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正袁是第一次遇到像宋离这样的不用尝、光闻味道就可以让人感到无比雀跃的美食, 也是第一次遇到像宋离这种光是望进对方的眼睛就会让他如临大敌的敌人。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是一片深渊,秦正袁不受控制得在其中坠落,偶尔划过的几道冰魄色的冰刃足以在他身上留下无数伤口。

残存的理智告诉秦正袁, 此时此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紧跑。

可他的腿却像是牢牢粘在了地面一样, 别说转身了,连往外侧上一步都显得极其困难。

在秦正袁愈发惊悚害怕的目光中, 那层隔绝他身影的障眼法被轻易抹去。

秦正袁完整地、清晰地暴露在宋离的面前。

其实在亲眼看到秦正袁的那一刻起,有很多困惑便迎刃而解了。

秦正袁是个和尚, 或者说他和腓腓一样, 装成了和尚。眼前秦正袁的真实身份是一只蛊雕,蛊雕扮成了和尚的模样,剃光了头发, 身上的凶煞之气被灰扑扑的僧袍遮掩得非常好。

但宋离依旧看到了他僧袍右下角沾染的鲜血。

这位‘得道高僧’应当是刚刚进食回来。

宋离歪了歪头,目光依旧直视对方,没错过蛊雕额头不受控制渗出来的冷汗和羽毛,只温和的问道:“在玄武寺拉香客的和尚是你吗?”

“温成济也就是那截布料的主人也是死在你的手里?”

“你是不是利用障眼法假装成了温成济的模样,自己制造了一起电瓶车坠河的惨案?”

“是这样的吗?”

接连的问题让秦正袁张了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目光悄悄越过宋离的肩膀, 看向了跌落在矮床边上、还未被他清理干净的布料上。属于鸟类的眼珠子转了转, 秦正袁果断在这短短几分钟时间里找到了退路——

死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

他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哥您说什么呢,温成济是谁?我不认识啊。我是去玄武寺拉过香客, 可我只是想赚点香油钱而已。您也知道现在的妖怪就业有多难, 我就是……我顶多就是赚钱的手段不太光明磊落。”

“我是一只好妖, 一向遵纪守法,绝对不会杀人的!”

宋离歪着头看他, 清隽无暇的脸上笑容似乎更加温和了点:“是吗?可是为什么你的僧袍上还有没擦掉的血迹?”

秦正袁的脑海中警铃作响, 却还是嘴硬:“我只是偷偷出去捕猎了而已。哥, 我又不是真的和尚,我也爱吃肉的。不信的话,您现在可以去树林里看看,那里有我吃下来的好多骨头,就是普通的小动物。”

秦正袁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和善一点、无辜一点。

但事实上,他在宋离面前产生危机感的同时,还会产生相当明显的心虚感。

只不过此刻的他管不了太多,这种危机感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突然出现在黄兴寺的青年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你打不过他。

秦正袁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借着回答宋离的问题,已经与宋离拉出了一段距离。

眼角的余光瞥到自己与洞口仅剩几步之遥,秦正袁赶紧克制住了逐渐激动而乱跳的心脏,脸上重新挂起讨好谄媚的笑容,正欲开口,却见宋离抬起手腕,伸出了那根冷白修长的食指。

“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你只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会生气的。”宋离语气平静,“是你杀了温成济吗?”

青年微微俯了俯身,后脊自然勾出优美的弧线,顷刻间就重新拉近了与秦正袁的距离。

手指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原本黑漆漆的只靠月光照亮的茅草屋内突然亮起了火光,熊熊烈火在屋内一角瞬间点燃,炙热的气息喷溅而来,火光映照着秦正袁的脸,过高的温度让他的额头缓缓冒出汗水。

随着火苗越来越旺,秦正袁听到青年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想好你的回答了吗?”

秦正袁:“……”

秦正袁沉默地看着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如果说火光给予他威胁,那么这只手,让他有种在死亡边缘喘息的错觉。

不、或许不是错觉。

这双手漂亮,手指骨节分明却并不显得宽大,每个角度都像是上天的精心雕刻。可事实上当它轻轻点上自己的肩膀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威压从指尖传来,几乎瞬间就贯穿了他的身体。

在宋离等待回答的时间里,秦正袁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身上的骨头尽碎、血肉撕开的声音。

砰——

光头男人的身体猝然砸在地面上。

他像是一只没有骨头的虫子,软趴趴的毫无支撑物。

掀起的灰尘扑向火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秦正袁觉得,这声音跟鬼差的催命锁链毫无差别。

十多分钟后。

邵修一身黑衣地出现黄兴寺的大门前,与他同行的还有江正初。

邵修虽身为水麒麟,担任的却是三界管理处人类办公室的主任,但这次的事故明显是妖物作祟,江正初身为妖怪办公室的组长,出现在这里合情合理。只不过江正初此刻的表情还带着几分疑惑。

他们还在三界管理处加班的时候,邵修看到一条消息便匆匆忙忙地要出发,甚至都没打报告就化作原形一路往黄兴寺赶。江正初一脸懵逼地跟在他身后,一边狂追,一边念叨:得亏这破地方都是山,没有监控,不然被人类拍到又要花钱出力解决问题了。

天知道他们部门有多穷。

“不是,你确定我们要找的妖怪就在这儿?”江正初抬眸看着面前的黄兴寺。

事实上此刻的黄兴寺已经不能称作为寺庙了,在宋离破除了蛊雕的障眼法以后,黄兴寺恢复到了蛊雕巢穴的邋遢模样。

那股腥臭味和血腥味顺着风吹到江正初鼻子里的时候,他果断把自己的怀疑扔了。

很好,一看这地就有大问题。

就是……谁给邵修报信的?

这个问题暂时没能得到解答,江正初和邵修两人果断抬步走了进去。

邵修全程都显得很沉默,他抿着唇走入黄兴寺内,很快便看到了那个插着白骨的枯叶堆。这边妖气很浓郁,邵修也不清楚那只妖究竟是何方神圣,更不清楚宋离和那妖怪孰强孰弱。

在他的想法中,宋离在得到温成济一事的线索之后,应该赶紧联系他们,而不是像个二愣子一样孤身一人闯进了妖怪的巢穴。

这就不是一个聪明人会做的决——

最后一个‘定’字还没有从心底蹦出来,邵修看着面前冲天的火光突然陷入了死寂。

令人惊讶的当然不是这火光。

而是火光边上被架在木杆子上的一只……秃毛鸡?

邵修无声地张了张嘴。

一旁的江正初跟他一样,呆呆盯着秃毛鸡看了一会儿,最后拽了拽他的衣服,认真发问:“你作为一只修炼了几百年的水麒麟,一定见多识广吧?所以,这啥?”

邵修拍掉他的手,扭头看他:“你作为一只比我还大上几十岁的狴犴,难道不认识这东西?”

江正初一脸无辜:“我狴犴一生堂堂正正,眼光甚高,怎么会认识这种丑东西?”

软趴趴倒在地上、被扒光了身上的毛的蛊雕:“……”

别说你们了,我自己照镜子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蛊雕哀戚戚地叫唤了两声。

求求了,快点把他从木杆子上放下来,再多待一会儿,他真的要变成烤鸡了。

可惜现场一只水麒麟,一只狴犴,和蛊雕扯不上半点血缘关系,谁也听不懂秦正袁的哀鸣。

江正初蹲在火堆边上,饶有兴致地找了根木头戳了戳烤鸡的鸡腿,颇为惊讶:“邵修,这秃毛鸡的鸡腿看着和普通鸡腿不太一样啊,格外健壮,一个顶正经鸡起码十个腿!”

邵修懒得理他。

他的双眼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有他跟宋离的聊天。

刚才他给宋离发了一张烤鸡的照片过去,很快便得到了宋离的回复:

[还没熟吧?我特意掌控了一下火候]

[应该也没死?其实他看着挺强壮的。]

邵修回答:没熟,没死,所以这是什么东西?

宋离:蛊雕,关于温成济的事情他全部交代了,唔,但你可以再问一遍。

邵修默默闭了闭眼睛,遮住了复杂的神色。

他以前一直觉得宋离这人虽然看不透,可性格温和,非常好相处。但现在,这只烤鸡……哦不,蛊雕简直往他脸上狠狠打了几个巴掌。

用整整一分钟时间整理了自己的心情,邵修把手机塞入口袋,对江正初抬了抬下巴:“带上,咱回去了。”

宋离夜探黄兴寺,扒了蛊雕身上全部的毛,深藏功与名。

回到家,他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

在前往云朵奶茶店的路上,宋离接到了邵修的电话。

邵修和擦肩而过的员工们点头示意,很快拐出三界管理处的范围,站在路灯下,手指的香烟静静燃着。烟雾缠绕着男人的长指,他随意弹了弹烟灰,低声道:“温成济那件事情基本弄清楚了,人就是秦正袁吃的。”

根据秦正袁的交代,他眼馋腓腓的玄武寺很久了。于是他学着腓腓的手段也弄起了一个黄兴寺,只不过与玄武寺不同的是,黄兴寺是全靠障眼法撑起来的,里面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秦正袁也不像庄腓那样有存款,还能正儿八经地造一座寺庙。

寺庙是假的,也没什么名声,来黄兴寺的香客当然少之又少,秦正袁无比失望。

后来,秦正袁想了一个法子——假扮成和尚,掩藏住自己的气息去玄武寺拉香客。

他知道玄武寺是腓腓的地盘,也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和腓腓对上,所以他做这一切都很小心,他买通了玄武寺的几个和尚,那些和尚会主动告诉香客,后山有一座寺庙也很灵验,施主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这两年,他就是靠这种办法引来了一个个香客。

“对了,你知道发生在平磐镇的那场车祸吗?鸡排店店长被撞飞那个。”邵修突然问道。

宋离嗯了一声。

邵修:“那鸡排店店长也是秦正袁的香客之一,叫张沙是吧?这张沙据说是赌博吧,跑来求钱财,秦正袁接待了他,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丢了一袋白纸。只不过这些白纸上都施了障眼法,张沙以为自己平白捡到了十万现金。”

自此之后,他对黄兴寺的这位大师深信不疑,甚至应秦正袁的要求,介绍了身边很多人给秦正袁。

但秦正袁所求根本不像他告诉张沙的那般——黄兴寺需要香客,需要香油钱。

他在偷吃人类的内脏。

邵修:“或许你还听说过张沙的尸检报告显示,他少了一个肾,嗯,就是秦正袁吃掉的。说起来我们真的应该感谢你,因为秦正袁这家伙也是将流浪汉开膛破肚的凶手。”

那段时间张沙被车撞死,经由他手介绍的客人少了很多,来黄兴寺的几乎都是熟客。秦正袁已经偷偷摸摸吃掉了他们的一个肾,暂时也不敢动其他的内脏,生怕人就没了。他嘴馋得要命,只能下山碰碰运气。

而事实证明他的运气相当不错。

他遇到了一个流浪汉。那流浪汉独自一个人住在桥洞下,见到秦正袁穿着僧袍便以为秦正袁是个下山化缘的和尚,却完全没有想到这幅和尚的皮子下面藏着一只食人的妖。

饱腹了一顿,秦正袁甚至还吃到了其他的内脏,心情极好。

而为了防止这个流浪汉的尸体被人发现,他特地将流浪汉丢进了深山之中,还施了障眼法。

秦正袁觉得流浪汉的失踪并不会引起他人的关注。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障眼法失效,流浪汉的尸体从遥远的山里被人丢到了小镇上。

对此三界管理处给出的可能性之一是路过的好汉随手做的好事。

“那温成济呢?”宋离听他讲半天没讲到温成济,催了一下。

温成济的事情其实也不复杂,温成济落后阿雅方阳一步回到玄武寺内找到遗落的福袋。随后打算离开玄武寺时注意到了正在往黄兴寺的山路而去的和尚——秦正袁。

温成济认出了这和尚就是之前拉着自己询问是否要去黄兴寺的和尚。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温成济跟了上去,然后被秦正袁发现了。

邵修将手中的香烟掐灭,扔进了垃圾桶,继续道:“按照秦正袁的说法,当时他应该在偷偷吃风干肉。”

那肉是他在黄兴寺外的林子里捕猎而来的野兽肉。

“但一个普通人怎么会隔了老远看得到他在吃肉?”

说到这儿,邵修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对了,秦正袁说,他当时剖开了温成济的肚子吃掉了他的内脏,又装成他的样子制造了一起死亡证明。但是等他回到黄兴寺却发现,温成济的尸体不见了。”

“不见了?”

“对,秦正袁觉得是被山里的野兽或者其他妖怪偷走了,那截衣服上的布料估计就是那会儿留下的。”

但这只是猜测而已。

温成济的死亡原因虽然已经清明,可关于温成济这个人似乎还藏了很多的秘密。

“还有一件事情。”挂断电话之前,邵修像是突然想起点什么,赶紧道:“昨天谢谢你给我们报信。”

见识到了火烤蛊雕,邵修再也不会把当时的内心想法‘不要单独行动,真的很危险,万一你出事怎么办’告诉宋离,那样只会显得他很二笔。他轻咳一声:“三界管理处这边问我谁给报的信,我说的庄腓。”

邵修在黄兴寺未发现宋离留下的一点痕迹,便知道他还想当个‘普通人’。

所以他没有将事实真相告诉管理处。

“管理处这边决定给庄腓发奖励,有整整一万的现金,到时候我给你送过来吧。”

有一万?

这个数字几乎瞬间点亮了宋离的眼睛。

他好奇的问:“可以给我吗?”

邵修:“本来就是你该得的。”

说起奖金,邵修突然想起宋离抓捕毒贩有功劳,冯副队他们单位还给宋离奖励了三万。

邵修:“……”

怎么突然觉得他们管理处这一万有点拿不出手了呢。

邵修摸摸鼻子:“就这样吧,你还要上班是吧?我不跟你讲了,加油工作。”

“好。”

邵修听着手机内传来的嘟嘟嘟的忙音,将手机往口袋里一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往管理处大楼走。在走进办公室的前一秒,他看到隔壁办公室拐出了一道修长的身影。江正初的身体靠在紧闭的大门上,在他看过来时,冲他挑了下眉毛,无声地张了张嘴。

邵修看懂了他的唇形:聊聊?

五分钟后,邵修再次回到了那根路灯之下,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江正初。

江正初随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邵修,张嘴便问:“喂,给你报信的人真的是庄腓?”

邵修掀起眼皮看他:“怎么?”

江正初哼笑一声:“就是觉得好笑,你自己听听这话,你信吗?庄腓那家伙打得过蛊雕,还能把蛊雕的毛给全拔了当烤鸡?”

邵修扯了扯唇:“有件事情你弄错了,庄腓只是单纯的报信,至于扒了蛊雕一身毛的人,可以是你 ,也可以是我,当然,两人一起就更好不过了。”

江正初和邵修虽然不是一个部门的,但两人确实认识很多年了。

他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眼前人的言外之意。

脸上的笑容显得更意味深长了点,他叼着香烟,似笑非笑:“那你不还不跟我说实话?”

邵修:“熟人。”

江正初挑眉。

脑海中很快就蹦出了一道修长的人影和对方漂亮得不像话的脸。他缓缓哦了一声,兀自点点头:“看来今天是烧烤战神。”

邵修:“……”

*

黄兴寺所在的深山之中。

白天似乎走得很快,一眨眼的时间又陷入了黑夜,浓重的夜色降临,笼罩了所有树木,黑黢黢的环境下只能听到偶尔的野兽低鸣。

突然,一道人影慢吞吞地从两棵矮木中走了出来。

年轻人抬起脑袋看了看头顶,其实月光很好,可惜的是这里的树木实在是太高,又长得格外茂盛,将头顶的那一轮圆月遮挡得严严实实,连丁点月光都吝啬地没有放任。

年轻人:“……”

摸黑走路真的很要命。

更何况他已经在这里晃**了足足一个礼拜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年轻人终于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动静。这些动静并非来自于他,而是不远处的树木之外。他眯了眯眼睛,竖起耳朵,努力循着声音的位置而去。

十分钟后,他一脚跨出茂盛的丛林,看到了近在咫尺冲天而起、还未熄灭的火光。

身穿制服的人群吵吵闹闹地交流着什么,他悄悄往后侧了两步,却在月光与火光照亮他的那一刻,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

……是温成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