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的深冬比起京城寒冷的多, 风吹过都带着特有的刚劲冷硬。

到达青川边境线时,正是最冷的时候。

黎诺坐在马车中,身上被傅沉欢细心围了毛毯,她透过车帘缝隙看傅沉欢拿着通关文牒与守城卫兵交谈。

早在他们一行人出京郊后, 便分为两路, 傅沉欢将青川匪患之事交给霍云朗与原乐解决, 连同雪溪也一起丢给他们。他们率领军队求速,且需深入西南腹地打快仗, 脚程比他们快得多。

而他们两人则改水路北上, 一直到青川东北边境,与北漠垣城接壤。

这一路上,傅沉欢不打算大张旗鼓暴露身份, 黎诺也很赞同——他的身份太招人注目,若是单他一人, 倒也万事好说,可身边带了自己这么个不懂武功,体质又差的累赘,还是低调些比较安全, 少些麻烦。

“姐姐, 喂喂喂, 你别看了, 天天看有什么好看的, 好不容易你俩分开,我有个机会出来跟你探讨一下。”忽然系统蹦出来喋喋不休。

黎诺就猜它差不多该出来了, 有些怨念地垮下肩膀, 收回视线, 正了正面色。

明明他们交流不会有任何人听到, 但系统仍很自觉地压低声音,“你别烦我啊,怎么样?傅沉欢此行目的实在太明确,他就是带你来寻医的,躲肯定是躲不过去了。但你既没失忆,也没中毒,眼看着已经到地方了,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黎诺从来没想躲,一手抚平车帘,将那点缝隙遮住,“段淮月的师父到底什么来头,能查的到吗?”

“查了,但这种太不起眼、只活在一两句台词中的人物,我这边根本就没有备案。”

它说:“要想查到点真东西,得在他身边呆几天,系统检测到它,这样比较好展开。”

黎诺道:“呆几天……那就算查到什么也来不及啊。”

系统明白,“可是这个角色实在太边缘了,咱们这边只有最基本的几句角色设定:隐居神医,北漠人士。除此之外,也查不出别的什么,”它叹气,“本身原着中,傅沉欢就是配角,段淮月更是配角的支线人物,在书中就是一工具人,只不过是傅沉欢身边的一位颇通医术的江湖朋友,唯一的亮点就是他冠绝天下的医术。他的师父除了医术高明设定,连出场都没有。”

它知道黎诺为什么想提前拿到对方的信息,有些苦恼:“我明白,这一点才可怕。段淮月的医术已经出神入化,他师父得多厉害啊——如果他对傅沉欢说‘这人体内无毒,也未损伤记忆,除了体质弱点没什么大毛病’……哎你说傅沉欢会不会信?你打算咬牙死扛到底吗?”

黎诺一手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

她没有系统那么担心,与傅沉欢朝夕相处、心心相印的人毕竟不是这个系统,而是她自己。若是以她对傅沉欢的了解——如果那神医说自己没中毒,那他多半会放心欢喜;如果那人再接着往下说自己没失忆……

黎诺倒觉得,他绝不会就这样信了对方,来怀疑自己。

若仅仅到这一步,这件事很可能不了了之,只要沉欢哥哥确认她安全,这一桩心事放下,他们也没有在此地多停留的理由。

只是,唯一不可控的变量是段淮月的师父,不知这位老神医到底是什么性格,如果他是个较真的人,拿出些翔实的证据来,那就麻烦了。

黎诺慢慢呼出一口气:“正常来说,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我不清楚这位老神医处事方式,才会怕节外生枝。不过,既然查不到,也不用太过紧张,反倒让沉欢哥哥看出来什么,到时见招拆招就是。”

系统追问:“那如果那老神医是个倔驴,死咬着你没失忆,还拿出证据呢?”

黎诺眨眨眼想了一下,其实她觉得若挑明了,但对方不信的话,一般人也不会追着拿出证据甩在人家脸上,但的确凡事都有万一:“不怕。如果他真的这么一丝不苟……那也没关系的。就算拿出实打实的证据,但只要我否认,我相信沉欢哥哥必定信我,胜于陌生人。”

只是这到底是一个下策。

如果可以,她实在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不仅仅因为可能会露出的破绽,更因为他们两人倾心以来,她实在不想再欺瞒傅沉欢任何事。

若要再骗他一次,她心中万分过意不去。

系统也不敢给黎诺压力,语气松快很多:“你要是这么说,那应该没事的。我也觉得傅沉欢哪怕怀疑对方的医术,都不会怀疑你,是我紧张了。”

说话间,傅沉欢已经回来了,系统乖觉下线,黎诺顺手关了它。

她从车窗中探出头,双手扒着边沿:“沉欢哥哥,我们现在去做什么?”

傅沉欢温声道:“先进城,等一等望舒,他这两三日便到了。”

黎诺眼睛亮亮的:“那段大夫没来之前,咱们岂不是要干等?那多无聊,我们在城里玩一圈吧。”

她视线向上,回想着,“我之前看书中记载,青川这边晚上会有燚火节,很热闹,现在正是冬天,咱们也去看看啊。”

她一向信奉既然烦恼还要等两天才到来,那不如现在先快乐着。况且上次中秋之夜,他们两个人本来是开心出游,却被应斜寒那个讨厌鬼搅局,总觉得不够圆满,这回可没有人能打扰他们了。

傅沉欢忍不住笑了,伸手在她冻的微微泛红的脸颊上抚了抚,察觉掌下温度有些凉,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整张小脸捧在手心,好好捂了捂。

“诺诺,青川的燚火节要年后才有,且在西南那边的富庶之地,东北边境大多是没有的。”

黎诺小脸微微垮下来:“哦……”

她失望的样子既可爱,又让人怜惜不已,傅沉欢眉目温和地笑,柔声道:“虽然没有燚火节,但这里民风开放,无需特定日子,出游的人也很多,晚上会有‘流市’,与京城的节庆不同,我们去看看?”

立刻地,黎诺重新笑起来:“好!”

**

青川边境的风土果然和京城大不相同,这里天黑的晚,路上人却很多,男女老少皆有,成群结伴地出行,且女子大都不必用面纱覆面,很是自由。

只不过,街上卖的东西远不如京城的精致,没有花哨的饰品或精巧吃食,倒是有不少铁器犁锄、石磨马具等一些器物。

黎诺走走看看,许是这一次心境不同,她由傅沉欢牵着手,与他并肩走在一起,正是初明心意怦然情动之时,只觉看什么都有趣。

但心中记挂傅沉欢的腿,她不想让他走太多路。

只走了不到两条街,黎诺便拉一拉傅沉欢,“沉欢哥哥,我们回去吧。”

傅沉欢微微挑眉,“这就回去么?”

黎诺点点头。

傅沉欢想了想,温声道:“前面有条天华街,能比这里有趣些,你想去么?”

他猜测大概这里太无聊了,没什么新奇可玩之物。虽然他了解风土人情,但是从来没亲自来过,心中只大概知道情况,到这里才知道竟如此沉闷无趣。

即便他不大会讨姑娘家欢心,但也觉得这地方大约不是诺诺一个女孩子会喜欢的。

他带她来这里出游,实在有些荒唐。

黎诺倒是很想去,只是怕他累到,便摇头:“还是别……”

“怕我腿疼?”傅沉欢忽道。

他没错过小姑娘方才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光亮,分明是想去。

黎诺摸摸鼻子:“嗯……这个……”

傅沉欢失笑,弯腰靠近,微微侧头刚好与黎诺平视,“诺诺,我的腿早已是陈年旧疾,一点也不碍事,你想去,我带你去。”

他语气温柔的很,凤眸亮若星子,满是带着细碎光芒的喜悦笑意。

“啊……你怎么……”黎诺顾念他的情绪,怕他难过,本打算含糊过去算了,没想到他竟然轻而易举看穿她的想法。

等等……看穿??

黎诺一下子睁圆了眼睛:“你现在已经可以看的这么清楚啦?”

傅沉欢眉目含笑,此地人来人往,他生生忍住想吻她的冲动,只伸手抚了抚她柔然温暖的脸颊。

算是无声的回应。

“沉欢哥哥……”黎诺忍不住抱住傅沉欢,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喜悦,只仰头开心的望着他,“你真好!”

傅沉欢慢慢揽紧她娇柔的身躯。

诺诺,是你太好了。

从你重回我的世界,事事皆是奇迹。

他顺了顺黎诺有些蹭乱的长发,“你不用担心我,只要你欢喜便是。你想玩,我们再往前走走罢。”

黎诺说:“其实我也不是想玩,只要跟你在一块,做什么都行,回去干瞪眼也很有意思。”

傅沉欢哑然失笑,笑容舒朗,甚至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来。

他再忍不住,趁人少,低头吻了下黎诺的额头,心软的一塌糊涂。

她这般呵护总叫他惭愧,他以残缺之身配她,已让她十分委屈,如何能因为自己再步步退让,陷入更委屈的境地里呢?

“既然做什么都行,那便往前有吧。”

黎诺还想挣扎一下,下一瞬傅沉欢已然看穿,凑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呵在她耳垂上,“诺诺,就当陪我。”

故意压低嗓音沉稳微哑,好听的仿佛夜风穿林,清冷动人。

他已经这样犯规了,她还如何能拒绝得了,黎诺晕晕乎乎被傅沉欢拉着向前走。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果然越走越繁华。前方转角处那里聚了些人,瞧着比别处更热闹些。

黎诺好奇,拉着傅沉欢过去看,走近了才知,原来是一个算命老头。

老头看上去干瘪瘦小,围着一件十分厚实的棉袍,稀疏寡淡的眉毛下,是半阖微张的眼皮,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倒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偶尔说出一两句,对面的人都做出十分认真聆听的表情。

“你们来算姻缘的?”

黎诺正看热闹,冷不丁身旁响起一道和善的声音,转头一看,是位慈眉善目的大婶。

“来找韦老先生算姻缘的可不少,今日你们运气好,这人不多,很快便能排上了。”

黎诺问:“这位老先生算得很准吗?”

大婶哦了一声:“你们不是青川人吧?也是,青川哪养的出这么水灵的姑娘,仙女儿似的。”

她笑眯眯夸道:“很准的。韦老先生名冠青川,在我们这儿是神一样的人物。听说这些年,这名声也渐渐传出去了,许多外乡人也会来此求上一卦。”

黎诺点点头,冲她笑了笑。

其实她对算命不怎么感兴趣,只不过看个热闹而已。除了本身思想超前,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总觉得一般算命之人都比较神神叨叨,讲究什么天机不可破,重金一求才有可能补上一卦,甚至会为了保持神秘,几个月不开卦。

哪像他啊,像摆摊卖大白菜似的,来者不拒。

这会儿功夫人已经散的差不多,最后一个算命之人也离开了,黎诺听了几耳朵也没听出什么好玩的,兴致渐渐散了,拉着傅沉欢想接着往前走,忽然那老头说了句:“等等。”

叫我们?黎诺回头看。

老头一笑,神情颇有几分莫测,“两位佳偶天成。”

冷不丁被人夸了般配,出于礼貌,黎诺便冲他颔首微笑:“多谢。”

“只可惜,这位公子命格孤煞,父母缘薄,亲友至寡。身负弥天大谎,一生惨遭背弃。前路一团迷雾茫茫难卜,唯有一线清明——寿数断于二十六。”

黎诺顿时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她僵硬问:“……你说什么?”

傅沉欢道:“诺诺,我们走吧。”

他握紧她的小手,这种荒诞骗术,哪里用得着认真。

黎诺却不肯,执拗的望着老头:“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老头动了动嘴唇。

刹那间,黎诺的脸色更加苍白,她转头望向傅沉欢,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目色怜惜:“诺诺不怕,不必理会这些。”

他想拉她离开,黎诺却还是没有动。

方才电光石火之间,老头无声的话,竟让她这个从不会唇语的人,鬼使神差的看懂了。

他说的是:姑娘,你杀人,你心里清楚。

饶是黎诺从来不信这些,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头确实有些真本事。毕竟他说的确实是事实,甚至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私隐。

方才不信,现在已经信了八分。

他说她清楚。

她自然是清楚的,她和系统已经议定,要抓住傅沉欢这次远离京城的机会“杀”了他。听这个人的意思,最后……他的确死在她手上。

按时间推算,他的生辰是五月,寿数终止在二十六岁也就代表着,他连二十七岁的生辰都没有过上,死在五月之前……

现在已临近年终,那也就剩五个月的时间,和她的任务期限几乎能对上。

那——她成功了吗?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了,还是自己做到了瞒天过海,让他以另一个身份重新活下来?

黎诺恨不得抓着这老头,让他跟她一口气全部说个清楚,可是傅沉欢还在身边,她没有办法问那么细,也不能暴露自己的任何心事。

她只好问:“那我呢?”

傅沉欢原本疼惜地垂眸望着黎诺,待她问出这句,他微微侧头,目光寒凉彻骨盯着那老头。

老头却没有看傅沉欢,只是望着黎诺,淡淡一笑,说道:“姑娘,你这一生都会过的很幸福。”

他叹了一声,“方才的话,亦有说的不妥的地方。这位公子气运荒竭,但并非不盈则亏,很是奇异。”

“老朽不收二位的钱,只不过看见一命格非凡,忍不住这心痒的嘴。况且公子身上的劫难古怪至极,也并非老朽一力可改,就算你们想开坛做法,那也是不成的。既帮不上忙,又说出来徒惹你们烦忧,本就是老朽的不是,还望勿怪。”

傅沉欢面无表情收回目光。

此人怎样说他,他都懒得理会。但若敢用那样恶毒的话诅咒诺诺,他必不轻饶。

好在他那一句还能入耳。

他低声道:“诺诺,我们走吧。”

黎诺恍恍惚惚地跟着傅沉欢离开了。

现在再看街上,却远没有方才的轻松惬意:天幕那般黑,仿佛浓重的、深不见底的黑洞,一点点挑拨她心中的恐慌。

刚才那个老头的话,并没有让她放心多少:他说自己这一生都会很幸福,若是真的,这只能让她确定自己不会因为剧情崩坏而死在这里,或是重伤到精神失常。

幸福,这两个字有不同的解读。如果自己将这条路走通,既给穿书局一个交代,又完成自己的心愿和沉欢哥哥永远在一起,那当然是最幸福的;

可是,如果只是完成任务,回到自己的世界后,她固然会伤心一阵子、用很长的时间治愈自己,但是说不准最后时间冲淡一切,抚平伤痕,她在自己的世界依然可以过得幸福。

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她不愿接受第二种。

她一点也不想失去傅沉欢,更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没有他,她要怎么走出去。

“诺诺?”正想的出神,黎诺感觉到傅沉欢冰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还在担心?”

他柔声哄道:“这种无稽之谈,不必放在心上。”

黎诺望着他,犹豫了下:“沉欢哥哥……我怕。”

就好比一鼓作气做一件事的人,不可能永远都情绪高亢,中间或多或少都有低迷的时候,更何况她今天听了这些,自然严重影响心态。

她这模样可怜极了,傅沉欢既心软又无奈,提议道:“那我们回去把他的摊子掀了?”

黎诺微微楞一下,才反应过来傅沉欢在哄她。

难得听他说这么一句,简直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黎诺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旋即,她拉着他的大手,小声说:“我不要离开你。”

傅沉欢心疼坏了,“傻姑娘。”他抱抱她,都没敢用太大的力气,“你放心,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相信沉欢哥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低头看去,修长的食指刮一下她有些冻红的鼻尖,“我的诺诺这样好,谁照顾你我都不能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死的。”

听他这样说,黎诺的心慢慢安宁下来,自信一点一点回到心中,她认真的点了头。

傅沉欢刚露出些笑意,忽然拧起眉,反手去摸她的额头:“怎么似乎有些烫。”

黎诺也抬手摸了摸,好像是。

怪不得她刚才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还那么沮丧,有可能是因为发烧了。大概骤然听到那些话,给心理带来的冲击太大,如果是自己原本的身体,肯定不会这么弱,但这具身体本就体质过差,突受惊吓,当然扛不住。

小姑娘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以往娇艳欲滴的唇瓣只剩下一点点粉白色,看着好不可怜,许是因为冷,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傅沉欢心一揪,立刻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虽然黎诺出门时被他裹得很厚,但他仍将披风罩在她身上,将人围的严严实实。

黎诺不干:“沉欢哥哥,这这么冷你……”

“无碍的。”傅沉欢低声,裹好她后,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

黎诺更觉得不行,“喂——我能自己走,你抱着我会腿疼的,快把我放下来。”

傅沉欢将她抱在怀中,才发觉她的身躯确实有些烫,不由得更拧紧了眉:“诺诺别动,不然更着风寒,”他揽紧她贴于自己胸口,“好好休息一下。”

黎诺又一次发现自己和傅沉欢力量悬殊之大:他抱着她,分明也没感觉有多少力气,抱的也不重,一点也没让她疼,但却连挣扎都做不到。

她没办法,更不敢乱用力反倒让他负担更重,只好乖巧的缩在他怀中。

这么一歇,体温渐渐滚烫起来。

傅沉欢走的快,不过两柱香便回到他们所住的客栈,黎诺已经烧得昏沉,在他怀中止不住的发抖。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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