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落地, 在场似乎更静了几分。

傅沉欢眉眼沉静,缓慢迈开腿,一步一步走至涤灵亭前,轻掀衣摆慢慢跪下来。

他心底异常平静。

他自己清楚, 他跪的不是高僧, 而是佛祖。

渡厄望着他, 平静无波的双目隐隐泛起一丝波澜。他眉心轻皱,端肃的脸庞上露出些许不解之色。

算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傅沉欢。他的容颜实在与传言中的血腥形象相去甚远, 只单看他的样子,恍然一位清冷矜贵的世家公子,完全不像常言中残忍狠辣的阳间人屠。

他举止亦从容清雅, 甚至于自己提出如此要求,他眉宇间也未见一丝的恼怒屈辱。

眼下他跪在这里, 背脊挺拔如松,凌云气度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然而,渡厄只怔忪了这一瞬,便负手慢慢走至傅沉欢身侧。

他平淡不惊地瞥傅沉欢一眼, 旋即仰头望向古亭上方, 目光落在先师亲笔所书的“涤灵”二字上。凝视了一会儿, 再回看傅沉欢时, 他又变得和方才一般悲悯淡然。

渡厄略略颔首:“施主, 贫僧得罪了。”

说完,他右手一扬, 黑亮的长鞭划破雨丝, 如一条灵巧的蛇裹挟阴寒冷毒。轻灵迅捷的鞭身气势却非同一般, “啪”一声重重落在傅沉欢背脊上。

只这一下, 他浅青色的衣衫上便显出一道长长血痕。

傅沉欢神色未变,连一丝声响都未发出。

渡厄甩鞭再挞,又一声破空而来,傅沉欢挺直的背脊两道鞭痕交错,血迹斑斑,在湿透的青衫上氤氲开来。

在场无一人说话。天地茫茫,惟余绵绵雨声与落鞭之响。

不多一会儿,傅沉欢身上已是血肉模糊,鲜血浸透衣衫,从衣摆处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混合着湿冷的雨水,慢慢在他所跪之处扩散。

他始终未发一言。

这种沉静,令那些只低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弟子们,都忍不住悄悄侧目去看。

“住手!——”

陡然间,一道甜净绵软的声音脆生生传来,打破了山林间诡异的静谧与阴冷。

来人的音色里染了三分薄怒,渡厄手握着长鞭微微一顿。

傅沉欢眨了下眼。

诺诺?

他平静双眸终于流露出两分茫然错愕,但旋即,来人的气息已近,不是幻觉,真的是她。

他长眉拧起,侧头看向声音来源——

只看见一片温柔氤氲带着温度的光,就像一朵模糊轻柔的浅色云团,周身萦绕令人战栗的温暖,瞬间奔至他眼前。

立刻地,天地间绵绵细雨全部消失不见,一切风雨都被她手中纸伞遮蔽,他头顶上方干燥而温暖。

然而,傅沉欢眉心拧的更紧,“诺诺,此地阴冷,你……”

“你算什么?你凭什么打他?!”

黎诺完全没听到傅沉欢的话,远远看见他,她就已觉怒火中烧,此刻站在他身侧看他模样,她心头气恨更甚,一双眼睛恨恨望向侧方那白衣僧人。

她攥紧拳,对那人撂下一句,“等会再找你算账。”

黎诺回身,她将伞打在傅沉欢头顶,但也深觉无济于事——他身上早就湿透了,后背血痕纵横交错,皮肉翻卷混着冰冷的雨水,已经惨不忍睹。

入目的画面让无数情绪堵塞在胸腔内,几乎要爆.炸开来。这一路上,她问过原乐觉仁寺的渡厄会怎样对待傅沉欢,原乐只摊手说“我怎么知道”,搞得她一颗心悬着不上不下,但虽然担忧,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个样子。

她以为,这人多半会将傅沉欢置之不理,大不了也只是口出羞辱之语,却不敢想,他竟敢动手打他!

这次回来,她都没舍得欺负的人,凭什么让别人欺负?

一念及此,黎诺咬着牙,雪亮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扎在渡厄身上。

渡厄一怔,一时间忘了言语。

黎诺忍着气转过头,一手扶傅沉欢的臂弯:“你先起来。”

傅沉欢迟疑:“诺诺……”

“你要是不起来,我现在立刻从这山顶上跳下去!”

傅沉欢眉眼惊痛,“不许胡说。”虽如此,他还是顺从黎诺的力道缓缓站起身。

黎诺回头向原乐伸手:“给我。”

原乐觑见傅沉欢向自己这方向望过来一眼,那表情可不怎么好。她没敢过去,将手中衣物凌空一抛。

黎诺接住披风展开,微微踮脚便要给傅沉欢披上,却不料傅沉欢一手夺过,不等反应,下一刻自己倒被围了个严严实实。

他声线低沉,无奈至极:“你还病着,这样的天气怎么能出……”

黎诺回过神,不管不顾一把扯下披风,重新披在他身上:“这是给你的!不是给我的!你不许再脱下来了!”她缓了下,“我穿的厚,而且出门前向段大夫拿了药,足以支撑,不会有事的。”

傅沉欢仍未放心:“真是胡闹,这山路难行……”

黎诺心一揪,刚压下的无名火又起,望着眼前苍白狼狈的人,又急又气:“你也知道山路难行,你还说我!你——你怎么这么傻呢?他让你跪你便跪,他要打你,你也让他打?既知他是什么人,干嘛还要跑过来求他!就算来了,他不给就算了,走就是了,凭什么由着这烂人这么欺负你?!”

“诺诺。”傅沉欢轻声制止。

“我怎么不能说?就是烂人!”黎诺回头,恨恨看了眼渡厄,又转回来抓着傅沉欢的手,“他这般行事,不会把药给你的,做这一切不过是寻求他心中所谓的狗屁善道罢了。我呸,我也不稀罕他的破药,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跟我回去!”

黎诺已经愤怒至极,却没想到傅沉欢这傻子眉眼竟泛起浅浅笑意。

笑什么——她正要说话,只听傅沉欢柔声道:“诺诺,你是女孩子,不可以讲粗话。”

他没动,低叹一般:“你先回去,听话,不要任性。”

黎诺心头堵得厉害,只摸他冰凉的大手,那几乎完全没有活人的温度,更觉得怒火中烧。

“你跟我走,别想着劝我,要是再犯倔,我再也不理你了!”

傅沉欢陡然一僵。

无数鞭笞都没让他有这般脸色,在听到“我再也不理你”几个字时,仿佛浑身的血液被抽干,连瞳仁都细小颤抖着。

他再未反驳半个字。

黎诺未曾发现这些细节,只见傅沉欢卸了力气,干脆用力牵着他的手转身,“走。”

与此同时,渡厄在一旁开口道:“这位女施主——”

黎诺便是牵着傅沉欢直直走向渡厄,在他面前两步停下:

“渡厄大师,听闻你佛法高深慧根无极,却不曾想竟是用如此手段普渡众生。你的东西,给与不给全在你,都没什么要紧,但你有什么资格打他?只因你被世人奉为得道高僧,你亦觉自己高高在上可随意教化他人,如此手段,难道就称不上血腥么?”

渡厄一愣,竟接不上话来。

黎诺握紧傅沉欢的手,又是冷笑:“在我看来,如果他真的恶贯满盈,你倒比他更加卑劣千倍万倍。你算什么?你站在善的制高点上,以神.的.名.义来惩罚他,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达摩祖师转世,还是观音娘娘座下菩提成仙?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六根未净的红尘俗人罢了!你只长了两只眼睛,却没长出一副能用的脑子,所以你只看见这个人身上有多少笔血债,却想不到这根本算不得债,而是那些死去的人自食恶果罪有应得!难道所有的人只要像你一样?拿着鞭子对你所谓的恶人挥几下,这世间就太平?这河山就稳固?”

“我听闻,”黎诺顿了一下,“摄政王曾是前朝的镇护将军,是他,在战场上拼力厮杀,才保得夏朝安稳繁华,叫百姓衣食安稳免受战火的侵扰,你也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也曾受过他的保护,应当记得他身上的血也曾为你而流,怎么到如今你连感恩都不知,只看得见他身上的杀孽却看不见一丝功德?便是他改旧立新,也从未让百姓受损丝毫,而你又做过什么?你比之他究竟强在何处?我观书中记载,只觉夏朝比之先帝在时不止好出几倍,文字所言尚且如此,大师常年居住京城,身在其中,亲眼看着山河蓬勃,应当感受的比我更深才是啊。”

“你今天所做的事情,只不过仗着自己为人所求才任意欺凌,不仅愚蠢自大更是心胸狭隘,你算的什么得道高僧?你还忝颜在你先师亲笔所书的古亭下挥鞭伤人,若你的先师泉下有知,也只会因你这个傲慢的弟子而羞愧难当,枉你精读多年佛法,却只修出来一个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

黎诺一点情面也没留,说完,再不看渡厄一眼,拉着傅沉欢转身便走。

“施主请留步——”渡厄连忙开口。

黎诺回头,脸色阴沉得很,“还找骂?”

渡厄一手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早在方才他已听得满脸羞红,此刻连声道不敢。

他向下首的一位弟子招手,那弟子机灵的很,立刻上前,从怀中取出一物什双手奉上,渡厄接过,抿了抿唇。

他走上前两步,脸仍然通红着:“这是龙角赭,还请二位收下。”

“老子不要!”

黎诺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旋即一咬唇,深深吸一口气,“我才不在乎你的破药,如果今天只是你我之间的事,我便是从这跳下去,也绝对不会要你的东西。”

她指了指傅沉欢,“这是你欠他的,给他!别给我。”

渡厄将头低的更低些,微微调转了方向,双手递给傅沉欢。

傅沉欢接过,低声道:“多谢。”

“谢什么谢,”黎诺忿忿戳了下他的腰,“他这么欺负你,跟他说什么谢。”

渡厄张了张嘴,只觉脸上烧的厉害,但身处此地又当着众多弟子的面,他实在觉得,即便羞愧难忍也要将话说清楚:

“施主方才所言,如同当头棒喝,贫僧才发觉自己苦修已久,竟已闭目塞听,连内心也封闭了。贫僧羞愧难当险些无颜面对佛祖,幸亏施主今日点醒叫人犹如醍醐灌顶,让贫僧感激不尽。”

黎诺上下扫了他两眼,没说什么,转头仰望傅沉欢。

渡厄也算知趣,微微抿了抿嘴,对着傅沉欢双手合十:“是贫僧着相了,今日种种无礼,望施主勿怪。”

傅沉欢道:“无妨。”

无妨无妨,无什么妨,黎诺忍不住瞪了傅沉欢一眼。

不过,看这和尚这样说,她便直接开口,“他伤得重,夜间山路更难行走,烦请大师为我们空出两间僧舍,今夜我们便在此借住了。”

黎诺原本就觉得在此留宿一晚才是上策,此刻见对方诚心道歉,才将这想法说出。

傅沉欢动了动唇,到底没敢说什么。

渡厄点点头:“理应如此。”

“烦请大师备下热水纱布及伤药。”

“好。”

黎诺拉着傅沉欢手扯了扯,“走了,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这世间最美好的字句,皆从诺诺口中说出。

傅沉欢低头,不动声色微微轻翘唇角,这一天风雨凄清满身伤痛,如果最终的归宿落在这四个字上,那也实在幸运而值得。

黎诺将傅沉欢小心地扶到亭中,这里能稍稍避些风雨,也能让他坐一会——即便她不是他,但凡想想也知道,他正承受着多大的苦楚。

走出两步,傅沉欢低声试探道:“诺诺,我有事想说。”

自从她说“我再也不理你”这句话后,他根本不敢再多说什么,她怎会知道,这几个字是他心上从未愈合的疤。

黎诺哪晓得傅沉欢的恐惧,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怎么了?有事就说呀。啊……是我弄痛你了?”

“不是,”傅沉欢道,“你体弱,这里条件有限,我担心……”

“这个没什么,我之前已经考虑到了,我身子太不争气,万一又晕倒,那可真成笑话了。来之前我管段大夫拿了药,能挺住的。”

傅沉欢眉心微拧:“什么药?会不会……”

黎诺哎呦一声:“你少说两句,知不知道自己脸色差成什么样了?”

她将傅沉欢扶到凉亭中坐好,弯腰凑近仔细瞅了瞅,“你是不是很冷呀?身上是不是很疼啊?再忍一忍,等一下他们把房间收拾出来,我们就可以过去了。”

傅沉欢微微笑起来,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角眉梢的温柔,却为他平添几分鲜活生气。

他说:“诺诺,你别担心,我很好。”

既不冷,也不疼。

只有满腔欢喜。

黎诺一顿,实在不知他这个“很好”是怎么说出来的。

忽然,她想起什么站直身子,招呼原乐:“乐乐,霍云朗不是还在山下吗?你帮我下去跟他拿些王爷平时用的药,嗯……再拿一些吃的,还有厚实的衣衫。”

原乐早就不想在这呆,答应一声转身便跑,两三下就没影了。

黎诺回头,挨着傅沉欢坐下,“手给我。”

知道她要做什么,傅沉欢眉目温软,慢慢将手伸出去。

黎诺细白的两指搭在傅沉欢腕脉上,探了一会儿,她声音低落,“伤得这样重,这该有多疼,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傅沉欢见她语气如此,心中一揪,忙不迭道:“诺诺,你别难过,这……没什么的,我幼时常挨鞭打,已经习惯了。”

黎诺一怔,旋即怒道:“什么习惯?这种事怎么能说习惯?你、你这也算哄我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你这样会让我难过的!”

至此,她也不知为何,话音刚落已有哽咽之意,眼圈真的红了起来。

傅沉欢更方寸大乱,想抱她,又不敢,最后只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发顶,“不要哭,不要哭。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黎诺正要说话,旁边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原来是一个小沙弥,也不知道在亭外站了多久,看他们注意到自己了,他双手合十:“二位施主,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各类物品也已经备齐,请二位移步。”

黎诺水色潋滟的眸子望傅沉欢一眼,暂时把话都压回去,小心扶起他跟上小沙弥。

路不远,拐两个弯便看见前边一间简陋的僧舍。

黎诺心头一松:有屋子就好,条件简陋些也不怕,起码能生火,能包扎伤口,吃些东西……

正想着,身边的人却顿住脚步,他嗓音低沉,略有迟疑,“小师父,为何只有一间房。”

小沙弥极为尴尬:“施主勿怪。我们平日在此修行,每日只上下此山,并不住在此间,山顶这里只供临时歇脚,所以只有这一间僧舍。”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明早起来发嘿嘿嘿

要甜了嘿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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