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二人一时不察,未作反应,来人便愈发得寸进尺。他反手将折扇抛至半空,也没人看清他到底是怎么动作的,只是衣袖翩然间,那柄折扇便稳稳地插在了他的交领处。

做完一切,他伸手向前,欲再摸向谢玹的脸。

“啪”的一声,谢玹抓住了他的手腕,两人沉默对视。

十皇子在后面惊斥:“大胆秦庭!你!你你你……”

哦,原来他就是秦庭。

谢玹垂眸看去——长眉墨眼,上庭丰满,乃养尊处优的富贵之相。可偏偏眉尾偏侧脸处溅了一点墨汁似的痣,与那似笑非笑的唇形一起,尽显纨绔之态。

他周身携带的酒气愈发浓郁,在狭小的马车内也愈发呛鼻。马车几近出城,行人渐少,唯有路过的货商挥鞭驭马,达达走过。

马车之外,有一年轻男声焦急呼唤,声声惶恐。

“我的家主大人啊!您这是拦的什么车啊!这车里边儿坐着的可是殿下!”

“殿下?”秦庭喃喃道,语气里皆是真实的不解,“殿下怎么了?殿下就不能是美人了么?”

被谢玹拦住动作,秦庭反借势而为,手腕一转便反扣住了谢玹,笑得春风满面:“何彼襛矣,华若桃李……小殿下,你跟我走罢。”

十皇子平生最记恨不将皇权放在眼里的宵小之徒,当即便掀开车帘,吼道:“人呢!就这么干看着吗?!把他给爷扔出去!”

若皇子离宫,身边少不了跟随的侍卫,十皇子虽是被谢玹临时抓出来的,但这些涉及安危的事不会马虎。岂料他那震怒之声在旷野中**漾开去,却久久无人应答。

“……十殿下,您说的……是临行前跟着马车的宫卫吗……”车夫战战兢兢道,“全、全部在那里了。”

只见车帘之外的车轮旁,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四个宫卫,显然已经晕过去了。

十皇子:“……”

要你们何用!

他心凉了一片,在先将谢玹解救下来,还是先自己跑路之间犹豫了片刻,便听谢玹轻笑道:“好啊。”

十皇子:“……”

车帘无风自飘,好似忽而有无名长风灌满秦庭的广袖,将他一身白衣吹得猎猎作响。他脚尖在马车边缘一点,手便揽着谢玹的腰,如一只鹤一般飞舞而去。

只留下一个香囊,与谢玹的一句“去般若寺。”

*

谢玹只在戏台上见过所谓的江湖人,都说藏龙卧虎多在其间,世间各种奇巧之物、奇诞之人应有尽有。

而秦庭只不过是养在汴梁的一个富家公子罢了。虽说有传言道他曾去蓬莱山学艺几年,但到底无凭无据,全靠相传的流言。

此时此刻,他穿梭在林间,腰间环佩叮当作响,臂弯还环抱着一个几乎成人的谢玹。可他也像毫不费力似的轻盈飞掠,长发借风扬起,偶有发带飘到谢玹的脸上,险些让谢玹迷了眼。

未几时,秦庭停了下来。

他将谢玹放在一棵树的分支枝干上坐下,自己则靠在一旁,空下手去抚平弄皱的衣裳。

谢玹看着他,不慌不忙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刚准备开口,那人却抬起头,冲着谢玹微微一笑。

“嘘。”秦庭俯身将折扇按在谢玹的唇上,轻声道,“看。”

酒气早已随着赶路挥发殆尽,留在秦庭身上的,就只有微微的清香。像是桃花,又像是什么别的香料。林间只有春鸟鸣叫,与树叶随风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秦庭手不离扇,无声地再次将它打开。

扇上除了红叶,还有一行张牙舞爪的草书题字——

江上霜枫叶叶红,不堪摇落又西风。

只愁叠鼓催船去,千里相思月满空。

坐在数尺之高的树上,又有密密丛丛的树叶隐蔽,从上往下看去,景色一览无余,而若有人抬头看,怕只能看见满目的郁郁葱葱。

就宛如掩盖在盎然春意之下的波涛汹涌。

此处往来无人,处在官道的分支,再往外去,就是少有人居住的村落。若逢下雨,便泥泞难走,寻常只有商车路过。

而此刻,在偏向林间的小道上,坐落着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一眼望去凋敝如许,只有屋前摆放着几只破损的板凳,灰尘遍地,已许久无人来访。

但就是这么偏僻的荒废驿站,却零散地坐着几个人。

像过路人,也像欲盖弥彰,其实是早早约定好在此处相会的熟人。虽有距离,但他们的谈话还是悉数传到树上二人的耳中。

“东西在哪?”一个头戴着斗笠的男人率先问道。

“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另一个男人脸上有一道疤痕,声音沙哑,宛若咀嚼砂砾,“货款呢?”

“我也自然不会少你的。”斗笠男人道,“今日你我只是碰面,银货事宜还需按照契约行事。”

“没问题。”疤痕男人点点头,“契约我带来了,今日你我再核对一次,以免出现纰漏。”

二人一拍即合,四周呈警醒状态的护卫也纷纷四散开来,将二人围在中间。

他们在做什么交易。

这是谢玹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什么交易需要在这荒郊野岭处,如同暗网似的对暗号?

身旁的秦庭忽然动了。

他握住谢玹的手,将他掌心撑开,以指尖描摹。

谢玹不为所动。

“那个戴斗笠的,我曾在户部见过他。”秦庭写道,“小小九品,不值一提。”

谢玹静静地看着他,以眼神询问。

秦庭抿嘴一笑,低头继续写。

“但是九品之上、幕后操纵的人可多了。比如朝中那位三朝元老叶大人,比如虽是旁支但与怀远王凤家关系匪浅的杜大人……”秦庭写着写着,又像故意似的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写下最后一句,“再比如……那位……”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李。

指尖在手心划过的触感其实不太好受,痒,痒过了头又有些密密麻麻的隐痛。谢玹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心底已有不耐。

这个秦庭,好像自己与他多熟似的。

谢玹在心中腹诽。

但又丝毫不觉得自己第一次见面就让人揽着腰飞跃了大半个林子,是一件更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你想知道他们在买卖干什么吗?”

像是知悉谢玹心中所想,秦庭放弃捣鼓他的暗语,凑到谢玹耳侧轻声问道。

谢玹以眼神示意——赶紧说。

可秦庭似乎不打算再说。谢玹只觉眼前一花,秦庭的身影不见,再看时,那人已翩然落于数尺远的地面之上。

正在茅屋前商谈的二人被突然出现的秦庭吓了一跳,其中戴斗笠的男人在察觉到有异动时,已早早掠至屋后藏匿身形。而刀疤男则抚刀站起,四散的护卫亦以他为中心围拢起来。

“秦大人。”刀疤男认出了他,“您不做您的苏绣生意,跑来与刘某做什么消遣?”

“哟,你认得我啊?”秦庭挥开折扇,扇面优雅浮动,“那便不用作自我介绍了。”

他微微笑着,端得是春风和煦,风流儒雅,说出的话却教对面的人瞬间竖起武器。

“你们做的生意,我秦某也想分一杯羹。”

刀疤男将刀架在身前,眼神微转,那围在身侧的护卫们便纷纷会意。秦庭势单力薄,被众多大汉以圆形围在中间,显然已呈无处可逃之势。

“刘某的生意可不好做。”刀疤男冷笑道,“秦大人怕是没这个命!”

话音刚落,护卫们拔刀出鞘,直指秦庭。

刹那间,四方涌来的护卫身形掠动,几乎刮起一阵狂风。坐在树上的谢玹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但仅凭身手也不难看出,这些人不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反而更像走野路子的亡命之徒。

谢玹一边擦拭秦庭在手心留下的触感,一边悠悠地想,这人应该不会死在这罢。万一死了,他该怎么从树上下去?

正想着,却听秦庭短促地朗笑一声,手中折扇大开,继而翻转手腕往下一压:“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舞刀弄枪的。”

刀锋已至。

秦庭眼中含笑,下手却一点也不含糊。闷声中,是扇柄敲击在护卫们要害中的声音,秦庭被围堵其中,却舞得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鹤,旁人半点衣角都触他不得。

位于侧后方的一人眼见不妙,举刀便挥,大刀脱手后,更快更重的力道便裹挟着风向秦庭后心袭来。

秦庭猛然侧身,刀锋划开空气,亦卷起他鬓间的碎发。红色的发带因剧烈的动作划过他略带锋芒的眼,又被风吹到肩后。

“当——”

长刀被一脚踢开,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最后深深的扎在茅草屋的木柱上。

刀疤男见势不妙,早在护卫们围堵秦庭之时,从另一侧仓皇逃走。而留下的,不过是些呻吟着的虾兵蟹将。秦庭二指夹住发带往后掸去,又借折扇拍了拍沾染到身上的灰尘。

他低着头,平静地开口,也不知在对谁说话。

“把人带回去,严加拷问。”

暗林间,忽有几位暗衣者来去匆匆,片刻后,草屋前恢复了原有的宁静——除了那把扎在柱上,仍在微微颤动的刀。

秦庭将自己的衣裳整理好,没发现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后,才走到谢玹所在的那棵树下,扬声道:“十三殿下,下来罢。”

他也不说让谢玹如何下来。

谢玹道:“我跳下来?”

秦庭:“唔,未尝不可。”

“好。”谢玹点点头,纵身跃下。

秦庭:“?!”

他不过玩笑话,连捉弄都算不上,这位十三殿下怎的如此雷厉风行?!

方才还游刃有余的秦庭顿时慌了神,瞅准角度飞身将谢玹接住。

岂料不知是被谢玹意料之外的行径扰乱了心神,还是方才打斗用尽了力气,秦庭接住谢玹后,不知怎么的自己也没能站稳,踉跄几步,与谢玹一同摔到了地上。

秦庭:“……”

他的祥纹云织广袖!

作者有话说:

十皇子:关于我的十三弟是个大怨种见到漂亮男人就跟着跑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