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咚咚咚。”隆隆鼓声响彻海面,激起一群水鸟,如碎屑般扬上天空。天空上的渺茫歌声,又与这鼓声合来节拍。一极上, 一极下, 从天至海, 贯彻寰宇, 组成广阔宏大的交响。

鲲千里之大。身体在海洋上方腾起之时, 内部鼓声最是嘹亮清晰。

在它飞跃到顶点之际, 烛龙倏地睁开眼睛, 太阳在海洋那头冉冉升起, 一颗橘色蛋黄样子, 世界迎来黎明。

鲲身呈抛物弧线, 光滑鳞片反射清晨霞光万里, 如一道彩虹。

它重重下落,因为流线型的身体外观, 非但没有溅起一滴水花, 而且就连那一点点涟漪也很快了无痕迹。

隆隆鼓声没入海洋深处, 逐渐远去,像深海的脉搏。

烛龙叹气:“悲催鲲。上古水族神君。比我们陆上神君的年岁还要大。我认识的人都很少跟它接触, 连深海龙王都难以捕捉它的踪迹。这回, 恐怕要等钟大夫自己出来了。”

彭夏扒着赑屃的壳边, 只看到莹澈海水:“啊?大概要多久能出来?”

烛龙:“没听说有人能出来。”

彭夏:……我谢谢您。

从赑屃身上站起, 彭夏点开手机, 翻出之前搜集到的关于魔鬼三角地带的传说。

传闻, 船队在夜晚路过这片区域时, 经常会听到隆隆鼓声, 水鸟飞起,水墙涌立。船上导航仪器全部失灵。有的船能够幸免于难,船员在回归陆地时讲述他们的波折经历。

有的船则会拥有奇怪结局:它静静在海洋漂流,等到被人们发现之后,船员如同空气般蒸发,物资俱在。

如果,原本船上有酒桶的话,那么酒桶都会消失掉。

这个传说已经流传了上百年之久。

*

“小风,小风!”海水没过钟意脚踝,他的鞋子早被卷走。四下皆黑,行走时路面柔软绵滑。

少时,他听到一声轻轻喵叫。

本来他以为,小风会如之前一样,跟子弹一样“嗵”得扑进他怀里。然而这次,脚踝边只有一圈毛毛。小风只是矜持地蹭到他脚边,用尾巴勾勾,引他往深处走。

钟意闻到浓浓酒香味。很热烈的粮食气息,像被太阳炙烤过的田野,醇厚悠长。道路前方,亮起一盏浅蓝色的路灯。

一人一猫扶着绵软的墙壁,慢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只见,路灯下面坐着一个额头绑着布条、穿麻布上衣的少年,他盘膝而坐,靠着一个个高高摞起的酒桶。

少年举起酒杯,灯光如薄纱般落在他身上。这人浓眉大眼,明眸皓齿,笑得很是爽朗,没有一点点的恶意:“要不要一起来喝酒?”

如果不是知道在鲲肚子里,钟意还会以为这是在外面的人世间。

钟意正要走过去,小风忽然竖起尾巴,挡住他的脚。

它冲着少年龇牙,发出凶狠的猫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钟意闻着那种浓烈香气,感觉脚下越来越软。他扶着绵软墙壁逐渐滑下。

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听到孩子们的嬉闹声。窸窸窣窣,轻跑的、推搡的、欢快叫的。他轻启眼睫,意识到明亮的阳光将他脸庞晒得微烫。

蔷薇的味道。

是熟悉的味道。

大棵大棵的蔷薇,在五月开出绚烂的花朵,熟悉的围墙。他倚在墙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

他儿时的福利院。

“喵。”他听见猫儿叫声,却不见小风。

抬头看了眼围墙,他眼眸猝然大睁:

是救过自己的那只虎斑猫!虎斑猫和小风很像,却又不尽然。它的眼神干净懵懂,张张嘴巴,露出粉嫩的小舌头,超可爱的。但歪着脑袋看钟意时,钟意会觉得它很聪明,能看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钟意对着虎斑猫伸出双手,猫儿跳进他的怀抱。钟意万分留恋地用脸颊蹭着猫儿:“我怎么又见你了呢?天啊,我好想你啊!”

“我是在做梦吗?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能带你出去吗?”

猫儿忽然轻轻一跃,从他的怀抱中脱离开,向庭院尽头跑去。

钟意这才听到一声尖叫。泼水的声音,掺杂着慌乱的脚步声。

原来孩子的叫闹声根本不是他一开始想象中的欢声笑语。意识到这点后,钟意疾步跑向猫儿的方向。

蔷薇的气味逐渐被灼烧的气息覆盖,噼啪声里,柴房轰然倒塌。红色火焰舔舐着天空,猫儿看了他一眼,轻轻从窗棂的位置跃下。

以钟意的经验看来,那火汹涌浩大,猫儿必死无疑。

“咳咳,小猫!”还有……“钟意!”

这是他小时候,在福利院遭遇大火的那一天。

身体本能在叫嚣着,要他进去,救出一人一猫,可旁边戴着粗框眼镜的中年女人拦住了他。

“你是谁?可别进去添乱!这里头没人的!”

“苏老师,这里有人!”钟意心跳如擂鼓,“有钟意在里面,还有……一只猫。”

中年女人摇摇头:“你没有听见消防队员怎么说的吗?这里头没人。钟意一定是跑到别处玩了,他最近喜欢躲起来,跟一只小猫玩。”

钟意跟着女人的视线望向前方,黑色灰烬在风中如乱舞的蝶。

*

“鲲,不要再尝试了,我没有最害怕的那一天。”小风忽然开口,猫脚优雅地踱步,抬爪,戳了一下墙壁。那蓝色路灯消失不见,少年不见,只空余一个个高高摞起的酒桶,空气残余着醇香味道。

猫儿跳到酒桶上面,用爪子挠挠柔软墙壁。

鲲叹了一口气,像遭遇剧烈疼痛,在海底迅速翻转。那隆隆鼓声是从它的咽喉部位发出的,猛一听像是乐曲,其实是痛苦的呻|吟。

“你不要碰瓷,我只是挠了挠你。”猫儿轻笑。

翻滚停止,小风从满地乱滚的酒桶堆上跳下,蹲踞在钟意旁边。

猫眼眨眨,绿色的幽微光亮在他的身体上方。

黑暗中,钟医生斜躺在地面上,双手合在胸前,眼睛紧紧闭住,像在做一个醒不来的梦。

它叼起钟意的食指,在指根处轻轻啃噬,保持在一个会让人疼痛、但又不至于让人受伤的力道。

“你没有最害怕的那一天?”鲲在痛苦之余,忽然觉得好笑。

世人和妖都有恐惧,怎么会没有最害怕的那一天呢?

“你与妖王是同族吧,就连妖王,也应该有恐惧的一天吧。”鲲问。

“他没有。”小风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怎么听说,天宝年间,世间血流成河,妖王脚下,白骨累累。事后他惊惧至极,说没想到自己会屠杀无辜?”鲲问。

“他才不会怕,更别说惊惧,因为,那件事根本不是他做的,”小风淡淡道,“也不知道怎么被传来传去,后来,连他助理都觉得跟着个大魔头上班。”

鲲:“什么?白泽不是大魔头?不是最爱吃人吗?”

小风:“不,最爱吃浆果,一次能吃五斤大葡萄。”

鲲:“听说他以厮杀妖魔为最大乐趣?”

小风:“才不是,他喜欢正骨按摩。”

如果钟意醒着,会发现,现在说话的小风,跟平时的它完全不一样。

小风伸出猫爪,试图抚平面前年轻人紧皱的眉头:“鲲,少说废话,让钟意快点醒来,不然我会挠穿你的肚皮。”

“不行,只能等他自己醒来,况且,这梦也不是我造成的,”鲲无辜道,“以前我吃过一艘船上的偷渡食梦貘,瘴气使然,才会让人们梦见自己最害怕的那一天。”

“我也梦见过呢,好家伙,我梦到我最饿的那天,那天我饿得翅膀都发抖,水里全是沙丁鱼,不够我塞牙缝。”

猫儿打断他:“一般人要花多长时间醒来?”

鲲:“不知道,以前没人类能够醒来。”

小风:……

须臾,鲲的咽喉处又传来隆隆鼓声,它痛苦地翻滚。于是小风与钟意滚作一团。停下之后,猫咪用尾巴勾了勾,钟意又好端端地躺好了。

“你到底是有什么大病?”小风咳了咳,“有病就要去看病。”

“大海的惩罚,”鲲沧桑道,“没有任何医生能看我的病,我总是感到饥饿,吃过太多水族,海洋之神让我每日疼痛不休。”

“屁,”小风猫脸不屑,“身为上古神兽,竟然如此落伍,要信科学,坚信唯物主义,哪有什么大海的惩罚?”

这回轮到鲲吃惊了,“夭寿啊,你们陆地上的妖,竟然不信老天爷了?”

“早起出洞府,见到黑色的鱼,要往后游三步。遇到沉在海底的钱币千万不要捡,否则会带来厄运。眼睛疼的话要念《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这种东西,你们都不信了吗?”

猫儿叹气,不理会它。轻轻咬住钟医生的食指根部:“只有他能解答你的病痛。”

鲲的嗓音在大海深处嗡鸣,“你想知道他会梦见什么吗?”

“食梦貘在临死前,爆发的瘴气太过浓郁,灵气爆棚。你说会不会发生真的时光回溯呢?”

“梦这种东西,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有谁说得准呢?你的小朋友可能马上会吓死了吧。”

*

火光之中。

“苏老师,钟意真的在里面。”钟意扬起脸,望着二十年前的苏老师。出于医生的本能,他觉得老师有合理逼真的皮肤、清晰具体的眼睫,甚至一呼一吸都如同真人。

“你到底是钟意的什么人?”苏老师耐不住,问他。

“我是……”钟意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我是全知全能的人。”

苏老师:???

“苏老师,您在五年前入职阳光儿童福利院,月薪三千块钱,您最喜欢吃食堂的大骨头。您平常喜欢听情歌,迄今没有谈过对象。”

苏老师:????

“苏老师,一个月后福利院组织儿童节,您被安排了一个踢腿动作,出于对您健康的考虑,请不要做,否则会损伤半月板,一个月不能离开拐杖。三个月后,您偶尔有头疼头晕的情况,还以为是火灾缺氧后遗症,您一定要及时去医院看,因为你会发现有一个小小的脑瘤。”

苏老师推了推眼镜,又皱皱鼻子。钟意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万般怀念。自从她溘然长逝之后,他再也不能遇到会悄悄塞给他糖果的老师了。

钟意道:“您信我吗?我们可以让人去救钟意吗?”

苏老师:……

钟意又笑道:“再有,你跟隔壁班的张老师表白吧。我也是二十年后才知道,你们俩互相喜欢,只是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如果错过了,可就全都没啦。”

苏老师看了看他的郑重样子,咬咬牙,把双手凑成个喇叭样子:“救人啦,救人啦!那个柴房里还有人啊,钟意在里面啊!”

轰隆。

柴房玻璃破裂,钟意的眼眶被热流填充,不自觉地落下了泪水。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的,有些头晕,还听到了隆隆鼓声。他的脚又软了。

于是钟意退后,找了块平地坐下,抵着太阳穴看苏老师和大家救人。

他完全不会担心自己死掉。

因为最后关头,那虎斑猫也会救那孩子出来。

他回想起,方才失去意识前,耳畔有一个声音问他:你人生中最害怕的,是哪一天?

这虽然是他人生里最恐惧、最恐惧的一天,但的确也是他最幸运、最幸运的一天。消防队员爬到天窗附近,向里喷入水流。少时,他看到一只熟悉的小白手,扒在窗棂上,托出一只被浓烟熏了一身黑的虎斑猫。

……

“救人啊,救人啊,钟意被鲲吞了啊!”彭夏站在赑屃后背上,无措地喊着。

“别叫了,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妖能救他,”烛龙年岁太长,见惯生离死别,表情风平浪静,“我们先去把神鳌的腿治好。”

彭夏眼睛闪烁起希望的光芒:“治腿?然后呢?鲲还会出来是吗?”

烛龙想了想:“吃掉的东西哪会轻易吐出来。对了,你们人类怎么形容这种事情来着?我想想啊……”

“你治好了神鳌的腿,他就会含笑九泉,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彭夏:……我谢谢您。

貔貅君睡醒了,感觉旁边冷清清的。拱来拱去,找不到那个熟悉的怀抱,嗷呜一声哭出一颗硕大的蓝宝石。小彭觉得跟《泰坦尼克号》里的海洋之心一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