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沉地压下来, 细密的雨丝像织网一般落下来,将人的思绪笼得无处逃离。

贺辞看着车窗外,目光看着斜着落在茶色玻璃上的水珠被风吹成长长的一条线, 像是画笔胡乱涂鸦,不成章法。

林秘书紧张地看着定位器上的位置标志,都不敢眨眼, 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什么:“还在那, 还在那……”

他转头看向贺辞:“这个位置似乎是在一个小区里。”

“嗯。”贺辞声音抵押,淡淡道,“他朋友家。”

林秘书有些惊讶,觉得贺辞这个语气似乎代表着他对这个位置非常熟悉,于是说:“您知道这里?那您认识那位朋友吗?”

贺辞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情绪依旧沉沉的。

林秘书眼睛一亮,立即提议道:“那我们不如先联系一下那位朋友?”

贺辞沉默不语。

林秘书没察觉什么, 继续道:“能确认小虞少爷安全的话,咱们心里也踏实。”

贺辞薄唇紧绷,低声道:“没有联系方式。”

林秘书泄了气:“那就没办法了。”

贺辞没再说什么,眼眸深沉。

事实上, 联系方式是有的,只要许昼这几年间没有换电话号码。

但问题是打不通。

当初还在一起的时候, 虞乔闹分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每一次都是许昼打来电话让自己去接人的,所以对那个号码的印象实在太清晰了。

所以最后一次被虞乔提分手时, 他都没来得及意识到这是来真的,直到发现不仅虞乔拉黑了自己的号码, 连许昼都把他拉黑了。

在这一点上, 许昼绝对算得上是虞乔的亲发小, 连拉黑的速度都是一样的。

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等终于惊惶地意识到这似乎跟平时的闹分手不太一样的时候,就已经再也联系不到虞乔了。

直到这么多年后。

贺辞看向窗外越发黑下来的天已经更加细密的雨,想起彻底失去虞乔的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

他每次闹脾气的时候,总是留着一线,留下一丝挽回的风筝线,但是那次确实不同,他决绝、坚定、不留情面,没给自己任何挽回的机会。

最后的微信里,给出的理由也很常见,抱怨自己工作太忙,聚少离多,不关心他,忍耐太久终于忍不了了云云。

这个理由常见到贺辞甚至觉得有点假,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人在威胁虞乔之类狗血的“分手苦衷”,不过追查了一段时间,也没什么收获。

直到慢慢想明白了,想起一段时间来的点点滴滴,也意识到了分手理由或许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假很敷衍的理由。

虞乔确实觉得他工作太忙,聚少离多,关心不够。

后来的几年间,贺辞经常会在这样的雨夜忍不住回想,如果重来一次,他稍微多注意一下一些细节,是不是就能够让虞乔的失望少一点,从而不至于到这种惨淡结局?

“……贺总?”

前面传来小心翼翼的试探声,贺辞这才将目光从车窗外收了回来,望向林秘书。

林秘书连叫了他两声都没得到回应,抬高了声音才让他注意到自己,本身就稍微有些紧张,此时乍一看到贺辞那深邃的眸子就像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湖面,更是后颈发凉。

林秘书小声道:“有突发状况。”

他心跳如鼓,鼓足勇气说出口:“位置提示没了,可能是汤圆项圈上的定位器失效了。”

刚说完,他就看到贺辞原本就如冰湖一般的眼眸立即裂开了几道裂缝,寒气嗖嗖地弥漫开来。

林秘书咕咚一下把吊到嗓子眼的心给咽回去:“……看消失的方位的话,就在他朋友家附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

贺辞呼吸微微重起来,心思开始纷乱。

什么原因?是他发现了定位器的存在,还是陷入了危险,被其他人发现了定位器?

贺辞压根不敢想象第二个可能,自从知道了虞乔早就失忆,他对虞家的怀疑就日渐深重,这种时候很难不怀疑到他们头上去。

“还是去许昼家。”贺辞快速命令道,“去刚刚的位置。”

司机得了令,立即加快了车速。

来到了许昼楼下,贺辞一身戾气下了车,抬手挡开林秘书急急忙忙要给他打伞的手,说道:“你们就在楼下守着,一旦有异样或者看到他的踪迹,立马通知我。”

林秘书忙点头:“伞,给您……”

贺辞仿佛没听见,直接抬步冒着雨往单元门走去。

林秘书在后面撑着伞,看着一身黑风衣的贺辞在雾蒙蒙的雨中慢慢远去,陷入了深思。

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挂心虞乔。

林秘书不禁想,可能老板终于走出了从前的阴影,拥抱了新的爱情。

那可就太好了,这几年来,他只是个旁观者,都能深深体会到贺辞为那段恋情折磨得有多痛苦,几乎要到除了工作什么都不顾的份上,来维持情绪的稳定。

时间长了,他都要怀疑贺辞要把自己活活禁锢死,还好现在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林秘书远远看着消失在单元门内的贺辞,欣慰地想道。

.

电梯内,空无一人。

贺辞微微低头,看到电梯地面上些微的水渍。

夏末雷雨的气息浮在空气里,让人有些发闷。

电梯“叮”得一声,停了下来。

贺辞微微皱了皱眉,在这电梯悬停的一瞬间,他竟然都感受到了难得的一点晕眩。

电梯门缓缓打开,贺辞走出去,脚步只有半秒钟的迟疑,很快就加快了速度。

毕竟他心里在叫嚣着,很想知道虞乔到底有没有面临危险。

房门打开得很快,里面昏沉沉的没什么光亮,许昼打开了门,看到外面站着的人是谁是并没有多少惊讶,就好像知道贺辞会在此时到访似的。

“贺总,来啦。”许昼手里拎着湿湿没精打采地问了一声好。

看到许昼的表情平静,贺辞心里吊着的石头稍微落下了一些。

他目光微移,朝房内看了一眼,没看到多余的人影。

明明在此时已经差不多清楚虞乔肯定并不在这里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他呢?”

许昼接话道:“走了啊。”

贺辞并没意外,紧接着追问:“……去哪了?”

许昼抖了抖手上的水珠,说:“这倒不知道,他啥都没说就跑了,我估计是……是找你去了吧?”

“找我?”贺辞微微一怔,“为什么找我?”

他话语顿了顿:“……他都知道了?”

此时贺辞并没有那么担心虞乔遇到了危险,而是又重新想起了另一件值得他在意的事。

“知道什么?”许昼想了想,似乎觉得很难表达,“如果是指你们是前任的关系,那确实是知道了。”

贺辞猛觉心脏向下沉了一下。

“但如果是指过去的所有事,那不算知道。”许昼补充道。

他也挺无语的,觉得自己可能上辈子欠了虞乔钱,不管是五年前还是现在,都得像个老妈子似的为虞乔的情感问题操心。

还他妈的都是跟同一个人的情感问题!

贺辞梳理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是你告诉他实情了的?”

“对啊,倒也不完全是,主要是……”许昼顿了顿,最终叹了口气,说道,“他为了你那个莫须有的前任离家出走,我觉得太无聊了,干脆就让他知道了。”

贺辞蹙眉:“……前任?”

许昼无奈地捂了捂脸,点了点头。

贺辞有些不明所以:“但是除了他,我明明没有……”

“对,但是在他眼里有,他失忆了,他不记得了啊。”许昼说道,“所以他把从前的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

贺辞反应过来,理明白了这个逻辑,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走向,觉得又快要哽住了:“所以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因为……”

许昼说完这两个字忽然停住了话头,有些犹豫该不该全说出口。

从刚刚虞乔的表现上来看,明显是在吃那个莫须有的“前任”的醋,也就是在吃自己的醋。

正因为他不想看着虞乔吃这种无厘头的飞醋,才决定说出实情的。

许昼原本想先让虞乔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再细细问一下他现在是个什么想法,没想到虞乔把自己的笔迹跟狗牌上的字迹对比了一百八十回以后一个大激灵,就冲出了门外。

许昼连上前抓住他衣角的时间就没有,只得看着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消失了。

——后面还跟着一条兴奋的狗。

出于这个原因,许昼现在也不想把自己的猜想提出来——

比如他觉得虞乔好像对贺辞旧情复燃了。

毕竟这只是自己的猜想,虞乔知道跟贺辞是前任的关系之后,想法或许就改变了,此时贸贸然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可能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这么想着,许昼抬起头,接着刚才的话头瞎编:“因为……他好像觉得不想掺和你跟你前任吧,哈,哈哈,他想成全你们……”

贺辞:“……”

他沉默地看着许昼脸都憋红了还在那憋说辞,很明显地看出来对方在掩饰些什么。

那具体是掩饰什么呢?贺辞暂时不敢往好的方向想。

他只是忽地想起之前那段时间,虞乔那么积极地撮合他和骆辰,看那架势,倒像真得很希望他能跟“前任”破镜重圆似的。

即使是失忆了,即使已经都不记得了,这么坦然这么急切地想把他推到其他人那里去,真得正常吗?

或者说,可能确实是正常的,但这也意味着虞乔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当陌生人了,即使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依旧是什么都不算的陌生人。

“算了。”贺辞轻声道,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许昼说,“所以你确定他是去找我吗?还是……”

“也……不太确定。”许昼尴尬地挠了一下脑袋,“或许是找个地方安静安静?他刚走没多久,你现在出去追估计能追到。”

贺辞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哦对了,还有件事……”许昼话刚说一半,转头就看到贺辞已经消失了,连电梯门都已经合上,一时无语凝噎。

就虞乔带来的那条比格犬,名字说是叫汤圆,那体型确实挺圆的,蹲在那确实活像个大黄米汤圆,但是性格却完全没那样软糯,呆了总共也没多久,就把家里拆成这样了。

虞乔跑出门的时候,汤圆也跟着一起走了,就剩下这么一地狼藉,他只好在这收拾残局。

原本看贺辞来了,还想让他安排个人帮忙解决一下这房子里还没解决完的垃圾。

毕竟这也是他家的人和狗留下的这些麻烦啊!

没想到他也是个知道了想知道的事之后就跑得格外快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许·老父亲·昼又在今天辛勤地打扫完了卫生,本就不白嫩的双手上又横添几条细纹。

.

雨渐渐大了。

虞乔蹲在街边一个小门面的屋檐下,抱着膝盖看着落下来的雨发呆。

他身后的这个门面正关着门,所以他特意选了这里,以免在其他门面前蹲着,会影响人家生意。

他从许昼家里跑出来的时候不知道外面的雨已经下得这么大了,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冲动这么着急地跑了出来,最起码也得带把伞。

不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管怎么都会淋雨,只好蹲在屋檐下躲雨了。

虞乔手肘撑在膝盖上,下巴撑在手心上,看着汤圆正兴奋地在雨中呼哧呼哧。

“你能不能进来点?”虞乔无奈地招呼了一声,“要是生病了,我还得对你主人负责。”

负责就算了,关键是这个“主人”还是前男友,这情况不就有点尴尬了吗。

而且对于他们曾经是前任这件事,他还不记得了。

好了,更尴尬了。

虞乔揉了揉头发,觉得现在自己满脑子都是一团浆糊。

刚发现自己的字迹竟然跟那个狗牌上的字迹一模一样时,他第一反应是一定是谁在耍他。

恶作剧的那种。

不过接下来他听完了许昼把当初自己如何分手之类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虞乔就突然觉得有几分可信了。

因为那些事情听起来,确实很像自己做过的,什么躲到许昼家里,什么窝在沙发上不说话不吃不喝,这不就是刚刚的自己吗。

敢情不管失忆与否,面对失忆的时候,自己都是同一个反应,简直就是复制粘贴不谋而合。

虞乔深深叹了口气,觉得怎么也无法把自己脑子里这团浆糊理清楚,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失忆真的是件这么麻烦的事情。

身后的门面上贴了张纸,虞乔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以后就到处乱看,一眼就看到了那张贴的纸,于是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

“店主回家结芬,休假十日。”

啧。

还玩口音梗的?

虞乔轻声笑了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了。

回家结婚。

本来他也是要去贺家结婚的,也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现在的情形。

想起曾经,虞乔忽然发现一切都串起来了,顿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忍不住想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贺辞使出了百分之二百的演技,说出了“是我未来的老公”这句经典台词。

亏得他当时还觉得这句话石破天惊,异常有力量,一定能把这位冰山大佬迷得五迷三道的呢!

别的不说,石破天惊估计确实达到效果了,当时贺辞恐怕世界观都被掀翻了。

也难怪他当时觉得贺辞的表现那么冷淡,现在想来压根不是天生薄凉,而是心里惊涛骇浪怀疑自己是去算计他什么的。

毕竟一个当初主动提分手的前任突然跑回来喊老公,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件正常的事。

虞乔捂住脸,接着又想起了之后的事,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贺辞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反应都仿佛走马灯一样疯狂在眼前转,每一个画面都足以让他脚趾抠出三室一厅。

整个过程堪称一部社死宝典,每个画面都是名场面。

他从许昼家一个猛子跑了,就是因为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来消化这段社死时光。

但是真等跑了出来,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贺辞那边怎么交代呢?

就算能不跟他交代,那……这条狗呢?

虞乔幽幽抬头,看向了还在雨中欢庆的汤圆。

然后就看到了汤圆脚边的一双黑皮鞋。

他浑身一激灵,察觉不对。

他的视线凝滞几秒,然后顺着笔直的长腿,再到绷紧的上身,然后……

他看到贺辞那张冰冷的脸,正隐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气里,面如冰霜。

贺辞没有打伞,整个人笼罩在雨里,虽然雨珠不大但是却很密,所以他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这个情景,看起来有点吓人。

虞乔紧张地抿了抿唇,心想他怎么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了?哦不对,是怎么找到这的呢?是许昼泄密了?

那许昼有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那个尴尬的前任关系了啊?如果告诉了……

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分手的时候,对贺辞有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贺辞不会记仇吧?不会现在要算账吧?

救命,又一次发现失忆确实是件麻烦事,信息差完全让他处于被动地位。

“过来。”贺辞的声音骤然响起。

虞乔嗖得抬头,见汤圆摇着尾巴凑近了,一时愣住。

也不知道是叫人还是叫狗?

他慢慢站起身,因为蹲久了腿都有点麻,动作属实有点不利索。

他迈出两步,凉凉的雨水顿时落在了他头顶。

虞乔瑟缩了一下,虽说现在还是夏末,但是他穿得实在太单薄,下雨时温度也不高,所以还是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向贺辞那边看了一眼,见贺辞也没打伞,顿时失去了往他身边去的想法。

贺辞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个磨磨蹭蹭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落汤虞乔,无奈地皱眉。

还好看到了人,不管怎么样,没出什么危险就好。

汤圆在扯着他的裤脚,贺辞低头看去,见汤圆脖子上的狗牌还挂着,上面落满了雨珠。

他轻轻叹了口气,明白过来,这是因为汤圆的项圈淋了雨,所以才会导致定位器失效。

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简单的原因,他还只以为是虞乔发现了定位器关掉了甚至是遇到了危险。

他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微妙的念头,或许当初他跟虞乔分开的原因,也是一个极为简单的理由,并不值得两人为此消磨五年。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人,虞乔身上的衣服很薄,头发沾了些水气,看起来异常地可怜。

“你……”贺辞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先跟我……”

话未说完,贺辞的话头就停住了。

他看到虞乔瞄见了等在一旁的林秘书——手里的伞。

下一秒,虞乔眼睛一亮,以极其飞快地速度捂着脑袋从自己身侧冲了过去,速度快到甚至带起了一阵风,一下子钻进了林秘书的雨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