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 这小沙弥似乎自己也觉尴尬,匆匆行了个礼,直接告退了。

黎诺心里惦记着别的,倒没想到这一节——当时向渡厄提要求时, 也没料到这山顶上竟然只修建了一间僧舍。

不过, 也没什么重要, 她才不管那么多,揪一揪傅沉欢袖口, “你不能再淋雨了, 快先进去,把伤处理好。”

傅沉欢迟疑:“诺诺,眼下夜已深, 如此不合礼数。”

黎诺不由瞪圆了眼睛:“都这个时候了,还顾什么礼不礼数的?反正又没人知道。”

傅沉欢心中一片无奈, 这与别人何干,他的心自有壁垒束缚。

他向外看一眼,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劝她听话下山。

黎诺误解他这举止,还以为他担心那些僧人:“放心吧, 就算那些人知道你我共处一室, 也不会那么大嘴巴到处说的, 他们可是修佛之人, 真要管不住自己的嘴跑出去胡说, 那成何体统。”

她说话间还带着些许哽咽后的鼻音,嗓音听着可怜又可爱。

傅沉欢不觉失笑也心疼:“诺诺, 不是因为……”

“你进不进去?”这里是风口, 黎诺看他竟然还要站在这劝她, 耐心即将耗尽, “你要是不进去,我就——”

“我进。”傅沉欢忙道。

即便她的声音再甜软温柔,只听这样的开头,他也觉得毛骨悚然,不愿让她再说下去。

他忽然好说话了,黎诺还有些不习惯,眨眨眼睛,扶着傅沉欢往屋内走。

这屋子如小沙弥所言,只做歇脚或应急所用,并非是用来过夜的,故而与正常寝室相比简陋许多。

四四方方的屋子,陈设极为简单:只在角落放了一张床榻,中间支了一张较为古朴破旧的桌子,对面立一书柜,上面摆了些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黎诺将傅沉欢扶到床榻边慢慢坐下,旋即坐在他旁边,借着室内昏黄的烛光看了眼他血肉模糊的背脊。

有了灯烛光,那纵横血痕看的更清楚。

伤的好重,定是很疼。

黎诺纤细的手指不自觉握紧。

傅沉欢一颗心牵挂在眼前姑娘身上,想想他她方才的声音小奶猫一般催人心肝,垂眸欲看她是否在哭,奈何这双眼实在无用,他想了又想,轻声道:“诺诺,你还恼我么?”

黎诺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这又是什么时候胡思乱想出来的?”

傅沉欢抿唇:“我方才说错话了是不是?”

黎诺动了动唇,目光长久地落在他苍白的脸庞上。

刚才那一打岔,她眼底热烈泪意已然收了回去。只是现在听他一说,加上他身上如此惨烈的伤,之前的情绪一点一点又在胸口聚拢。

黎诺说:“你还知道你说错话,哪有人习惯这种事的?你今天来觉仁寺本身就不对。既然早就知道那个老和尚对你有偏见,还写了篇手抄骂你,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肯定不会那么轻易的把药给你,你干嘛还跑过来让他欺负。”

傅沉欢温柔弯了眉眼:“无碍的,我们只是各取所需。”

“胡说八道,这算什么各取所需,你就罢了,他就是卑鄙,心眼坏,趁人之危,他有什么所需,我看他所需的是面镜子,好好照照自己的德行。”

提起渡厄,黎诺还是有火。粉嫩的嘴唇张合,转眼间就能骂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来。

傅沉欢不觉含笑。

“笑什么。”黎诺戳了他一下。

傅沉欢眼角眉梢更加温软,只是轻唤:“诺诺。”

他的声音如叹如诉,无尽缱绻,黎诺听在耳中只觉胸腔酸涩,心头一软,不由自主低低“嗯”了一声。

等了半天却不见下文,黎诺忍不住问道:“怎么啦?你要与我说什么?”

傅沉欢微笑,慢慢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恍觉身处梦中。”

他本想说,这满身的伤痛于他而言其实并非坏事。至少,这样尖锐而清醒的痛楚提醒着他,诺诺的温暖与怜惜并非是梦,也不是自己的妄想,这就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可还是算了,这样说,大约又惹她伤心生气。

黎诺看着他温柔欢喜的眉眼,这样的表情让她心中微塌,这个傻子,什么叫身处梦中?她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她鬼使神差稍稍倾身凑近,不自觉的喃喃:“我是不是对你太坏了呀……”

“傻姑娘,这是什么话,”傅沉欢无奈极了,“怎么会这样想。”

黎诺低头抿起唇,心间泛起些微雪亮——他烛光下苍白俊美的脸庞,像是带着**人心的蛊,竟然叫她一不小心说出那样的话。

就算她并不是自愿接的这任务,也不应该这么不专业吧。

再联想到方才那不由自主的眼眶微热,黎诺心中升腾起一种陌生又莫名的不安。

下一瞬,傅沉欢声音微凝:“诺诺,怎么了?你在害怕么?”

他有些惶恐向前摸索着手,却又不敢真的碰到黎诺。

黎诺有些不敢置信,不知他是如何察觉她如此隐秘的情绪,咽了咽口水,心中那无名的慌乱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始终无法恢复一贯的冷静。

她只好胡乱小声道:“药怎么还没送来……你流了很多血,是不是很疼?我怕你晕过去……”

说到最后,她真的有些揪心。

傅沉欢悄然松了口气,柔声安抚:“不会的。我身体很好,这样的伤真的不算什么。”比起日夜锥心刺骨的思念之痛,这一点点皮肉之苦可谓不及千万分之一。

甚至于,能得到她的怜惜,他几乎能从这满身伤痕中品尝出甘甜来。

黎诺张张嘴:“好,你、你再忍一忍……”

正说着,屋外传来了些许动静。

她立刻回头张望了下,傅沉欢在他身侧解释道:“是霍云朗和原乐。”

这两人终于来了。

黎诺连忙过去开门相迎,他们手上提的东西不少,一照面,霍云朗恭谨地行了个礼,原乐倒直接咧开嘴:

“诺诺,你真的好厉害——你简直替我长了个嘴!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听着有多少次忍不住想拍手叫好,只能生生忍着。你今天说的那些,是我一直以来想表达又不知该怎么说清楚的话,我每次见了那和尚,就只会说‘你这秃驴可恶’……”

霍云朗咳了一声,嘟囔提醒:“你干嘛呢放尊重点。”

原乐哈哈干笑两声,闭了嘴。

傅沉欢向他们这方向望了一眼,原本他默默求药,今日种种绝不想让诺诺知道分毫,他们二人违反命令实在该罚,可是……

六年来,他也确实未曾感受过比今日更欢喜的时刻。

罢了,傅沉欢站起身吩咐道:“云朗,你去外边支个营帐。”

“不用了吧,”黎诺拉着他,出声制止。她心中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她绝不可能同意傅沉欢去屋外睡,同样的,他定然也不会答应她去睡营帐。

黎诺摇一摇他的大掌,低声商量,“下了一天的雨,又在山林间,晚上很冷。”

原乐很感激:“诺诺,多谢你体谅,那我和霍大人就不住这了,便在山脚守着吧。”

霍云朗简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傅沉欢正要开口,黎诺连忙一把捏住他手腕,冲门口两人挥挥手:“好,这里有我,你们不用担心,上下山也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霍云朗有些不放心:“王爷的伤……”

原乐给了他一肘子。

霍云朗:“……就劳烦您照顾了。”

他们两人出去了,争吵声还隐隐约约传进来:

“你怎么敢叫人家名字?失心疯吧……”

“诺诺就让我这么叫,不然我叫什么……”

黎诺忍不住笑了一下,仰头望着傅沉欢:“回去你不会罚他们吧?”

傅沉欢一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嗯,不罚。”

有他们二人这一插.进来,黎诺方才那股慌乱便被岔过去了,她拿着药跑回傅沉欢身边:“你将衣衫褪下来,我给你上药。”

傅沉欢低声说:“我自己来。”

闻言,黎诺一把攥住药瓶:“那怎么行?你自己怎么方便?”

“诺……”

他才说出一个字,黎诺便娇蛮地打断:“不行不行!我才不会同意让你自己来呢,你根本不会爱惜身体,肯定会把自己弄痛的。好啦,你现在就将上衫脱下,转身过去,快快。”

说完,看傅沉欢还不动,便干脆上手攀住他衣领打算自己来。

傅沉欢一惊,忙手足无措按住衣襟,同时也不小心将那两只不安分的小手包裹在手掌之中。

“诺诺——”比起之前,他的语气算是带了一点点严厉。

黎诺商量不成,便想直接脱他衣衫给他上药,奈何手被他抓住,动也动不了。那满身的伤痕就在她眼前,多挨一刻,岂不就多一刻痛苦?

她又急又气,因为抽不出手来,急的有些哽咽:“你干什么呢为什么不让我给你上药,这有什么、你伤口浸了雨水还在流血呢……你再这样,我真的就不理你了——”

“我听就是。”傅沉欢忙说。

他重复,“我听,你不要恼我。”他一紧张,竟昏了头,握着她手的指尖竟敢轻轻摩挲,无意识地仿佛轻哄安抚。

黎诺不由微微僵硬,他的手掌微凉却十分温柔,双手肌.肤相.贴的触感竟不知为何竟被放大数倍,仿佛这一刻,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她的一双手上。

温热,酥麻,微痒,别样的缱绻桎梏。

她咽了咽口水,目光落在别处,缓缓抽手。傅沉欢立刻回神,忙将手放开。

呼吸间的热度颇为古怪的渐渐升温,黎诺张张嘴,小声催促道:“那你还不转过去。”

傅沉欢垂着眼眸,一言不发慢慢转过身去。

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曳,满室沉默,空气变得稀薄而闷热。

黎诺黑白分明的眼眸添了几分潋滟,氤氲水气分外动人,她自己却不知,只随意揉揉有些发烫的脸颊。

这份古怪燥热,直到傅沉欢褪下衣衫后,终于被迫终止。

男子的躯体隐隐蕴含着磅礴力量,肌肉线条凌厉而漂亮,每一寸都仿佛精雕细琢,极具侵略感与野性。只可惜,那上面新伤旧伤重叠交错,为这份美感带来些许狰狞。

黎诺甚至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听见动静,傅沉欢立刻双臂微抬,就要收拢衣衫,黎诺连忙制止:“哎——你干嘛?”

“我……”傅沉欢声音低低,“我躯体实在丑陋,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方才迟疑,除了不愿委屈她、让她做这些事情,还有一分极隐秘的忧虑:那样狰狞可怕遍布伤痕的身体,只怕叫她恶心。

黎诺摇头:“你别动。”

她用热水打湿布巾,拧干后心翼翼的擦去傅沉欢身上的血污,避开那些皮肉翻卷的鞭痕,甚至擦到陈年旧疤时,也轻轻又轻轻,仿佛那伤疤还会痛一般。

一面擦,她一面凑近,嘟着嘴,温柔地冲他的伤口吹气。

气息温热柔软,此举是毋庸置疑的怜惜。

傅沉欢眼眶陡然一热。

她又傻乎乎的为自己吹伤口了。

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向下移去,慢慢落在自己左腿膝盖的残肢上,指尖滑过冰冷坚硬的青铁,无数捧在心间珍藏的过往回忆与此刻重叠。

当年他伤残此腿时,她亦是如此。

傅沉欢心间化成一片,无声弯唇,点点烛光映在他浩淼沉静的眼眸中,仿佛漫天星子,艳绝无双。

药粉落在伤口处没觉出任何一丝疼痛来,他所有的感官,只集中在她温软的小手碰触他带来的微微痒意、以及肌肤无可避免的战栗颤抖。

黎诺轻轻地为他裹缠纱布,一边敷一边低声说:“这样会痛么?”

傅沉欢轻道:“不会。”

“要是弄疼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嗯。”

“唔……我以前是唤你‘沉欢哥哥’么?”她忽然低低问。

傅沉欢怔了下,声音温柔:“是。诺诺,你想怎样唤我便怎样,不可勉强。”

黎诺连连摇头:“没有勉强。我只是想,如果像原来那样唤你的话,你应该会喜欢吧?”

傅沉欢不觉失笑,他当然会欢喜,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但事实上,他也不敢奢望那么多,她好好活着,在他身边,不讨厌他,已经足够让他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守护着。

“沉欢哥哥,你对我太好啦……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我也想对你很好,可是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怎么做都及不上你对我的好的……”

“但是我会尽力的,”黎诺很轻柔地将纱布包扎好,声音闷闷的:“你以后别再为我而受伤了,我不想看你疼。”

她一句一句砸下来,铺天盖地的甜叫人无从招架,只能丢盔卸甲,无奈投降,傅沉欢微微启唇,巨大的欢喜冲破心脏,竟有一种剧痛的错觉,让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喃喃道:“你竟觉得你待我不够好。”

无论六年前,还是此刻,都是她一次次救赎他于水火。

他疼惜怜爱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瑰宝,说这样的话,让他无奈到心尖都犹如刀割。

傅沉欢动了动唇,终于再也忍不住:“诺诺,你再也不要离开我,好么?”这句祈求,从那晚见到她还活着的第一眼,他就想说了。

一直生生忍到现在。

暗室烛火的意乱情迷,与她如同深渊日光的温暖甜软,给了他一种勇气和错觉。

他一生隐忍克制,不擅示爱,能问出这句话,几乎已经是将心剖给她看。

你可能感知我患得患失的不安?

你是否明白我无法割舍的爱念?

你可还愿接受我?喜欢我?

如此浓烈的情绪传来,黎诺愣愣眨眼,下意识站起来,将手轻轻放在他浓密的发顶上。

摸了摸他的头发,抚平他隐忍极深的仓惶。

黎诺能感觉掌心下的人身体僵硬而紧绷,不安的等待她的审判。

她鬼使神差,很温柔地碰了下他俊美无俦的侧脸,指尖下的人屏住呼吸,几不可察的微微颤了一下。

她凑近他耳边,小声说:“好,沉欢哥哥。”

说完后,黎诺收回手,就像大脑才跟上自己动作一般,一双灵动的眼睛颇有些不知所措的转了转。

她她她……她竟然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摸了人家的脸?

不等傅沉欢反应,黎诺忽地转身跑开,去桌旁拿霍云朗送来的干净衣衫。

抱着他的衣服走过来,双手递出:“呐,你身上的衣服还潮湿着,快把衣服换好,不要着凉了。”

快速说完将衣服塞进他怀里后,她又是低头跑开,这次干脆跑到屋面的角落去,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偷瞧着他。

她只看见傅沉欢清浅含笑的眉眼,眼底一片溺色,明亮烛光映在他眼中,将他眼角眉梢衬托的更加温柔细致。

虽然他目光依旧显得空茫,可眼眸里犹如星河流转,漂亮的近乎失真。

黎诺愣愣看了一会,听他唤自己:“诺诺。”

他的嗓音自己不知听了多少次,可这次格外的低沉蛊人,双颊顿时变染了些热意。

黎诺伸手:“你别说话——先换衣服。”

说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忙转过身,面对墙角站着。

身后似乎传来他一声低低的笑,黎诺更往墙角凑了凑。

冷不丁的,她脑海中蹦出一道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肃。

“姐姐,你怎么了?”

黎诺手背还贴在微热脸颊上,听见系统突然出声,还怔了下:“……什么?”

“你为什么把我关了?”

“你不要忘了,你来这里是来干什么的,你不可以搭上你的人生,更不能搭上你的命。”

“你刚才,还是在演戏吗?”

它并没等来黎诺冷静专业的答复,她没有立刻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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