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静的海洋深处, 偶尔能听到鲸的歌声,优美渺茫。与之相比, 鲲的声音时常像浸了海中沙、水中月, 有人听着虚幻温婉,有人听着痛苦忧伤。

此时,它惊讶道:“这位小朋友好了不起, 竟然没被吓住,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猫儿闻言,用牙齿轻轻咬磨钟意的食指根。

鲲再一次问:“你真的不想知道他梦见什么吗?”

猫儿:“抱歉, 我没有像你那样窥探别人秘密的癖好。”

*

钟意静静看着前方。火灾现场,有人抓住从柴房天窗处伸出来的那只手, 抱出来个被烟熏得狼狈不堪的孩子, 虎斑猫在其后轻跃出来, 身上猫毛如方才般丝滑。

孩子一出来就晕了过去。

苏老师扑过去查看小钟意的状态,一堆老师都吓着了:“刚刚都说那房子里没人的啊?谁告诉你有人的?幸好去找了。”

苏老师掐着小钟意人中,环顾四周, 已经找不到那年轻人了:“呃……大概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人。”

其他人:???

只有虎斑猫看到钟意身影, 轻跑着跃过树丛, 很乖顺地窝到他怀中,与他对视。

他抚摸它。小小的猫儿,在手掌下发着颤,可能是因为刚刚救小朋友,太疲累了。

他有印象。如果不是小猫一个劲儿地啃噬着小钟意的食指根, 那他将不会在这柴房里醒来, 更不会踩着箱子爬到天窗上面。

钟意半是喜爱半是怀念地揉了它一把脑壳, 猫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伸出食指, 给虎斑猫看。那上面还有一圈白白的牙印疤,像是戒环一样。

“你看,这是你这时候留下来的痕迹,后来跟了我二十多年呢。”

猫儿咪呜一叫,吐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上去。

钟意受不了地叹一口气:“太可爱了,怎么办。我果真还是最喜欢你,同样是猫科动物,怎么大家差距就会那么大?又好rua,又好抱,又好亲。”

他大放厥词:“白先生死都不会有你一半可爱!”

想到这里,他就可劲儿地叭叭,停不下来了。

“你说,你怎么不是个妖怪呢?你要是妖怪,也就能活到我现在这么大了。咱俩一定过得特别好,我每天喂你羊奶,不会短缺一滴……如果白先生想要吃我,我就会把你抱到面前保护我,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妖怪要有个妖怪样子,不能动不动把吃人二字挂在嘴边。哎!白先生!”想到这里,钟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白先生也有弱点,他最近缠绵病榻呢,真是好菜啊。”

“喵呜!”虎斑猫大声一叫。

“是吧!我说的很对!”钟意揉紧猫儿,就知道他知音一定赞同他。

这场梦也不知何时会醒,但钟意也不急着醒。

也不知梦里时光流速和现世有什么区别。

至第二日,他又从蔷薇花下睁开眼,远处场景,是小钟意在苦苦和老师们挽留虎斑猫。小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了命想养猫儿。

苏老师:“怎么可能是猫咪救你的呢?告诉你个秘密,是个全知全能的人……是他说你在柴房里面,消防员叔叔才往里面喷水的。”

大钟意:……

福利院本来物资短缺,更不会有人信孩子的话,匀出一点点粮食喂猫。

小钟意抱着猫儿,坐在操场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啜泣,猫儿把尾巴伸过来,替他擦拭眼泪。

孩子很快睡着了,钟意记得很清楚,是哭累了。他在五月的晴阳下,睡得很沉。

他想过去抱走猫儿,这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板,你怎么跑到这里渡劫了?我们部门快把这片地方翻遍了,都没找到你。”

“哈哈哈老板你变得好小啊,走吧。要喝羊奶吗?”

比现在封皮要新许多的喻亮屈身抱了虎斑猫?

钟意震惊地张大嘴巴。

所以,这猫儿,就是白泽?!

“咪呜。”虎斑猫被这本书夹到书页之中,飞上天空。

眼前场景像马赛克般崩塌,食指上清晰传来被猫儿轻轻啃噬的感觉。不及细想,他明白这梦要结束。

……等下!那虎斑猫还没有给这孩子留下羽毛!这个梦也太虎头蛇尾了吧!钟意从小时候到现在二十多岁,可一直都好好留着那虎斑猫的临别礼物呢。

虽然觉得这梦是假的,但钟意也舍不得让那孩子醒来后,看到旁边空无一物。

那得多失望呢。

灵犀之间。,钟意垂头看向自己脖子。从沙漠第一次回来的时候,白先生也给他挂了一根毛毛,说如果有妖怪看见,都会敬他三分。

钟意从脖子上摘下这根毛毛,放到了小钟意手里,小孩子甜甜笑了笑,像是梦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

“咳咳!”钟意坐起身来,四面一片漆黑,有谁在轻轻咬着自己的食指根部。

“小风?!”目睹过白先生其实就是自己的救命恩猫这件事,钟意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呢,现在才想起来,自己还在鲲肚子里。

只是这小风叫醒自己的方式,怎么和白先生一模一样的,不愧是同一族的。

鲲很惊讶:“居然真的活过来了?!这还是本鲲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活过来!”

不及他们交流,鲲突然默然不语。“咚咚咚”的鼓声再一次敲响,震耳欲聋。鲲身翻滚起来,钟意和猫儿在这黑暗柔软的身体内部滚做一团。

大约四五分钟过去,钟意才堪堪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只不过,又要抱小风时,那猫儿竟然避开他,只蹲踞在他脚边,一股子高贵矜持的味道。

钟意不想其他:“鲲,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方才,像是在剧烈疼痛呢。”

小风轻轻笑笑:“果不其然,你没有想着让鲲赶紧把你吐出去,反而要想先给它看病。”

这小猫态度太奇怪了,竟然还会说话了,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不过钟意没工夫问。

“是大海的诅咒!”鲲忧伤说,“你们陆地上的人好奇怪,现在都不信老天爷了吗?”

“要是有老天爷的话,我应该有爸有妈有猫,家庭和和美美的,才不会困在你的肚子里。”钟意小声叹气,又高声道,“鲲君,我是一名医生。如果你信我的话,不妨好好跟我说说你的症状,几千年了,你不可讳疾忌医,要相信医学啊!”

钟意盘着腿坐在地上,认认真真打探鲲的疼痛,到底是锐利疼还是钝疼,是某个地方疼还是全局疼,每天疼上多少次,间隔多少分钟,中间吃了什么,又做过什么事。

如此,半小时后,鲲君惊讶于钟意的结论。

鲲:“所以我疼痛欲死,根本不是大海的诅咒?”

钟意:“不是,你又喝酒来又吃海鲜,得了痛风,在我们医生眼中,把这两者食物结合起来吃,就是做大死。一般人类中的啤酒肚老爷特爱得这种疾病,你总不能说,都中了陆地的诅咒吧?”

鲲:“我饥饿不休,也不是因为诅咒?”

钟意:“当然啦,你大概率得了甲亢呢。得这种病后,就会饥饿、暴瘦,你没发现你的喉咙有鼓声吗?那其实是你的心跳啊。颈部有大动脉,患甲亢后心率加快,那里就会血流充盈,跳动声会格外夸张。还有,你是不是经常睡不着觉呀?感觉眼睛往外突呀……”

鲲震惊了:“是的是的!连西雅图那条鮟鱇鱼都问我为什么最近眼睛瞪得大!”

“那要怎么办呢?”

钟意笑眯眯:“首先,您得把我放出去。我为您化验血,查查尿酸、T3和T4,虽然甲亢的原因有很多,但我觉得您是Graves那种疾病。近期不能吃小海鲜了,更不能喝酒。”

鲲恍然大悟了。

它轻轻叹息。

谁能想到,这从早到晚,折磨自己的病痛,竟然有这么具体的名字,还有医治的办法。

“对了,话说回来,那个脑袋上绑着布条,穿麻布上衣的少年呢?他去哪啦?”钟意对那个人很有好感。他觉得这个人很开朗,只不过,在他邀酒的时候,自己就进入了睡眠。

如果有可能,他也很想把这个陌生人带出去,也不知道他进来多久了。

“你竟然看到小簿了?”鲲忽然惊叫出声,“怎么可能?!他还留在这里?”

“我不会让你出去的,”鲲低声说,“你留下来陪着小簿吧。”

钟意:????

一声严厉的猫叫,带着风声灌入耳朵。有庞大翅膀在旁边伸展开来,柔软羽毛瞬间蹭过他的脸颊,噗嗤一声,是有尖锐的利爪刺破血肉,腥气被融在脚下的海水中。

钟意心想,小风竟然要在这时候蜕变成熟了!

真不至于带着它一场血战,太危险了。

“鲲,”钟意厉声道,“你不能这么对我,白泽是我的朋友。他护佑我好多年!”

*

“钟意现在怎么样了呢?”彭夏一边把大针头戳进神鳌的脚,一边哀叹着问。

烛龙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算了算时间:“应该归于大海了。”

彭夏惊喜问:“哈?被鲲吐出来了?您感知到了?”

淡黄色的膝盖积液“噗”得从膝盖中呼啦啦地流淌出来。

烛龙摇头:“如果是正常情况的话,应该都被消化了,排出来了。”

“你坚持住啊,手不要抖啊,你可还肩负着全人类的希望呢……”

彭夏哭了,只想说他不想肩负这个重担,他还是只小孔雀,吞个妖怪都费劲儿,钟意怎么能抛下他自己去肩负全人类的希望呢……

好在,葛老师的团队已经和他们汇合了,不至于太手忙脚乱。

小貔貅发现钟意一直不回来,在桂苗的怀里哇哇哭,桂苗一个劲儿抱着它来回走动,哄来哄去,难掩焦急神色。

“一会儿院长就回来了,一会儿院长就回来了……再哭下去你的脸都要被臭蓝石头刮肿了,哟,好丑哦。”

驾驶轮船的师傅老司,一直举着望远镜,望着海平线。忽然问道:“那是什么?”

后来看清了,是一人一猫,站在巨大的竹筏上,飞速向这边而来。

等过来得近些,老司清晰辨认出那人是钟意,他把脚伸到海水里,让莹蓝的水珠舔舐着他。另一只猫就显得疲累多了,四仰八叉躺着,晒着自己的肚皮。

葛先生也看到他们,摘掉帽子,挥了挥手,惊起一群吱吱喳喳围观他们戳云朵的海鸥。

还真是竹筏,约几里长的竹筏,老司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交通工具,不过他最近见得奇怪事过多,如果什么东西搞得不奇怪,那才是最奇怪。

他看到钟意垂头,对着那竹筏又说出一句奇怪的话:“闭嘴,这些人都不能吃,否则我不帮你找小簿了。后天,你去天津海边,我先会给你抽血化验。”

竹筏一端点了点,一根根整整齐齐的绿色渐渐下沉。

彭夏与小柯注射完了药水,天空在这时豁然明亮,云层在高远处绵白。

海洋深处,响起了哀婉的歌声,像浸了海中沙、水中月。

鲲当然会等着钟意去找来小簿的痕迹,虽然那看着没那么重要,因为小簿早就死啦。他以后也不会再吃人了,不会再搜刮海盗们和商船们的酒桶了。

鲲是水族,为什么会爱喝酒?是因为有少年邀过他。

好久好久以前的夜晚,久到鲲也还是个小鲲,肚子里吞下一个人,刚刚好。

少年在船边唱歌,看到了寂寞的鲲。鲲把少年吞噬到肚子里,发现这人一点点也不害怕,只是说觉得暗。

鲲拿发光的鱼儿给他做了盏蓝蓝路灯,吞下去,肚子变得大了些。少年在路灯下盘膝而坐,觉得无聊,想跟鲲喝酒。鲲吞下了酒桶,又请他吃小鱼生。

几年过去了,或者几十年过去了,小簿变成了老簿,小鲲也变成了大鲲,两个人游遍了全球大海。后来老簿就没了。但鲲却戒不掉酒了。

哎,现在得了甲亢,又痛风,还是得戒掉这酒,多多忌口。

也不知道怎么的,这就让钟大夫他们看到了小簿的样子。可能是那少年,想他了吧。

钟意看着鲲渐渐消失在海洋深处,问小风:“有的妖怪真是心思细腻、感情浓烈。大家都说白泽像个老干部,嘿呀,你说他有鲲一半的情感,该多好?”

小风听完他的话,身体抖来抖去的,伸出两只白白翅膀。忽然气质一变,不再是方才那种矜贵高冷,又像个之前的小子弹一样扑到钟意怀里。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阖了一阵子眼睛的白泽突然坐起来,喊喻亮。

喻亮:“您可算醒了,你这种抽灵力灌过去的行为太危险了,你怎么能这样。现在小风应该回去了吧。”

白泽哦了一声,说小风应该已经蜕变成熟了。他故作平静又深沉问:

“喻亮,你觉得我哪里像个老干部?”

喻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