难为他还能爬起来,一跃成为会元。

到了殿试揭榜那日,沈暮朝与其他贡士一道等候在金銮殿外。

大殿中,皇上没急着宣读名次,而是又把名次靠前的几位贡士召进了殿里。

天子气度摄人,但谈起话来,并非威仪之人。

和李维谈话时,皇上特意提到了大诗人王维,询问李维对王维的看法。与谢珏话闲时,皇上训问了谢珏祖父的近况。

与张寒舟以及其他举子谈话时,皇上也并没有考校他们的学问,而是问了些家常的问题,比如他们平日爱吃什么菜、常看什么书。

轮到沈暮朝的时候,目光落到沈暮朝身上的那一刻,皇上挑了挑眉!

少年长身玉立,眉目清隽,有着年轻人独有的意气与蓬勃,殿外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笼着层清透的光。

后宫有三宫六嫔,皇上每次去到后宫,看着那些美人心情就不错,同样的道理,一大清早就看到了沈暮朝这张脸,着实养眼!

沈暮朝等着皇上问话,只听皇上好奇地道:“你父母可在世,你可是遗传了你父母的长相?”

沈暮朝:……

他不是脸皮薄的人,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上问了他这样的问题,还是有几分羞耻的。

沈暮朝耳廓微红,“禀皇上,学生母亲已离世,学生的长相,更多是遗传了学生的母亲。”

沈暮朝尚未有功名,而殿试的时候皇上是主考官,所以沈暮朝称自己为“学生”是没有错的。

沈暮朝的父母定也是男才女貌,才生了一个这么俊朗的儿子。

皇上想起了几位正在长个的小皇子,道:“殿里这么多人,属你个头最高,你是吃了什么长了这么高个子?”

皇上的问题,还真是出人意料。

沈暮朝温声道:“学生幼时不挑食,又习过武,所以身量一直比同龄人高些,加之前段时间养伤,学生吃了不少补品,个头…又长了些。”

皇上打量了沈暮朝几眼,“你这个年纪还会长个子,朕是长不了了!”

说到这儿,皇上又道:“就该让十皇子、十一皇子过来听听你的话,他们俩挑食又懒得练骑射,哪里能长得高?”

皇上又问了几句家常话,当沈暮朝以为皇上要召下一个人问话的时候,皇上低沉的声音却又在殿中响起,“沈暮朝,朕听说你已连中五元,那你可想要连中六元?”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