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队走到另一队的过程中,李绪慢慢缓过来,脸色却难看得要死。

3班不少认识他的人,一看他表情吓得退开八丈远,就窦遥还一声不吭的在旁边。

“卧槽,几个意思,咱班瘸子怎么惹上5班的李绪了?”

都以为窦遥要挨揍,结果李绪苍白着脸双手插袋,跟窦遥一起慢慢走到队首。

窦遥:“我先打。”

李绪撇脸,一副极度不爽的表情,但是,居然——

忍了。

窦遥把胳膊从薄毛衣里退出来,另一只手非常自然地搭到他肩膀上,他完全没反抗,只是依旧一脸不爽。

围观群众:“……”

医生笑得见牙不见眼:“感情真好啊你们,放心吧,阿姨手轻着呢。”

放屁。

针扎进去的时候姓窦的明明皱眉了。李绪微微咬牙,耳边却忽然多了道轻缓的呼吸。

“不怕,一点儿也不疼。”

“……”

杀了我,就现在。

轮到李绪,窦遥在旁边陪同,平平淡淡地问他:“要我帮你挡眼睛吗?”

“……敢挡我就敢把你的手剁了。”

“那你自己挡。”

“滚。”

多有爱的场面。医生露出慈爱的微笑:“我儿子要是能交到你们这样的好朋友就好了。”

……

李绪怀疑这位也该去治治脑子。

可神奇的是他还真不晕了,至少晕得没那么厉害,可能是自尊心太强,潜意识里不肯在窦遥面前晕,所以奇迹般地保持直立。

打完针一个多小时,他就没跟窦遥主动说过一句话。

放学路上窦遥伸出手:“我帮你提书包吧。”

“滚开。”

以为我连个书包都提不动?李绪面容铁青。

“我查过,晕针是一种心理问题,跟过去不好的经历有关。”窦遥也没被他的恶劣态度也吓倒,反而说话镇定依旧,“你是不是小时候被医生‘虐待’过?”

“你他妈的,谁跟你说我晕针?”李绪咬牙,恨不得把这个人扔大马路上,眼不见为净!

窦遥皱了皱眉:“你会的脏话比成语还多。”

妈的,真想一拳打爆他的头。

操场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夕阳出现在遥远天际,窦遥用行动表示要跟李绪一起回家。

李绪甩开他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窦遥没追上去。

李绪这人看似洒脱,其实一点儿也不。从小学开始窦遥就观察过,每回打针他都逃,借口五花八门。

看来下次还是得监督他。

晚上到家两个妹妹还没睡,李绪把包往地上一扔就去洗脸刷牙,回来的时候书包已经被翻得稀巴烂了,其中一个妹妹手里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哪来的?”

“我的我的我的,不准拿!”

攥手心的钱被他抢走,气得妹妹哇哇大哭。

-

窦遥在房间里做作业,听到他妈不太高兴地喊他:“出来,有人找。”

这么晚了。

出去一看是李绪。

李绪阴沉着脸站门口,扔下十块钱就走。

把钱捡起来,窦遥到一楼才好不容易追上人,结果李绪胳膊一挥差点儿打到他的脸。

“你当我要饭的呢,要你施舍?”

“不是施舍,你误会了。”

“不是施舍是什么?”

李绪满脸愤怒,窦遥的五官皱了皱,低头去看地上的影子。

“再敢给我钱你试试。”

在他们这种青黄不接的年纪,有些男生的声音很难听,他们俩还好,不过还是李绪的声音更好听。

窦遥的声音有时候比较哑,比如现在。

“你比我更需要钱,所以我才给你。”他说,“如果不想要就扔了吧。”

风吹进楼道还是挺冷的。

那十块钱他放地上,等了一会儿就转身上楼了。

三楼楼道有团黑影,是他妈正勾着脖子往下看,神情就是那种撞见乖儿子被坏学生霸凌的警惕。

“他是不是找你要钱了?你告诉妈妈,妈妈给你撑腰,这个李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没有,是我借过他的钱买笔。”

进屋,窦遥躺到**,回想刚才李绪刺猬一样的反应。

明明就很需要钱啊,一个连牛奶都喝不起的人。

另外,经常听到吴作富在二楼大骂,说他学棋花钱,吃饭花钱,穿衣服花钱。总而言之一句话——最好出门被车撞死。

窦遥不知道李绪是怎么忍下来的,只知道他肯定吃过很多苦,挨过很多饿。

所以为什么不要,面子比填饱肚子更重要?太没必要。

窦遥摸了摸仍旧很瘦的脚踝。

究竟哪天才可以长大。

不用长到多强壮,能够保护在乎的人就行。

一晃眼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早上出门都要加件厚外套,班里感冒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李绪还是那身校服,顶多就是把拉链拉得更严一点。

5班和3班渐渐有不少人知道他们俩是邻居了,不过窦遥在班里的待遇并没有变好。

因为李绪对他的态度实在太冷淡。

这哪是发小啊,明显就是一个死乞白赖巴着另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所以甚至窦遥被排挤得更狠了,在原来的基础上变本加厉。

跟李绪走得近的嫌他碍事,想跟李绪搞好关系没机会的又觉得他舔,全方位无死角的看不起他。从一开始的背后骂他是爱抱大腿的瘸逼,到后来他的作业会被人藏起来,他的桌椅会被人故意划烂,前后也就半个冬天的时间。

周三那天李绪跟迟钦他们从男厕所出来,一眼就看到在教室最后面罚站的窦遥。

“最近你发小犯错误的次数有点儿频繁了吧。”迟钦说,“他这么刺头啊?”

李绪往里面看了一眼。

窦遥穿得很厚,脸色模糊不清。

在他看过来的前一秒李绪收回目光回了教室。

下午迟钦商量:“元旦你们打算上哪玩去?要不去网吧吧。”

“不去。”

“又学棋?你也太没意思了,回回一起打游戏你都不去。来吧来吧,这次胖子掏钱。”

胖子名叫蒋方方,是他们这帮朋友当中家里最富的。老爸靠卖衣服带领全家奔了小康,结果儿子胖得什么好衣服都穿不下,只能定制。平时只有李绪等人不嘲笑他,也带他玩,所以他就经常请大家上网吧或者滑冰。

这么一说李绪更不想去了。

结果那天晚上孟函文正在棋院下网棋,他去了以后也教他注册了账号,试了两把居然对手都不弱,瞬间勾起了他的兴趣。

元旦假期第一天,早起李绪就被迟钦叫去网吧了,四五个人开了一整排的机子。

“你们小声点儿听见没兔崽子们,”老板过来嘱咐,“一排人凑不出半张身份证就别在我网吧瞎逼嚷嚷,要不我这网吧可干不长。”

“听你哒叔叔!”迟钦给老板一个飞吻,“要是我们班主任来抓人你吆喝一声。”

“滚犊子……”

今天窦志康还在外面挣钱,付萍也在超市上班,窦遥一个人在家。

父母说好晚上回来给他庆祝。

中午11点左右窦遥下去敲门,来开门的是李绪的妈妈。

“豆包啊。”李绪妈妈性格柔弱声音也动听,叫他小名叫得特别可爱,“找李绪?他跟同学出去了。”

窦遥一时没意识到李绪妈妈怎么会叫自己“豆包”,还以为是大院里其他人传开的。

“您知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好像是图书馆吧。”

太能编了,窦遥想,李绪要是能在假期去图书馆他把名字倒过来写。

“谢谢阿姨。”

出门他就直奔那些小混混们最爱去的场所,什么游戏厅,溜冰场,找了一圈都没人,最后总算在飞鱼网吧门外发现踪迹。

迟钦蹲门口吃泡面呢。

“窦……”

“窦遥。”他都不知道自己名字有这么难记。

迟钦咽下最后一口面站起来,满嘴红油特别邋遢。

窦遥从包里找了张卫生纸递给他。

“不用不用。”他唰地就抹手背了,完事在裤腿上来回蹭干净,“嘿嘿,我这人就是糙!”

“……”窦遥默了默,“李绪在里面?”

“嚯,这你都知道。”

嗯,我还知道肯定是他嫌弃有味道,不让你在他旁边吃。

走进网吧,老板直接把人给拦了。

“卧槽迟钦!”

迟钦扔完泡面碗麻溜地滚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这又是你们谁带来的?妈的,老子我容忍你们几个已经快少白头了,怎么又来一个?还是个这么乖的!找死啊你!赶紧把人带走,万一这孩子爸妈找来我又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乖?我只是瘸而已。

窦遥在原地没动。

视线一抬,发现李绪窝在网吧最角落,椅背上方露出一小撮凌乱的头毛。别人的电脑上都是游戏界面,就他的是棋盘,硕大的棋盘。

“。”这才是乖吧。

“算了算了老板,打人犯法!再说我还是个孩子啊!”

趁迟钦把人拖住窦遥耸耸鼻子走过去,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一排人激战正酣。

打完五分钟才有人发现窦遥:“好家伙吓死我了,你谁啊,从哪冒出来的?!”

李绪也侧过脸,看清是谁之后微微地皱了皱眉,用冷漠表达对他阴魂不散的不满。

迟钦:“卧槽刚才差点儿被老板捶死。”一扭头,“卧槽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窦遥说:“没座。”

“这儿不到处都是座吗?你要坐龙椅啊??”

窦遥不声不响。

李绪继续下棋,落子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咔嚓咔嚓特别脆特别短促。

不一会儿他就嬴了。

窦遥本来以为他要站起来,结果他松松脖子,又更深地陷进去,开了新的一局。

“这样对腰不好。”

李绪身体一僵,鼠标难得点落了地方。

操。

克星。

李绪暂停但不回头。

见他不下了,窦遥说:“我找你吃饭。”

“自己吃去,我没空。”

左右几个男生看过来,眼神中充满惊奇。

“我请。”

李绪摔了鼠标:“下棋呢。”

其他人都以为他生气了,刚想劝,结果下一秒他烦躁地吐出两个字:“等着。”

-

窦遥在他对面找了个空位。

要是带书了还能看两眼,既没书又没手机只能干等。

没一会儿迟钦看不下去了,在QQ上给胖子发消息:“给李绪朋友再开台机子呗,也就一个小时的事,我看李绪快嬴烦了。”

就坐在李绪旁边的蒋方方刚才尿尿去了,看到消息赶紧放下可乐,扭头问:“绪哥,对面那个是你朋友?”

李绪给了个无所谓的音节,勉强算没否认吧。

方方挪开椅子就去前台找老板。

“开多久?”

“两个小时的,十块对吧。”

方方低头掏兜,小胖爪子有点儿慢,还没摸索出来旁边就来了个人。

李绪递给老板十块钱。

“绪、绪哥,不用!就一台机子,下次再还我也没、没关系。”

方方诧异到结巴,但李绪还是那副死人脸,接过卡就走了。

不过隐约好像听到他说了一句:“没下次。”

窦遥其实特别习惯等。

周末家里没人,父母忙着到处赚钱,他就在家等。医院挂不上号,检查结果出不来,他就在大厅等。甚至是躺在病**等死也不是没有过,最后没等来而已。

他沉默地坐在网吧座椅上,好像屏幕上正在演电影一样,看起来非常专注和平静。

但其实是在想晚上吃什么。

李绪从桌对面把卡扔给他:“自己上机。”

窦遥抬头:“还不能走?”

“你很着急?很着急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我爸妈四点钟就会到家。”

“所以呢,跟我有关系么。”

窦遥忽然就不接话了。

些微的沉默中,李绪那点叛逆情绪一下就上了头。屏幕的冷光照在他脸上:“钱还你了,别再来烦我。”

眼睛余光看到窦遥把卡捡起来,背上包很慢地往前台走。

然后跟老板说了几句什么。

过了半晌迟钦才发现少了个人:“你发小走了?”

李绪板着脸下棋。

“不吃饭啦?”

“不等你啦?”

“不——欸你干嘛去?”

李绪:“尿。”

路过前台被老板叼着烟喊住:“等会儿。”

那十块钱原封不动地变出来,摆在了他眼前。

老板吐出一口烟:“那小子让我给你的。本来没有退钱的道理,看他一个残疾怪可怜的,行了,退就退吧。”

李绪攥紧钱,少顷跑出网吧,开始在大马路上狂奔。一月份凛冽的寒风从他身上擦过,把他衬得像一支能刺破人心的箭。

不过窦遥也没走多远,他走不快,再说他擅长等。

他穿得并不多,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绿灯亮了也没往前走。

因为他看到李绪了。

“你是傻逼吗?”李绪跑到他跟前就开始发脾气,“让你等就等,让你滚你就滚?”

窦遥把两只手从外套里拿出来,迎着午后薄薄一层阳光看着他。

李绪目光却侧开:“看你爹。”

“李绪,我十三了。”

窦遥呼吸了一口冷空气。

“不祝我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