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几乎整个上层圈子的少爷千金们,在李蓄生日这天,看了一场血淋淋的真人秀。

方河和杜谦从这天开始彻底消失在他们圈子里,后来听说在医院住了小半年之后,被家人送出国,经过这种事,他们再也没脸回来了。而方家和杜家也以摧枯拉朽之势,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土崩瓦解,方舟易主,被李既白收购。

再后来曾有一段视频流传出来,是方河和杜谦在游轮上,被一个男人暴打虐待的画面。男人脸部经过了处理,方河杜谦倒是看得清楚。这段视频被爆出来后,也很快被李家出面压下去,这毕竟是在李家小儿子生日会上出的事,他们不想闹大。

李蓄真是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两股战战。

当时那个人做完这些事情后,仔细将手套摘下来,扔进了泳池。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到酒保那里,拿了一杯Black Russian,再走到李蓄面前,举了一下杯,说生日快乐。

李既白很快便带着那人坐快艇离开,剩下的时间继续交给他们玩乐。可经过这一出,大家哪里还有玩乐的兴致,很快便散了。

再到后来,李蓄才断续从他大哥那里得知,方河杜谦伤害过那人的爱人,所以那个男人才会下此狠手。李蓄不知怎么莫名想到方河口中那个小画家,心里直说造孽,只能说万物有因有果,自己还是做个单纯的纨绔就好了。

沈筠要回M国了。

学校要开学,小叔的任务他也完成的差不多了,沈君怀给他定了周日上午的机票,准备把他打发回去。

沈筠有些舍不得路清尘。

没见过面的时候,沈筠只知道小叔在国内这几年,身边有个恋人。家里人都没见过,小叔似乎也没有要介绍给家里认识的意思。小叔独断专行惯了,做什么事有自己的一套判断准则和执行标准,鲜少顾忌家族和家人,说好听点是随心所欲不逾矩,说难听点就是“我不妨碍你你也千万别来烦我”,私人领域和安全范围划得比足球场还大。

小叔的父母也早就不干涉儿子的事情了,也就沈老爷子的话他还能听几句。小叔这次为了扳倒南城那两户家族,和国内有关部门做的交易沈老爷子也知道了。老爷子嘴上没说,但心里不太满意,觉得小叔冲动了,多年的研究拱手让人,利益重新分割,沈家那边也不太好跟M国当局交代。

但研究是小叔主导的,小叔想要干啥,老爷子也不好太急赤白脸。

老爷子已经打电话叫了好几次,让小叔回去一趟,小叔都以研究进入关键阶段走不开为由拒绝了。

沈筠心想,路清尘在小叔心里应该是挺重要的。

不过话说回来,哪个男人也受不了自己恋人受这种欺辱。尤其是路清尘这样的,不言不语,安静温柔,任谁见了都想护着他。

走的前一天晚上,叔侄两人在书房说话。

沈筠:“小叔,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沈君怀:“等时间合适的时候再说吧!爷爷那边,你先哄一哄,他最喜欢你了,等我回去的时候再和爷爷道歉。”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藏青色锦缎包裹的盒子,递给沈筠:“这个给爷爷,是我托人从缅甸带回来的老坑种。”

沈筠接过来,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砸了下舌:“这个应该能让他老人家消消气。”

沈筠把翡翠仔细收好,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沈君怀看他一眼,合上手上的书:“还有事?”

“那个……小路哥哥,你打算怎么办?”沈筠试探着问。

沈君怀给了他一个“什么意思”的眼神。

沈筠于是又说:“事情都办完了,你在这里的研究也快结束了,等你回M国了,他怎么办?是跟着你回去吗?还是……”

还是,你们就此结束?不过这话沈筠可不敢问出口。这个小叔对待感情一向冷淡,路清尘能和他在一起四年,连家里人都很惊讶,但若说小叔会就此定下来,也没见他有这个意思。小叔之前谈过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很快就结束了,也没见小叔对谁上过心。

所以,沈筠一时也拿不准,小叔为路清尘做的这些事,是因为用了真心,还是因为只是男人的领地受到侵犯才做出的反击。

沈君怀没说话。

他确实没想好之后怎么办。

带路清尘一起回M国吗?还是陪他留在这里?似乎都不是个很好的选择。两个人在一起四年,头两年路清尘还在上学,一边读书一边给他做生活助理,后两年一年在南城,一年在平洲。

沈君怀至今还记得路清尘给他做助理的头几个月,每次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害羞到不行。他一害羞耳朵尖就发红,眼睛也变得水润润的。他会因为沈君怀的一句肯定,脸上一整天都挂着笑;沈君怀不喜欢外食,他就翻着菜谱学做菜;沈君怀不喜欢说话,他有时候就一整天都不开口,只是默默做事;沈君怀有时候应酬,不管回来多晚,他都会在客厅沙发上等着,熬好醒酒汤,看着对方喝下,自己再打车回学校。

他的笑容藏不住,他的喜欢也藏不住。

所以在某一天晚上,沈君怀应酬完回到家的时候,看着面前这个脸上挂满担心、急急忙忙端来醒酒汤的人,兴之所至地说了一句:“清尘,跟我在一起怎么样?”

看着面前愣住的脸,沈君怀笑了笑,反手将他压在了沙发上。嘴唇贴上他的耳垂,低压的嗓音满是蛊惑:“要试试吗?”

路清尘耳朵尖一瞬变得血红,他眼睛瞪得很圆,仿佛要漫出水来 。他不敢看眼前近在咫尺的那张侵略性十足的脸,嗫嚅了好久,说不出话来。

沈君怀很有耐心,给足了他考虑和害羞的时间,直到他几不可闻地回了一句“嗯”,便亲了上去。

两人在一起后,路清尘的生活除了画画,几乎所有时间都是围绕着沈君怀而展开。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很快在南城的艺术圈内小有名气,他依旧很努力,这些沈君怀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他这么努力的目的,是想让自己能优秀到足以匹配沈君怀。

“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能和他并肩走到更长远的时间里去。”

这句话是沈君怀在路清尘一套画本内页里看到的,清秀端正的铅笔小楷,是路清尘的笔迹。

沈君怀陷在回忆里,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陷在自己和路清尘的回忆里,回忆太多,就冲淡了现在和将来。

路清尘曾经问过他“之后”,在那个两人没有谈下去的夜晚。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我们的关系是否还有之后,要看这件事的毁坏程度,要看你在事实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现在他知道了,这件事的毁坏程度剥皮断骨,而他的爱人,在这件事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他一直顶着一口气,将方杜两家踩到底,然后将路清尘曾经受过的伤害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现在事情都结束了,他一口气也落了下来。

突然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小叔,你该不会从来没想过以后吧?”沈筠见沈君怀神情有些恍惚,忍不住嘀咕两声:“老叫兽不做人……”

沈君怀:“……”

沈筠:“小路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男孩子,小叔,你要是不喜欢了,可不可以——”

“可以什么?”沈君怀抬头看他。

沈筠眨眨眼,退后了半步,恬不知耻地笑起来:“我可不可以和他谈恋爱啊?我不嫌弃他。”

看沈君怀的气息和脸色瞬间都变了,沈筠立刻两只手高举过头认怂:“小叔小叔,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一脸要吃人的样子。”

沈君怀狠狠瞪了沈筠一眼,这才收起脸色。

“我就是试探一下他在你心里什么地位嘛!我这不是担心……”沈筠顿了顿,瞅了瞅他小叔的脸色,才小声嘟囔:“我这不是担心你嫌弃他嘛!”

“哎,碰上这种事实在是倒霉,这又不是小路的错,他那么温柔单纯,怕会留下阴影。”沈筠继续念叨,“小叔,我走了之后,你要多关注他,不要老是把心思放在实验上,不然以后没老婆。”

沈君怀脸色又难看起来,沈筠决定再下一剂猛药:“如果小路真做不成我小婶,我可是还有两年就成年了,小叔,到时候我可……”

话没说完,就看到沈君怀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沈筠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拉开门就往外跑,却不想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

路清尘端着沈筠爱吃的点心和奶茶,就站在书房门口,被这么一撞,他来不及闪躲,手里东西掉了一地。

路清尘被撞得趔趄了一下,也没发出声响,只是立刻蹲下身去捡。反倒是沈筠吓了一跳,嘴里说着抱歉,也赶紧帮忙收拾。

沈筠脑子里有些乱,刚才他去拉书房门的时候,才发现房门没有关严,可能是刚才自己进门时没关好。他也无从判断,路清尘在门口站了多久,有没有听见他和小叔的对话,听见了多少。

他一边收拾一遍偷看面前的人,路清尘拿来一块毛巾正擦着地板上的奶渍,他低垂着眼睑,一声不吭。

沈筠抓住路清尘的手,说:“小路哥哥,我来擦吧!”然后便发现路清尘的手抖得厉害。

他心想,坏了。

等收拾好,路清尘又默不作声地端来了新的点心,递到沈筠手里:“你明天就要走了,我给你做了些,你趁热先吃点儿。剩下的我已经打包好了,明天在飞机上可以吃。”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明明是笑着的,可那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却仿佛流淌着无尽的哀伤。

沈筠看着他,一时怔住,他脑海里突然就跳出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那句话:他近在身旁,却犹如远在天边。

失去某人,最糟糕的莫过于此。

他的小路哥哥,突然让人有了一种即将远行并且再也回不来的漂浮感。

沈筠甩了甩头,他年龄到底还小,无法洞悉和预判感情中的波折和走向,只是靠着一股子直觉产生了类似于心疼的一种情绪。

他长呼了一口气,恢复了往常的笑脸:“小路哥哥,我走了你要想我啊!我等你和小叔一起来M国看我,到时候我要带你逛上个三天三夜。”

路清尘点点头,笑着应了一句好。

午夜的月亮很圆,路清尘仿佛能听到海浪涨潮的声音,一下一下拍打在岸边锋利的礁石上,打得心里也钝痛。

他裹着被子侧躺在**,脑袋是一个仰角的姿势,正好透过圆窗看到外面的月华如水。

晚上的时候他并不想偷听的,但是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想知道当沈筠问出“小路哥哥你打算怎么办”时,沈君怀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于是他停在门外,像一个等待着下达判决书的罪犯,想要知道自己迎来的是无罪释放、是缓期执行,还是死刑难逃。

然而法官没有宣判。

他们的“之后”悬而未决。

他甚至想,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沈君怀说不定早就和他提分手了,毕竟他的研究快要结束了,他没有了再留在这里的理由,而自己身无长物,也没有非我不可的优势和特色。

或许只是四年寂寞的慰藉而已。

然而现在他们的关系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变量,一个事故,沈君怀是不是就要重新考量他们的关系呢?原本能轻易做出的决定,会不会反而因为某些枷锁变得犹豫呢?

他又想,如果自己懂事一些,不管对方是不是已经嫌弃,都应该主动提出结束呢?给双方一个彼此都体面的台阶退场,放爱人回到他原本的生活中去吧!

他精神上萌生退意,潜意识里又频频回头,希望有一只手能抓紧自己不放,身体里的水分全变成被潮汐牵引的哀伤,将肉体拍在无人荒岛的黑色滩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