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生离开, 夏晓曼纹丝不动。

经过漫长的心理建设之后,夏晓曼终于起身。

阳光打在石阶上,绿木托扶着盛空。

在一片明媚之处, 桑淮双手插兜, 为她而来。

夏晓曼已经猜测出他的来意,然而不愿相信, 神情变得越来越紧绷。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你找我?”她不想让桑淮看出她此刻的忐忑,压着声线故作冷静。

“方便去门口那家咖啡店谈吗?”

夏晓曼已经找好借口,正要开口, 就被桑淮抢话:“我查过了, 你下午没有课。”

一句话打破她预设好的意图。

桑淮微微侧身:“走吧, 我只是想找你聊一下。”

那双镜片下的双眸含笑看她, 没有恶意,却洞察似的能看破她骨子里的一切卑劣。

夏晓曼手指勾紧,用力牵扯住书包上面那根细细的挂带。她低头,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咖啡店清净。

店内安置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留声机,机器咯吱咯吱转动, 慢悠悠播放着80世纪的萨克斯曲。店内装潢也很有上个世纪的格调,就像是老照片,一桌一椅都充斥着年代感。

桑淮绅士地为夏晓曼拉开椅子,在她坐下点了两杯饮品, 待饮品上齐,从公文包里取出平板,翻转到夏晓曼面前, 开门见山地说:“这个匿名投稿者, 是你吧。”

瞬间, 夏晓曼就变了脸色。

信件时间停留在她投稿的那个夜晚,那是夏晓曼无数次自我悔恨的一夜,如今就堂而皇之地公布在眼前。

她一双手死死抱着咖啡杯,从杯子上传递出来的热气却抵达不了皮肤,指尖依旧是冰凉无比。

她的恐慌自然没有逃过桑淮的双眼,桑淮不紧不慢地说;“我记得,夏明月好像是你姐姐。”

夏晓曼掀了掀眼皮,不愿承认:“空口无凭的,你有什么证据说投稿的是我?而且你也说了夏明月是我姐姐,我干吗做这种事?”

桑淮淡淡笑着,神色温和无害。

他没在乎夏晓曼的言辞尖锐,反而有条不紊地说:“虽然你的投稿IP用了掩码,但也不难查,我又特意找技术员核实过,网络地址就在夏明月所住的小区。”

桑淮继续说:“这个案子我一直在跟进,当时除了夏明月,只有你在现场,但也不排除有第三个人的可能性。不过……”

他及时止住,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不过IP地址偏偏在华锦苑。

桑淮身为记者,从不相信什么巧合,所以在放出视频后一直暗中跟进。

期间警方没有联系他寻找投稿者信息,也就是说视频定性,夏明月已经认下罪行,她的确是此次事件的间接怂恿者。

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夏晓曼作为有血缘之亲的妹妹,为何要揭露夏明月。为了心中正义?恐怕不仅如此。

留声机继续转着,里面传来轻和的女调——

“Drink up with me now and forget all about the pressure of days

和我一起喝吧,然后忘记时间的压力

Do what i say and i\'ll make you okay and drive them away

按照我说的做,我会让你好起来,并赶走那些

The images stuck in your head

你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注①”

在这轻声慢调的悠扬中,夏晓曼只听见那些尖锐之音。

——去死。

——今晚上就杀了她。

——臭./□□。

——这种人真给我们人类丢脸。

啪嗒。

眼泪掉进咖啡杯。

一滴、两滴,难以控制。

这个瘦弱的女孩在此刻卸去先前的警惕,恐惧而又可怜。

桑淮有所犹豫,接着抽出纸巾递过去:“你放心。我这次过来不是威胁你的,更不会曝光你的信息,只是身为记者,我想知道其中缘由。那个视频……是你拍的对吗?”

他想要一个真相,仅此而已。

夏晓曼咬紧牙关,没与桑淮对视,她点头:“是我拍的。”

她想起了女孩打捞上来的尸体,忍不住惊惧。

“是完整的经过?”

她停滞了一秒,再次点头:“是。”

桑淮缄默须臾,“那你和你姐姐……”

夏晓曼看着咖啡杯里漂浮的奶花,“我是我姐姐供出来的。”

[谁让你上的大学,还不是明月?你要多照顾她,别忘记她对我们家的恩情。]

母亲的声音犹在耳边,夏晓曼流着眼泪,一直低头看着指尖,“家里人都要让我向她学习,考上大学后我就住在她那里,洗衣做饭,擦桌打水,都是我一个人做。”

[你看看你姐姐,你根本就不如她!]

“所以我们之间不是很亲近,比起姐妹,我们更像是保姆和主人的关系。”

[上个大学真是找不到北了!你以为你是夏明月啊,天下好男人任你挑,赶紧滚回来相亲!!]

夏晓曼的指甲近乎嵌入到杯子里,声音断断续续出来:“我只是……觉着那个女孩可怜不想……不想就这样算了。”

[狗链子是我松的。]

胸口疼。

她快要死了。

眼泪滚烫,湿咸,混合着她的卑微低贱,全部没入那深色的杯中。

[保护好自己。]

夏晓曼泪眼模糊,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蒙上一层不甚清晰的水纱,模糊,整个世界再难看清。

她哭着说:“……对不起。”

对不起那条消殒于深水里的生命,也对不起夏明月。

她恐慌,胆小;她卑微,低劣,她知道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懦夫,在这场浩浩****的声海之中,她找不到方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她太害怕了……

太害怕了。

情绪不会骗人。

桑淮几乎是毫不犹豫相信了她的言辞。

他查找过夏明月的个人信息。

夏明月十八岁辍学,来到上京当了模特,后来与经纪公司有官司牵扯,最后全被摆平,接着又用短短几年时间走到这个地位。

她有手段有人脉,走到如今哪能一身干净。

夏晓曼却是出身普通,比起夏明月,更是显得卑微。

“求你……别告诉她。”她握住他的手哀求,

夏晓曼只有这一个要求。

——不想让夏明月知道。

她怕人潮声将她淹没,也怕夏明月对她冷眼相待,更怕原本的家人彻底把她钉在耻辱柱上。

她犯了错,可是怎么办呢?

事到如今无法回头,除了这条路走到底,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

她握过来的手掌布了一层薄茧,骨头不如其他女孩那般细软,粗糙,这是常干体力活落下来的。

桑淮思绪微动,缓缓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我说过,我不会把你曝光出去的。”桑淮的语气转变为安慰,“你大可放心。”

夏晓曼哭得眼睛胀痛,“谢谢。”

“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这一次夏晓曼没有拒绝,互换电话和微信后,两人就此分离。

夏晓曼没有走。

她的视线停留在夏明月的头像上。

照片里的女人天生一张明艳脸,笑的也是暖洋洋的,盯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神让她猛生惶恐。

她逃避似的关闭微信,手忙脚乱收拾好东西,重新返回到学校。

*

这一夜夏明月是在贺以舟家度过的。

上京连旱一月,今天却像是有雨意。乌云沉沉地遮住月亮,几道闷雷响过,豆子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浇盖而来。

她侧躺在陌生的**,听着雨珠拍打窗户,接着闪电撕裂夜空,玻璃窗上倒映出她的面庞。

其实夏明月一向害怕大雨。

第一次下雨,她失去了父亲;第二次下雨,她失去了母亲。第三次,她放弃了她的学业。

仔细想想,她的人生好像一直在失去。

吱——

门被顶开。

一团毛茸茸走了进来。

抱抱知道她害怕打雷,下巴自然而然搁在**,抖动着耳朵以示友好。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着它撒娇,讨好,眼神一点点变得委屈。

“抱抱……”她冷漠地说,“我好像有点讨厌你了。”

它听懂了,皱着眉,委屈地哼了声,摇着尾巴失落地离开房间,最后还不忘给她把门带上。

夏明月背过身,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可是我更讨厌我自己。”

她讨厌自己。

比任何时候都要讨厌。

讨厌自己的不负责任,讨厌自己的逃避,更讨厌此时此刻对抱抱的迁怒。

她厌弃自己。

她闷闷哭着。

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熟悉的冷松香钻入鼻腔。

夏明月仰起头。

在一片氤氲晦涩的浮尘暗影里,她看到男人两片长睫低低垂着。一如既往的冷清,却又好像对她卸下防备,只剩下微微收敛起的怜惜。

——那是对她的。

夏明月翻了个身,缓慢地把自己送入到他怀里。

她抱着他,深深把脸颊埋入到他的胸前。

“贺以舟……”她说,“我自私畏怯,你干吗还对我好。”

她把自己折入土里,渺小纤弱地如同一朵快要凋零的花。

贺以舟垂眸凝望,掌心温柔地从她的发丝穿过,落在她脸颊,上面还残留着没有干涸的泪痕。

他的喉结滚了滚,一个字一个字掠过她的耳边——

“我以为,你知道我喜欢你。”

男人的声音糅杂在电闪雷鸣里,竟像是破开风云暴雨的千束之阳,一下子让她忘却了孤单畏惧。

作者有话说:

注①:歌词引用自《心灵捕手》插曲《Between The Bars》

第二更!

20个小红包,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