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岁。

听到这个称呼,闻岁不由得愣了一下。

其实倒是很正常的称呼,只不过在她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听过周野这样正经的叫法,大多是故意逗着她玩儿的,懒洋洋地叫着她“岁岁”、“吃吃”什么的。

而不是“闻岁”,更不是这样的语气。

闻岁抿起唇,回头看。

但就在她快要转过身的瞬间,右手腕上原本紧紧的束缚倏地放松。

——周野突然松开了闻岁的手。

“没事。”

随之而落下了,男人略显低哑的声音。

闻岁抬起头,睁眼看。

可惜周围灯光太暗,她虽不算矮但对比起周野还是不够高,是以她根本看不清周野的神情,只能瞧见一片糊糊的斑驳陆离的阴影。

很快她余光里瞥见男人刚刚放下的右手臂又忽然抬起。

然后,一道倾斜的阴影半挡住视线,头颅处被拍了两下——不重,很轻很轻的两下,点到为止。

周野拍了拍闻岁的头发:“行了,快回去吧。”

他声腔天生地自带松弛的慵懒感,慢悠悠地,说起话来有点吞字,乍然听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闻岁盯着他,鼓起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两秒,她才慢吞吞地哦了声。

“嗯,”周野招呼了声,“拜拜。”

说罢,他就转过身。

“等一下。”

没走两步,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裹着春夜风,凉爽地舒人心。

周野步伐停住。

他转过身,长长的眼睫在眼底印下一层薄薄的翳,视线沉默安静。

手指蜷缩了下。

闻岁吞咽着口水,很快扯起唇,嗓音清亮含笑,夜风吹拂,细细的发丝被吹散,整个人看起来温柔软糯:“就是,我最近遇到好多事哦,你能陪我聊聊吗?”

闻岁眼睛忽闪忽闪,明眸善睐,定定地看着周野。

男人回望着,目光很深很深。

闻岁朝他歪了歪头,接着扫视了一圈周围,没多说什么,径直朝不远处的长椅上走去。

很快,听着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闻岁低头,看向脚底——两道影子一条宽些,一条比较窄,逐渐相触、然后,相互缠绵在一起。像是一场最后如愿以偿、美梦成真的追逐战。

夜风凉凉的。她弯了弯唇。

“……”

然而等闻岁走到长椅跟前,她不禁皱起眉。

长椅在树底下,所以落了不少枯碎的叶子,且太久没人做,上面更是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太脏了,根本坐不了。

清淡的薄荷清香像缥缈的烟雾一样,萦绕在鼻尖。

闻岁抿起唇,准备转身跟周野说去车里聊。

但刚侧过身,便见身旁的那道黑影忽然弯下了腰。

周野半蹲在长椅前,黑色外套因为这个姿势脊背绷紧,修饰出宽阔有力的后背线条。

白色的纸巾在黑夜里尤为显眼,从口袋里拿出,然后被捏进男人修长的手指里。指腹上的黑痣被挡住大半,若隐若现。

一下、又一下地。

力度很大,缓慢地尽数将枯叶扫掉,然后一点点地将细灰擦拭干净。

闻岁奇怪:“你还随身带着纸巾啊?”

她倒是没想到周野会有这么心细的习惯。

周野没先吭声,只先掀起眼皮,淡淡瞧了眼闻岁。

接着低眸继续擦拭着椅背,声音懒懒地嗯了声:“省得李宴那小子哭的时候,我到处找纸找不着。”

闻岁没想到会是这个答复。

她迟疑地“啊”了声:“李宴……哭?!”

“他……”闻岁皱起眉,似乎越想越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他竟然是这样……”

稍微噎了下,闻岁抿起唇思索着词汇,“细腻的人啊。”

“行了,坐吧。”周野瞥了眼闻岁,倒是没接她的话,擦完长椅,就随手把纸巾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径自坐下,散漫地将两条长腿相搭着,“我们家吃吃都这么发话了,我这个做小叔叔的,怎么还能拒绝?”

闻岁:“……”

她忍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才慢吞吞地“哦”了声,坐下。

春风悠悠慢慢,裹着夜晚的味道,细嗅能辨出不太清楚的泥土、花香味。

女孩的声音温温软软,融合进这静谧的春夜里。

话题从校庆晚会裙子坏掉的倒霉,到繁杂忙碌的学习生活,再到舒慧电话里的唠叨。

仿佛真的有什么烦心事一样。

但视线却到处乱飘着,时不时瞥一眼旁边的男人。

闻岁看出来周野的心情不太好。她也知道,周野拉不下面子。

所以本意是想先吐槽些自己的事,算是给他个台阶下。

但聊着聊着,闻岁就不自觉多说了些。

不过话题都絮絮叨叨地、琐碎且没有重点。

反应过来后,闻岁顿了下,侧头望过去。

恰好撞上周野的目光——专注、安静。

男人虽然坐姿看起来散漫随意,但是神情却异常地认真,视线更是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闻岁。倒教闻岁怀疑自己说的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废话,而是什么珍贵的金玉良言。

人总是会因为被认真的对待而感动。

又或许是周野的目光太认真,认真地太过灼人,认真地教人……忍不住误会。

闻岁话语一噎,她紧抿起唇,连忙转过头、避开和周野的对视。

“你呢?”闻岁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把话题引到目的上,“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周野并没有立刻说话。

透过口袋的空隙,他眼神极淡地扫了眼里面的手机。

二十分钟前。

闻岁下车后,周野并未立即走。

一直到目视着她走进宿舍楼里、看不见身影了,他才欲开车离开。

恰在这时,他母亲林礼玉的电话过来。

其实自从周野出事之后,也许是因为毕竟周野是两人唯一的儿子,即便林礼玉和周钰明实际闹得不可开交,也会在周野面前装个好样子、并时不时地来电话嘘寒问暖关心近况。

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有所缓和。

而这次林礼玉打来电话也是来问周野,五一是否回首都,她和周钰明好安排时间。

原本是答应了。

但林礼玉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绕到了短道速滑集训的事:“幸好你退了,不然今年五一我还看不到你呢。你说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比的,累的要死,你瞧瞧你那脚,都是伤,还能看吗?我当年就劝你不要去不要去,你非不听,结果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

其实这样的话,早在周野被禁赛的时候,周围人基本都说过类似的。

周野心里明白,说这些话的人虽然在诋毁,但也是出于善意地宽慰他。

他理解这些人的好意,所以他从来不会对此多说什么。

不过这一次,也许是因为林礼玉的话太重,也许是因为本来情绪就不太好。

周野没忍住,便对着林礼玉说了闻岁听到的那些话。

其实说实话,短道速滑,本来……就已经是和他无关的东西了。

他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口舌之争去影响自己一家难得融洽的关系。

即便,只是看似的融洽。

“……”

周野转头看向闻岁。

视线很沉、很厚重。

像是天上化不开也散不了的云层,浓稠得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闻岁的手指无意识地弯曲起来。

很快,视线缓慢移开。

手指如释重负般地一松。

“……”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学短道速滑吗?”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懒懒的,拖长着音调,听起来漫不经心的。

闻岁摇了摇头。

周野觑着她。

女孩的脸很小,眼睛却又大又圆,黑得发亮,像是两颗干净清澈的玻璃珠子,甚至似乎能从中看见他的身影。

——她的眼里正装着他。只装着他。

周野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

接着他继续说起刚才的话题——他不是傻子,他当然看得出来闻岁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不过是为了他而作的铺垫。当然,其实即便闻岁说的只是些废话,他听得也很开心。

而且……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他看着闻岁,眼神定定地,像是蓄谋已久、蠢蠢欲动的猎人,忽然弯唇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表嫂,也就是周橙橙的妈妈跟我说,当年我外公和我爷爷两家其实都不同意我妈和我爸在一起。但是两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根本不管这些,偷了户口本,就义无反顾地去民政局领了证。”

闻岁了解一些周野家里的情况,听到这样的过往,她不禁疑惑又迷茫地啊了声。

但很快就觉得似乎不太好,连忙捂嘴噤声。

“没事。”周野看见了她的小动作,他笑,“我听到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反应。”

“因为自从我有记忆起,这两人聚在一起没两分钟就会开始争吵。”周野的声线很淡,自嘲笑意明显。

“后来吵得多了,两个人也都累了,索性不再见面,各自在外忙着各自的工作,有时候大半年碰不到一面。”

周野沉默了一瞬:“当然,也就没空照顾我。”

闻岁眼睫轻颤。

“我从小就是跟家里照顾我的阿姨一起生活,假期的时候会去周橙橙家待几天。其实算起来,小时候和我妈待的时间加起来应该还没和我表嫂他们多。”

难怪,周野对叶善灵他们这么尊重顺从。

闻岁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而男人还在不紧不慢地讲述着。

“后来有天,我爸在家。电视上恰好正播着短道速滑的比赛,估计是刚做完了个大单子,他心情好,就对电视上的短道速滑运动员说了句……”

周野停顿了下:“他说,这小孩真不错。”

闻岁咬住下唇。

剩下的周野没再说,但闻岁却清楚他的意思——对一个缺爱的小孩来说,这样随口的夸奖,足够其飞蛾扑火。

“当然,我父母并不同意。”

周野依然在笑:“但毕竟小,叛逆嘛。”

“越不同意,我就偏要。”

“……”

周围静悄悄地,万物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连风都停摆不动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周野注视着前方漆黑的虚无,终于吐字,给其定性道:“闻岁,这本来就是一场冲动的结果。”

他说的不是很明白。

但是闻岁明白,“这”,指的是,短道速滑。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两个人的人生经历全然不同,但是闻岁出奇地能够理解周野——她理解他的选择,理解他的成功与困难,更理解他所谓的叛逆。

而终于在周野话音落下后,鼻尖憋不住地一阵酸涩。

“……”

周野说完,停了几秒,没等到旁边的动静,他扭过头看。

这才发觉,小姑娘不知何时眼眶里已然全是摇摇欲坠的热泪。她就抬着头,睁着眼睛安静地看他,眼睛因为泪水而看起来亮晶晶地,像是藏了一堆星星。

周野看得怔住。

而闻岁已经回过神来,她快速地转过头,不想让周野发现她的失态。

而还没来及,下巴忽然被一道力紧按住。

周野抬起闻岁的下巴,他扫了眼闻岁脸颊上刚刚掉落下来的泪珠,眼眸微动,目光变得悠远深沉。

很快,他另只手掏出纸巾。

闻岁在哭。

但细瞧男人的丹凤眼却含着细细的笑意。

洁白的纸巾一点点地擦拭掉闻岁脸颊上的眼泪和泪痕。

随着纸巾被点点渗湿,男人的轻语也随之落下:“就这么爱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