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前李绪刚从家里出来。

他向他妈摊牌了,用最直接的方式。

其实一开始是准备委婉,但到家发现朱学香在替他打听鹭城的棋院,顿时就觉得没必要再拖了。

“你别白费力气,我不打算留在这里。”

“不留在这里你想去哪里啊?”

李绪把那只大背包放下,敛着眼没看他妈:“回老家。”

他很少说这种笃定的话。

以前朱学香问他他总是敷衍,懒得回答,要么就是说没想过,要么就是说走一步看一步。尤其是,每次提到回老家他都很抵触。虽然朱学香看得出他其实很想回去,但他从来也没表示过,连看电视都不看跟随市有关的新闻。

“回老家……那我和你两个妹妹也跟你一起回去?”他妈忧心忡忡地说,“讲老实话我不愿意走。这里没人给咱们脸色看,地方也呆熟了,我又有这么一份工作做着,过得好好的干嘛要走呢?”

李绪没再跟她兜圈子:“你知道原因。”

朱学香哑了一下。

传统女人,想到那种事就觉得说不出口。

“不是早就想通了吗?你忙你的事我不管,但跟……就没必要再见面了吧。你们就是因为小时候在一起的时候太多,所以才会产生那种错觉,长期不见面肯定就好了。听妈的话,别再回那边,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妈想想都觉得活不下去。”

李绪把头唰地抬起来,冷淡又不解地看向亲妈:“为什么活不下去,都什么年代了,还为这种事要死要活。”

“什么年代也不行。”朱学香跟他讲自己的想法,“再说我也是为你好,你就出门看看,大街上找得出两个男的牵着手吗?人人都知道那是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算了,”李绪懒得争,“随便你怎么想,我的事我自己决定,你别插手就行了。”

朱学香说:“那不可能。”

手机嗡了一声,李绪低头滑开屏幕,冷漠地应:“喔。”

“你别跟我这种态度,我是你妈,我的话你得听。”

“听什么。”

“往后别再跟他见面了,两个男的就是鬼混,好好找份工作结婚才是正途。”

李绪眼皮都没抬:“那也不可能。”

每回他这种消极抵抗的态度一出来,朱学香就觉得特别棘手,因为这证明李绪根本没把当年的事放下。想到当年在手机里看到的那些对话,她浑身就像有蚂蚁在爬,又是头疼又是恶心又是担忧。

她揉揉额站起来,企图把儿子的背包拿到房间去:“你妹妹她们快放学了,我今天先不跟你啰嗦,但你也这么大个人了,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心里应该有数。”

李绪面无表情地拿回来:“我的东西你别碰。”

“那你就自己回那边去吧!”朱学香猛地一撒手,“我就知道你自私,从小到大都自私。回去我们怎么过日子,我跟付萍他们家怎么相处,你两个妹妹又怎么办?这些你都没想过,就想着自己。”

话赶话说到这儿,朱学香声音都哽咽了。她手指抖了抖,回头对着儿子的鼻子,隔空恨恨地指了指。

本来以为这么一骂儿子肯定反应很大,结果事情跟她想得截然不同。

听到某些字眼后李绪倏地抬头,本来那种懒散的表情瞬间消失,眼神也没了温度。

他坐着没开口,全身一动不动。也不像是完全的伤心,因为他看起来还是很冷漠,但手背却紧绷地扯出青筋。

看着儿子这副表情朱学香有些后悔:“妈把话说重了,但我都是——”

李绪站起来,拎起背包就走。

“李绪!李绪?”

朱学香一直在后面喊他,他头也没回,甚至步伐迈得更快。

长街冷冷清清,萧索的秋天路上没多少人。

大巴那趟车已经没了,李绪步行去高铁站。路上他强迫自己放空,但脑子却像被刀划过,伤口一直在汩汩流血。

他妈说的那些话,那两个字——自私,杀伤力大得惊人。

走进高铁站,有个胖男人被他撞了下,恶狠狠地骂道:“有没有家教啊,撞到人不会道歉?”

李绪凌厉地回眸,但是一句话也没说。

嗯,我没家教,爹妈没好好教我。

进站他找了个座,坐下以后收到他妈发的语音。朱学香声音小小的很低微,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向儿子认错:“都是妈妈不对,你别跑去找窦遥了好吗?妈妈希望看到你过正常人的生活。”

李绪突然觉得无比厌倦。

这些年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去理解,理解自己的妈妈,但他忽然发现,她并没有真的尝试去理解他这个儿子。

就因为她是妈妈,所以再讨厌胆怯的人,李绪这些年也在努力地保护她,甚至把自己磨得像把匕首一样锋利,谁都不敢靠近。从随市到鹭城,他一句怨言都没有,拼命挣钱给她们花,背着妹妹去动物园,从来没觉得她们是包袱,反而觉得有家人在身边也很温暖。

甚至他从小就痴迷下棋,但是跟家人比起来,下棋也没有被排在第一位。

家人排在下棋前面,也排在窦遥前面。

李绪低了低头,收起手机静静地坐了好长时间,又从兜里把手机拿出来,把窦遥从黑名单里拖出来,打了这么一个电话。

“我想过了……我应该负责,就定下来吧,你不准问为什么。以后我当你男朋友,你想读书我们就远距离恋爱,学费我来赚,我可以教人下棋,或者去打比赛……嗯,一个月怎么也有一两万,你别嫌少就行了。”

说完他短暂地不难过了,甚至拿手背搓了搓滚烫的脸颊。

但电话那头没立刻答应。

李绪不安稳地坐在候车大厅,冰凉的金属椅子很硬很硌。他木着五官,咬紧唇一瞬又松开,“不愿意就算——”

“愿意。”窦遥截断了他的话,嗓音沙哑,“当人男朋友不能这么没耐性,才等半分钟就想反悔?”

李绪咬了咬唇,嘴巴里全是酸酸的味道。

“弱智。”

外面没风也没雨,下午的阳光照着金黄的树叶,广场上全是赶车的人在跑来跑去。

浪子回头什么的很扯也很肉麻,但李绪此时此刻就是想跟窦遥确定关系,要保护窦遥,霸占窦遥的私人时间,就跟小时候一样。

只不过换了种更肉麻的身份。

伤口好像没有再继续流血了,窦遥的声音就是有种神奇的治愈能力。

其实很早李绪就发现了,那年把吴作富打跑之后,他坐在门外守着妈妈跟妹妹,窦遥下来安慰他,偷衣服给他穿,他就觉得伤口不疼,自己也没那么可怜了。

-

打完电话窦遥开车回家,表现得很平静。

到家把车停稳,他进门换鞋、脱风衣,像往常一样跟父母打招呼,然后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他卧室里有个小阳台,正好就面朝下边的小花园。

推开落地窗他走到外面,空气还不错,那座执意安的秋千静静地在那里。

“窦遥啊,”他爸窦志康在楼下探出头,“你晚上还吃不吃饭?”

窦遥模糊地应了一声:“不用算我了。”

返回卧室他把抽屉里那几样东西翻了翻,然后拿了本小说下楼,沉默无比地坐秋千上,也没**,就是坐着。

窦志康本来已经走回客厅,眼睛一斜看到花园里的儿子,又觉得特别惊奇,喊自己老婆来看:“你看儿子一个人坐外面干嘛呢?他不嫌冷啊。”

付萍坐沙发上看电视,闻言懒洋洋地扫了眼:“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看小说呢。你忘了?从小他就爱看那些武侠小说,什么杨过郭靖乔峰,名字背得比课文还熟,要不是被腿拖累了,我看他都能去练轻功。”

说得也对。窦志康乐呵呵修自己的广场舞音响。

过了一会儿,音响修得差不多了,他把它搬回原位,余光又瞥到花园去。

“什么情况,怎么还睡起觉了?”

付萍也起身望出去,只见窦遥默无声息地仰躺在秋千上,头向后倒,书摊开盖着脸。

“胡闹嘛……”窦志康嘟囔,“冷得都开空调了他还跑外面睡觉,老婆你说说他。”

付萍端着当妈的架子走到外面,刚想推他他就自己坐直身体。

付萍一眼就扫到秋千旁边的某张照片。窦遥平静地收起来,没有打算藏着掖着的意思。

“听说你今天下午去面试了?”

“嗯。”

他低头,给男朋友发微信:【吃晚饭了没。】

他男朋友没回。

付萍压着火对他发号施令:“赶紧把这张破照片扔了,我一看到他这张脸就恶心。”

窦遥收起手机,抬眸淡漠地看向他妈:“那你忍忍。”

以后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少。

说完他就起身回房间。上楼途中手机震了,他男朋友很吝啬地回了一个字:【没。】

【Y:不饿?】

【L绪:……】

【Y:?】

【L绪:。】

是有多懒得打字。

关上房门,窦遥一个视频拨过去。

隔好久李绪才接,秀气又冷酷的瓜子脸出现在屏幕上,巨不耐烦,巨困,背景像车厢。

“刚表白就跑路?”

“……”李绪懒散地坐直,很想一巴掌呼他脸上,“窦遥,你是想见血了吧。”

窦遥走到阳台边,倚着栏杆微扬嘴角,背影变成澄黄的夕阳。

“你pua我。”

“?”

“每回主动之后就玩失踪,给我一点甜头又让我紧张,不是pua是什么?”

李绪匆匆忙忙地插上耳机,一脸要杀人的酷guy表情,挤在高铁座椅的那个窄角低声威胁:“闭嘴,窦遥。”

把手机拿近,窦遥凝眸盯视他通红的耳尖。

“眼睛也闭上。”那边用装出的冷漠声追加,然后侧开脸颊,只露出半张脸。

窦遥问:“躲猫猫?”

“窦遥你找死。”李绪干脆用左手把脸盖起来,“不准看。”

“自己的男朋友为什么不能看?”

“谁是你男朋友。”

“一个小时前还说要负责。”

“……”李绪扬手作势要揍他,“老子不干了。”

窦遥:“嗯,我也喜欢你。”

下一秒李绪就把手机匆忙拿开:“我没说。”

电话里安静了一小会,窦遥的目光一直没移开过。

“几点到站,我去接你。”

“接什么接又不是没腿。”

屏幕中那架秋千变成小小一点,窦遥身体侧了个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李绪。”

某人硬邦邦的:“干嘛。”

“你男朋友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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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谁的小手没点“关注作者”(凶巴巴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