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枕着贺以舟的胳膊睡过去的。

没睡多久, 天刚破开鱼肚皮便从梦中惊醒。

贺以舟躺在身侧,和衣而眠。

他闭眼安睡的模样掩去清醒时的凌厉,眼尾小孩子似的垂着, 夏明月忍不住伸出手, 食指从他的额心刮过,轻柔缓慢地蔓延至那高挺的山根。

快要触及唇角, 他的眼睛猛然睁开, 大手握住她快要触碰过来的指尖,瞬间让夏明月的动作止于原地。

贺以舟一张五官长得分明,从眉到眼都被浓重勾绘过, 眼皮压出深深的痕迹, 睫毛比远看时更浓, 瞳孔却是偏冷的色泽, 此时正清晰倒映出夏明月的面庞。

她并不慌乱,不动声色把手收了回去。

贺以舟松开她,“不再睡会儿了?”

夏明月摇头。

她睡眠浅,醒来就难以再睡过去,近一月来她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昨天反倒是睡的最长时间的一次。

夏明月撩起睫毛。

昨夜暴雨深深,哪怕在梦中也记得他那一句——[我以为你知道我喜欢你。]

“那你继续躺会儿,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贺以舟掀开被子下床。

“贺以舟。”

夏明月叫住他。

他回过头等她开口。

夏明月坐起身,双手不禁紧了紧被子, “那我们现在……”

贺以舟眉头舒展,毫不犹豫接过话:“在交往。”他笑笑,“躺着吧, 早餐好了我再叫你。”

贺以舟走出房间, 她跟着起来, 按了遥控,电动窗帘缓缓自两边打开。

贺以舟的房子买在观景段。

透过两面落地窗,可以看见人工湖与几座高山,湖边有鹿,是物业养的,大雨过后,草木青翠,小鹿悠哉哉地在岸边吃草。

她的心一下子宁静下去。

**

早餐过后,贺以舟去打扫猫窝。

他没有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如往常。

可是夏明月做不了淡然,更不能长久躲下去。

手机关了一整天,这种与外界脱离的感觉让她不安。

“我想回一趟工作室。”夏明月说,“昨天走得急,很多事都没有安顿,我想先回去一趟。”

她暂时不准备出勤,但也不能当甩手掌柜。

夏明月准备把工作全部挪到家里做,在这之前要和小张他们交代一下工作事项。

贺以舟没有阻拦:“我送你去。”

她一个人也害怕,便也点头同意了。

**

两人来到公司,为避人耳目依旧走的后门。

现在刚过八点,还没到上班时间,除了执勤的保安和清洁工,大部分员工都还没到岗。

“过来啦明月。”

正准备刷卡进门,保安就向她走来,表情隐约可见几分复杂。

夏明月顿时停住动作,“嗯,今天想早点,有事吗赵叔?”

老赵挠挠头,难以启齿,“老成那边……出了点问题。”

成叔是夜班保安,现在还没回家,十有八成出了事。

夏明月觉察出不对,“发生什么事了?”

老赵瞟了眼跟在她身后的贺以舟,叹了口气,“你们和我来。”

夏明月跟着过去。

老赵走的方向是大黑的狗窝,成叔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们,情况看起来不太好。

老赵指着里面说:“今早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她绕过成叔,一步步接近。

狗窝前遍布着斑斑血迹,那条常和抱抱玩儿的大黑狗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尸体已经僵硬,耳朵,双眼,鼻腔,嘴角,全部都是涌出来的血迹。

它的眼睛还睁着,瞳孔中倒映出死前所经历的痛苦与折磨。

看到尸体的刹那,夏明月感觉全身的力气跟着抽干。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那条再也不能呼吸的幼小生命,寒凉将她掠夺,就好像一同死去的还有自己。

夏明月强撑着问:“什么时候没的?”

赵叔不住叹息:“12点的时候还好好的,早上老成听不到它要食,一过来就发现……”

贺以舟走上前,在角落搜寻到一点吃剩的猪肉。

掰开肉,里面还有半颗药片。

他放下鼻下轻嗅:“异烟肼。”

常见的药品,对动物来说却是剧毒。

若喂食量巨大,误食的猫狗会在短时间内出现抽搐呕吐,接着吐血休克直至死亡。

贺以舟捏着那小片药,思绪顿时沉了沉。

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估计是死在半夜。

“我就是……就是没忍住打了个盹儿,结果睡醒就……”成叔一遍遍抚摸着大黑的脑袋,一米八多的男人,在此刻哽咽得不成样子,他愧疚地说,“明月,你把我开了吧,这事是我失职,我没脸见你……”

夏明月哪有资格怪罪他。

在这些人里面,成叔要比任何人都要伤心,比任何人都要自责。

小黑是被成叔从垃圾桶里救回来的,那时候还连着脐带,眼睛都没睁开。

这土狗乖,又亲人,自然而然成了工作室的看门狗。

成叔格外偏爱这条小土狗,亲自用工作室不要的木板做了狗窝,又刻了狗牌,每次下夜班前都要喂它,等它吃饱才放心回家,一年一年过来,狗也长大了。

夏明月强忍泪水:“您把它埋了吧,埋深点,别让野狗叼了去。”

她看向角落,那里孤零零放着一根拔河绳。

平日里小黑最喜欢和抱抱玩那个玩具,自从抱抱不来,小黑也没再碰了。

她走过去,弯腰把那根拔河绳捡了起来。

夏明月一下一下抚摸着绳子上的咬痕,抿了抿唇,握紧那根绳子递到成叔手边:“这个……这个也一起埋了吧。”

它不会再见到它的朋友了。

起码……起码要留一件东西跟着,才不会离开得如此孤单。

成叔胡乱擦干眼泪,用衣服裹住它的尸体,连同那根玩具一起带了出去。

夏明月闭了闭眼,不忍多看。

她叫过赵叔,很小声地说:“小黑的事不要告诉别人,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让成叔把狗送回了老家。免得让他们担惊受怕……”

投毒不是小事。

更别提小黑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与其平添伤心,倒不如就此隐瞒。

夏明月声音疲惫:“昨天晚上的监控有吗?”

“有。”赵叔点头,没像刚才那样平静,又是气愤又是心伤地说,“猪肉是别人用无人机投进来的,那几个小混蛋还特意选了两三点。”

上过夜班的都知道,两三点是人最困的时候,要不是特别忙,多多少少都会打个盹儿。

“监控只拍到机器没拍到人,你说这谁干的啊?!真是不怕遭天谴!!”

夏明月当然知道是谁干的。

她是被架在绞刑台上的囚徒,所有人都想给她致命一击。

杀的是狗吗?

不是。

杀的是她,还有她的尊严。

“您先忙,等成叔安顿好小黑,您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我们倒是好说……”赵叔担心地看着夏明月,“明月你没事吧?我看网上那些都是谣言,叔叔知道你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夏明月对人好,这都是实打实的。

身为上司,她尽心尽责;身为小辈,又处处对他们忍让包容,见他们是孤寡老人,还特意给他们工作,谁人看见都要说一声好。

可是想到新闻上那些风言风语,赵叔气不打一处来。

“咱要不先报警吧?总不能让他们把你欺负了。”

老人面露关切,夏明月心里一暖,勉强地对他笑了笑:“我有打算,赵叔你收拾收拾也先回去吧。”

赵叔唇瓣开合,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叹气离开,夏明月站在晨光之下,兀自对着不远处的狗窝恍惚。

血腥气还没散,地面满是狼藉。

她转身拿起扫把准备清理,未曾想贺以舟先她一步,动手整理起周边的血渍。

“你先上去,我收拾完去找你。”

夏明月没有松手,执意帮忙。

他不作僵持,任由她用布子擦拭着狗窝。

小黑虽然是看门狗,但公司上下从来不会苛待它。

成叔总是把它的窝打扫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饭盆水盆一天清洗两次。夏明月不想看血迹把这里染脏,认认真真把这个有些生旧的狗窝擦拭得明亮无比。

然而在看到里面的垫子时,她就像定身般彻底僵住。

夏明月伸手拿出最里面的狗垫。

垫子手工缝制,上面绣了一只小黑狗,边缘还绣着小黑的名字,此时绣字已被血迹沾染成干涸的褐色。

夏明月握着垫子,突然难过得不成样子——

“……这是我奶奶做的。”

贺以舟骤然停下动作。

“我奶奶喜欢抱抱,知道小黑是抱抱的朋友后,就亲手做了两个垫子给它们。”夏明月抚摸着垫子上已经有所磨损的针脚,“这是小黑的第一份礼物,它好像很喜欢,就算夏天也要窝在上面……”

人类总说动物不过是畜生,畜生能懂什么。

她却觉得它们什么都懂,因为不会说话,所以辩得清喜怒哀乐,小心翼翼用自己的方式讨好着人类。

夏明月抱着那面垫子。

盛夏到了,意想之中的太阳没有落在肩头,等来的,却是一个不灭的凛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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