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祺问清楚问题之后, 就开始起卦。

许是步家人的天分所在,万象罗盘在他手中的这些天,已经被他熟练掌握, 十分上手。

神香燃起之后,袅袅白烟就围绕着罗盘打转,尹祺闭上双眼,心中念动卜算神法, 双掌往上一抬, 罗盘散发出微弱的白芒, 缓慢浮在空中, 上头刻的字开始转动, 发出机括一般的清脆声响。

牧风眠静静的看着。

约莫一炷香之后, 罗盘才停下,上头的字让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明白。

紧接着, 白烟猛然暴涨,将牧风眠整个人卷在其中, 迷了他的双眼, 就听尹祺道:“结果已出,神君自己看吧。”

这白烟虽然浓郁, 但却没有味道, 牧风眠以前就找步琼音算过, 所以对这种场景并不意外,只安静等了一会儿,烟雾就慢慢散去, 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啊?她怎么在这里啊?她也去的话, 是不是表示这次的任务很危险啊?要不我还是找个理由退出吧?我也不是很想要甲级任务的奖励, 我还没活够呢……”一连串的话钻进耳朵里,音调抑扬顿挫,十分聒噪。

随后牧风眠惊讶地发现,这声音竟然是出自他的身体。

准确的说,是他所占视角的身体。

这声音难听得让他有点难以接受。

“哎呀别说了,当心被她听见。”身边一个人冲他挤眉弄眼,说道:“她是上甲级的人员,处理一个甲级的任务不是绰绰有余?说不定咱们这次还是捞着便宜了呢?”

牧风眠心生疑惑,这两人说的人是谁啊?

他所看的视角之中,就只能看到是一个铺着石砖的大院子,面前站着几个零散的人,都穿着同样的青色衣袍,交头接耳着。

是陌生的地方,不过他知道,这是在上三界。

“所有人,集合!”身后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声,于是面前的人都停下交谈,赶忙聚集。

视角人扭了个身,牧风眠就看见景色稍变,身后站着的青色衣袍的人更多,粗略一扫约莫有二十人左右。

他们很快就排列成两队,站得笔直,是受过训练的。

有一个满脸胡子的人站在两排列队之前,说道:“咱们走运了,这次任务虽然是甲级,但上头批了一个厉害角色带着咱们,等会儿人来的时候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听到没有?”

众人齐声应道:“是!”

胡子人不再说话,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站着一动不动,等待着那个“厉害角色”到来。

牧风眠耐心等了一会儿,忽而听到脚步声传来。

是很慵懒的步伐,单是听着,就能感觉出脚步主人的轻慢姿态。

所有人都听见了,同时将头转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牧风眠心念一动,下一刻就见拐角处走出来一个雪白的身影。

那人身上的衣裙是用天界中最名贵的仙云锦织就,千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结的果就像是飘在天边的云朵一般,细密软绵,轻盈顺滑,是天界中极为珍惜的衣料。走路的时候会随着身体动作轻轻摇摆,仙气飘飘。

两耳各挂着一个奶白色的尖利兽牙,坠下金色的长流苏垂在肩头。头顶一尊小巧的金叶冠,墨黑的长发覆在云朵上,衬出一双极美的双眸。

她抱着双臂,下巴微扬,漂亮的眼眸就半敛着,浑身上下尽显倨傲,顶着众人的目光走到面前来。

这做派,不是宴星稚又是谁?

牧风眠起先在心中感慨,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她这副模样了。

继而自己想到了答案。

一千年了。

从前的宴星稚就是这样,美得十分嚣张,不管走到何处都是这般看不起人的模样,偏生又没人能压得住她的气势。

不是后天练成,而是与生俱来的,融在血脉之中的气势。

众人齐齐冲她躬身:“恭迎神君!”

宴星稚没什么反应,从嗓子里挤出一个音节,转身道:“出发吧。”

她眉眼懒懒地耷拉着,看起来情绪不高,像是有什么事惹了她不开心。

众人同时动身,宴星稚在路边停了一会儿,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落在了后面。

牧风眠想回头看,但视角人就是不回头,又凑过去跟身边人低声说话。

等快走到了拐角处,他才回了头,朝宴星稚悄悄看了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让牧风眠看了个清楚。

她还在那地方站着,左手指尖捏了个黄豆大小的铃铛,想往右手腕的银镯上挂,但尝试了几次都没挂上,然后烦躁地一拧眉,抬手将铃铛给扔掉了。

红唇轻动,她像是暴躁地说了什么。

没听见,但牧风眠根据口型猜出来了。

是:狗风眠。

牧风眠倒是想起一个事儿来。

千年前有一回宴星稚与师怜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正面发生了冲突,宴星稚夺走了她的佩剑轻岚。

师镜当时也在场,为了护姐,他便对宴星稚出手,她却用同样的招数夺走了九曦。

这一招夺兵之术,其实是从牧风眠那学的,她在战斗方面的天赋高到令人发指,根本没人教她,她只看了几次,与牧风眠交手几次,就把这招学了个九成九。

牧风眠收到师镜的传信赶去时,她左手轻岚右手九曦,如关公耍大刀似的耍着玩,气得师怜雪直哭。

宴星稚只学了抢,没学防,所以两个都被牧风眠抢回去了。抢九曦的时候,莲花头从她的镯子上刮过,蹭掉了几颗铃铛,宴星稚大怒,当场就与牧风眠大打出手。

铃铛一少,束神铃的威力就下降,宴星稚只稍稍催动神力,双眸就染上金色,出现兽瞳的模样。仙盟盟主时珞感应到她又在打架,便用了召令将她强制召回仙盟,其后的事牧风眠就不知道了。

如今看来,她回仙盟之后,应该是盟主觉得她太闲,就扔来带任务。

她心情不好,约莫就是因为那时候他抢九曦的时候,挂坏了她的铃铛吧。

牧风眠心里很不是滋味,夹杂着一股烦躁在其中,也不知道在烦什么。

其后的路程就看不到宴星稚了,仙盟也不知道是勤俭还是穷得可怜,二十人挤在一辆仙车上,人贴着人,耳边又都是聒噪的交谈声。

更要命的是他附身的视角话实在是太多了,从上车那一刻开始就没听过,一直在说。

牧风眠感觉相当不适。

不过还是能听到一点有用信息的。

无妄海也叫天海,位于妖界和仙界的交界之处,上头架着一座巨桥,连接着两界。

无妄海有着蓝天一样的颜色,阳光一照便波光粼粼,从外表看是极为壮丽的景观,实则深不可测,危险丛丛,一不小心就会丧命其中。

海中藏着不知道有多少秘境,但多年来那些秘境都呈封闭状态,只要不去触碰就不会陷在其中,尚是安全的。

近来却有一处秘境发生异动,就在巨桥的正中央位置,返世从那里经过的人皆被卷进秘境之中,尚无人能出,事情传递给仙盟的时候,已经被卷进去百余人。

妖界和仙界便共同派出一批人前往无妄海处理。

只是这次没人想到,宴星稚也在其中。

仙盟的成员等级是按能力分的,原本最高级只有甲级,但是后来因为宴星稚的加入,她的杀伤力太大,不可控性太强,解决任务的速度又出奇的快,甲级的成员与她相差甚远,最后又破例分出了个上甲级给宴星稚。

有她在的任务,要么就是极其凶险,要么就是十拿九稳。

所以听说她也在,妖界来的人也都非常兴奋。

宴星稚是最早到的,无妄海的边上种了很多花树,开得都是白色的大花,宴星稚一身雪白衣裙站在其中不大明显。

牧风眠的视角人下车之后,头左扭右扭,就是没找到她的位置,但牧风眠只一眼就看见了,每次视角从她身上晃过,他都能锁定她的位置。

牧风眠想暴起把这个又聒噪又眼瞎的人狠狠打一顿。

人员集结之后,宴星稚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金色的耳饰偶尔被风得从墨发中翻到后面来。她不跟任何人交流,也没有任何人敢去攀谈。走到桥中央的位置与妖界来的人汇合,队伍壮大,从二十多变成四十多。

众人站在桥中,由那个大胡子拿出一个传位法器,将所有人拢在其中,一同传去了无妄海中,那个秘境的位置。

随着一阵天摇地晃,等视线再清晰的时候,所有人就已经进入了秘境。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牧风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这个秘境是在一座山谷之中,草木都很茂盛,放眼望去满眼的绿色,隐约能看见起伏的山谷走势,如一条蜿蜒盘卧在云雾和绿林之中的巨龙。

起初的时候,所有人都万分警惕,时刻注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生怕有什么危险在其中,就这样绷着神经在山谷中走了一个时辰,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里非常干净,充满着灵气,没有一丝邪祟气息。

不少人都已卸下警惕,逐渐有些散漫。

让牧风眠感到烦躁的是,他的视角里很少看到宴星稚,基本上都是一晃而过。偶尔看到她站在树下抬头看,或者停在一株花前弯腰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精致而冷漠,从发丝到脚指头都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字。

她平时面上的表情并不冷漠,这会儿只是因为心情不爽才臭着脸。

她总是与队伍隔着一段距离,不愿让任何人近身。

走了两个时辰之久,所有人的脸上都出现了疲态,这山谷仿佛走不到尽头,他们开始寻找阵法之类的东西,破解秘境。

但这里就像是一处无人来过的地方,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

有些人已经开始按捺不住,说话间都染上急躁之色,宴星稚却依旧沉着脸,不发一言。

大半日过去,大胡子见众人都累了,便宣布暂时停下休息。所有人都坐在树边或者石头上,也没有了来时的兴致,说话的声响稀稀疏疏。

宴星稚坐在了树上,茂密的树叶遮住她的身形,只露出一条垂下来的腿,慢悠悠地左右晃着。

视角只在上面晃了一下,就再没抬起过。

牧风眠快要被气死了,恨不得立马出去掐着尹祺的脖子,咆哮着问他为什么要选这个人当视角!

正当众人气氛低迷时,忽然有一个人拨开高大的草丛走出来,响亮地喊了一声:“二毛子!”

所有人都被惊了一下,同时抬头看去。

来人像是一个凡间的老头,身量不高,背弯曲着,皮肤是常年农作的粗糙黝黑,脸上是憨厚的笑容,对着其中一人走去,张开双臂亲切道:“二毛子,我的乖孙!”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诡异,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而那个被叫做二毛子的人却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恐惧之色,像是吓破胆一样瘫坐在地上,看着老头靠近,便疯狂地往后挪动着,发出惨烈的叫喊:“你别过来——!”

忽而树叶一响,宴星稚从枝头跳下来稳稳落地,站起身时问情已经握在手中,化作一柄长剑,泛着凛冽的杀意,似乎将空中的风都染上蓬勃战意。

“散开!”她眼睛盯着那老头,向周围的人命令道。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赶忙爬起来散开。

就见那老头忽然面色一变,慈祥的笑容消失,身上黝黑的皮出现裂痕,露出血一般的颜色,他的手臂猛地伸长,生出庞大的利爪,皮肤上长出黑灰的兽毛,狰狞的长大嘴巴,獠牙暴涨,发出刺耳的吼叫。

吼声还没落下,就见雪白的身影一动,问情的光芒一闪而过,那兽毛还没完全长出来的头颅就被齐颈尽断,喷出腥臭黏稠的血液,头颅掉在地上。

前后不到一句话的时间,就死了。

她收了问情,冷漠地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无用。”

四周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围着宴星稚一句接一句的夸着,可她并不受用,眉眼始终沉着,情绪不高。

“那是我爷爷。”被唤作二毛子的人对众人道:“当年他就是站在村口这样唤我,我平日与爷爷最亲近,但那日不知道为什么,他一遍遍叫我,我就是没有应声,也没有过去,后来他变成这模样,把村子里的人杀光了,只有我躲在沟里,逃过一劫。”

“他死了有五百多年了,自飞升之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他,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他这话一说,牧风眠就已经猜到了,这秘境的关键应当就是能将人心中的心魔具体化。

任何人心中最惧怕的人,都被蒙上了一层“不可战胜”的恐惧,所以进入秘境的人,都未曾出去。

他能想到,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搞清楚秘境的核心之后,就能找到破解的方法,众人心中有了底,重振旗鼓,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出现的人就开始频繁,有时候只有一个,有时候却三四个,最多的一次有六个同时出现,但都是人。

每次出现的人都能与队伍中的人对应上,还有一人专门负责记录,将所有名字罗列,心魔出现之后便会名字就会被划掉,以此来方便掌控情况。

但很快牧风眠就感觉有些不对劲,直到有一人敬重的父亲出现时,他才想明白。

之前的推断是错误的。

在这里被具象化的,并不是心魔,而是每个人心中的“不可战胜”和“追逐”,是每个人一直想要追赶,并肩,或者超过的人。

由于第一个人的表述,所以令他们的判断都出现了误差。

并非是年幼时妖化,并且屠戮全村的爷爷给他留下了心里阴影成为心魔,而是当时的他就羡慕力量带来的强大,所以多年过去,即便是飞升成仙,他仍然把妖化的爷爷当做目标追逐超越。

不过就算推断错误,问题也不大,他们的处理方式还是一样的。

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秘境幻出的人都杀死。

出现的人明显是有能力划分的,越往后出现的人就越强大,应对起来也就越麻烦。

但是由于宴星稚在场,再加上四十多人的齐心对抗,所有出现的人都能很快被解决,没有人员伤亡。

从天亮忙活到天黑,所有人都因为持续的战斗精疲力尽,浑身沾满血污淤泥,休息的时候也没人开口说话,山谷之中一片寂静,每个人手中都捧着夜光珠用以照明。

在夜光珠明亮的光下,牧风眠看到宴星稚站在一颗硕大的,红彤彤的野果面前盯着看。

她是与众不同的。

她脸上没有疲倦,雪白的衣裙也一尘不染,不高兴的情绪褪去很多,乌黑的双眼在夜光珠的映衬下十分的亮。

牧风眠看出来,她想吃那个红果子。

他忍不住想笑。

这个虎头虎脑的家伙是真的贪吃。

视角没有停留多久,在她抬手的一刻转开了,牧风眠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摘那个红果吃,有些气急败坏。

大胡子将所有名单又整理了一遍之后,发现只剩下了一个人,便惊喜地宣布:“所有人打起精神来,咱们要出秘境了!”

这句话无疑是给众人吃了一个恢复力量的仙药,纷纷高兴地询问:“是谁啊,谁啊?”

大胡子朝宴星稚看一眼,笑道:“是白虎神君。”

先是静默一瞬,继而所有人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恢复了不少精神头,还有些人甚至说笑起来。

上三界谁不知道白虎神君不服管教,眼里容不下任何人?她的血脉特殊,天赋惊人,能力强大,又有谁能够入得了她的眼,成为她想要追逐,超越的人呢?

答案就是,没有。

在宴星稚的心中,她自己就是最强的。

所以这最后一人,也就等于说是没有人,秘境要破了。

无伤亡的一次甲级任务,够回去吹牛好一段时间了,疲惫了一整天,他们终于有了点初来时的兴奋劲儿了,只等着找到秘境的出口,就能出去。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大胡子本想宣布原地休息一晚,等天亮再去寻出口,但架不住他们要想出去的急迫心理,于是他们就休息了小半钟头,便又重新出发。

这次氛围轻松多了,众人有说有笑,逐渐有些吵闹。

正当大家都沉浸在要出秘境的喜悦中是,突然有人惊叫一声,“前面有人!”

所有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心中同时“咯登”一下,朝着那人指着的方向看去。

牧风眠的这个视角人约莫真的眼睛不好使,转了好几次脸才找到方向,险些把他急死。

就见凝聚在一起的夜光珠散发出的光芒边缘,果真站着一个人,只不过那人几乎站在黑暗之中,只靠着边缘的一点点微光隐约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来。

隐约能看到是一个身量很高的人,背对着众人。

方才欢快的气氛顿时如潮水般散去,所有人的脸色剧变,胆小的甚至已经开始发起抖来。

名单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

那就表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宴星稚心中跨不过去,想要攀登的那座大山。

连她都自认无法战胜,那在场的四十多人之中,又有谁有通天本事呢?

众人的脚步跟钉在原地似的,没人动,也没人发出声音,全都死死地盯着那立在黑暗与柔光之中的模糊身影。

宴星稚也在看。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双眉微蹙,露出些许疑惑来,显然她也不知道这个模糊的身影为什么会出现。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她拿过一颗夜光珠抬步上前,只身一人走向那个模糊的身影,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

反倒是其他站在原地的人吓得浑身发软,心都吊在嗓子眼,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气息。

随着夜光珠的光一点点靠近,那个身影也逐渐显露。

牧风眠也而静静地盯着,就见光线触及那人的时候,最先让人看到的,就是一抹耀眼的赤红色。

宴星稚的脚步猛地顿住,睁大双眸。

下一刻,光芒覆过去,将那人的赤发金衣给映照出来,让所有人都看了个清楚。

华贵的衣袍,张扬的发色,以及握在手中那一柄锋利无比的,清屿神剑。

在众人惊愕的抽气声,和绝望的注视下,他像是被惊动一般,转过身来,露出俊美无双的侧脸,湛蓝的眼眸看过来,从左到右在众人身上滑过,而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声音清朗道:

“人不少啊。”

众人在这秘境里的最后一道坎,竟是牧风眠。

连牧风眠自己也没想到,他的错愕程度不比这些人低,只觉得心头被狠狠一震,久久回不过神。

等他回过神时,视线之中已经全是火焰,山谷燃起了大火,沉睡在云雾之中的巨龙仿佛苏醒一般,降下灭世之灾。

视角这人躲在一个山洞里,面前全是熊熊烈火,灼烧的温度铺天盖地,身边没有一个同伴,只有偶尔金光与红光在空中相撞,震开一圈又一圈的强大力量。

秘境之中,这“牧风眠”不可能是真的,那么清屿剑是假的,赤练神火也是假的,所以他们真正要战胜的,并非是真的牧风眠,而是秘境本身的力量集中之后幻化出来的一个具象,只不过这个具象披着牧风眠的皮罢了。

大火持续了很长时间,除了打斗波及时发出的爆炸轰然声和火焰灼烧一切的辟里啪啦声之外,牧风眠还在其中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响得非常急,杂乱无章,像是被人装进盒子里大力摇晃时发出的声音。

牧风眠熟悉这个声响,那是宴星稚大量催动神力时,手腕和脚腕上的束神铃同时发出的声音。

随后铃声越来越近,打斗声暂时停止,继而烈火之中跳出来一个人。

牧风眠眼花了一下才看清楚,来的人正是显露完全神体的宴星稚。

她的长发变为银丝,眼眸染上金色,一双虎耳顶在发上,右耳还有他当初留下的一个小豁口,雪裙几乎被血迹染透,绝色的脸上也蹭了腥红,金眸流转间有着极致的妖冶。

牧风眠心中一悸。

“他们呢?”他听到视角人颤抖着声音问。

“都死了。”宴星稚抿了下唇,没什么情绪波动道:“跟紧我,我要破境了。”

视角人吓得个半死,也不敢多问一句话,只跟在宴星稚的身后往天空飞去。

越飞越高,往下一瞧,脚底下全是刺目的火光,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山谷的大半都被渲染上这绚丽的颜色,也将其他四十余人吞噬在其中。

飞到一处极高的地方,底下就又追上来一人,正是断了支胳膊,腿脚也残缺的“牧风眠”,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笑眯眯的,用轻佻的声音道:“别走呀,再陪我玩玩啊。”

牧风眠看到这个满脸邪性的自己,也是相当不舒服,直想跳出去亲手把他了结。

宴星稚没有理会,右手一抓,长剑问情幻出,被她握在手中。

顿时四只铃铛镯发出的响声更加密集响亮,极其刺耳,紧跟着她身上泛起耀眼的金光,巨大的力量一泄而出。

她闪身到了“牧风眠”下方,目光狠厉,神力在一瞬间迸发而出,问情用力一挥,无比闪耀的金芒裹着剑气往上爆冲,“牧风眠”躲闪不及正中剑气,在瞬间就被这强悍到恐怖的力量碾为灰烬。

只见这道金色的闪电飞云之上,像是要将整个夜色苍穹劈裂一般,霎时间恍若朝阳初升,照得天地如白昼明亮。

视角人被这力量掀翻,在空中不停地翻滚着,天旋地转,而后被宴星稚拉住才堪堪停下。

她一手握着剑,一手拽着视角人,紧随金芒之后往云霄冲去。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整个秘境被完全劈碎,无妄海倒灌进来,视角人连个避水的法术都使不了,硬生生顶着无妄海的压力往上,在窒息的前一个被拽出海面,猛地吸了一口空气。

场景的最后,牧风眠从上往下看,就看到连接妖界与仙界的天桥被整个斩断,龟裂蜿蜒爬行,向两头延伸,海浪滚滚,带起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巨浪。

牧风眠知道,这座桥被宴星稚斩断之后一直到现在还没被修好,正因为如此,他们现在不能从妖界的天桥进入仙界,只能潜入人界门派,装成拜仙门求入道的凡人。

烟雾有一次迷了牧风眠的眼,等他再睁开的时候,就又回到了小屋之中,面前只有一张桌子,一盏灯,一个尹祺。

“卜算的结果就是,白虎神君在那个时候带领仙盟的一批人前往无妄海的秘境,最后秘境被迫,只有两人生还,就是她和骆亭语。”尹祺怯怯地说出他的卜算结果,暗中观察牧风眠的脸色,生怕说错了惹他发怒。

牧风眠也不知道有没有讲这句话听进去,愣着目光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神识,抬眸看了尹祺一眼,毫无征兆地发难,“你怎么回事?会不会选视角?你给我选的是个什么人?关键的地方总看不到!”

尹祺吓得抱着头缩到桌底,喊道:“神君息怒,卜算过去之事,只有借用活着的人之眼,才能看到当时场景,但当时活下来的只有白虎神君与骆亭语,我猜想着神君卜算此事应该是为了白虎神君,所以只能将视角定在骆亭语的身上,不要打我呜呜呜——”

牧风眠一愣,这才意识到在方才的场景之中,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骆亭语,原来竟是选取了他的视角。

当年一同前去的仙盟加上妖界有四十余人,但最后生还的只有宴星稚和骆亭语,也就是这个秘密只有骆亭语一人知道,难怪先前一见面,宴星稚情绪激动,瞪着眼睛威胁他,就是怕他把这件事说出来。

但骆亭语既然千年之前没有说出,现在也没道理说出来吧?

他心中不知道泛起一股什么滋味,沉甸甸的,良久之后才长长叹一口气。

尹祺坐在一旁观察牧风眠的脸色,不敢吱声,心中也好奇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牧风眠静坐很长时间,才收敛起思绪,目光落在尹祺脸上。

尹祺心中惶惶不安,“神君还有什么吩咐?”

他没有应声,抬手时指尖捻上一抹红光,随后敲了个响指,尹祺就觉得一抹热意蹿入眼中,他眨了眨,那感觉转瞬即逝,仿佛没有任何事发生。

随后牧风眠起身,临时结界散去,两人又回到了林中,尹祺坐在地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忙爬起来。

“你走吧。”牧风眠说道:“今日之事,不要告知别人。”

尹祺赶忙点头,把万象罗盘收好之后,一刻也不敢停留,迈着脚步想跑又不敢跑,快步离去。

他去找了宋轻舟,只把牧风眠看出他身份的事说了,并没有说自己被一吓就全部招出,宋轻舟听了之后却没什么反应,只说了一句,“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能骗过他。”

其后这表兄弟俩也没商量出什么有用的对策,尹祺看着夜已深,就回了自己寝房。

回去的时候,宴星稚已经睡着了,房中没有点灯,窗子闭着月光也无法照明,隐约就看见一人躺在床榻上,轮廓模糊成一团黑影。

尹祺眨眨眼睛,还是看得不清楚,也不敢发出别的动静,就悄悄用了净身法诀,赶忙躺上床休息。

宴星稚自从进了这个房间之后就一直在睡觉,且睡得很沉。

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向来是很机警的,哪怕是睡觉,稍微有一点声响动静就能把她惊醒,但躺上这张床之后,她入睡得很快,且又做了梦。

以前的宴星稚很少做梦,但自从复生之后,她不止一次的梦到从前。

当初她和牧风眠关系恶劣,动辄就要在仙界闹上一场,让牧氏和时珞都很是头痛,为了缓解他俩之间的矛盾,时珞找上了牧氏族王,也就是牧风眠的爷爷商量了一出事。

那会儿正逢妖王唯一的儿子涂山意大婚,娶的是南海羽族的公主,婚事操办得极其盛大,邀帖撒满了六界,恨不得将所有人都请去参加婚宴。

而牧风眠与涂山意也不知是怎么厮混到一起去的,关系极好,他手里的邀帖还是涂山意亲手写亲手送过来的。

这件事本与宴星稚无关,但时珞却将给涂山妖族送新婚贺礼一事的重任交给了她,并要求她与牧风眠同行而去,毕竟两人都代表着天界。

临行前还恶狠狠的警告她:“星崽,你要是在妖界与风眠闹起来毁了妖王的婚宴,也就不用会天界了,我提前在苍山给你挖个坟坑。”

宴星稚领着她的叮嘱还有贵重的贺礼,没跟牧风眠一起,自个出发去妖界了。

那场婚宴盛大到什么程度呢?至今宴星稚还记得。

地点是一处极其广阔的环形山谷之中,从巨高无比的峡谷夹道进入,幽长的山道隔着一段路就飘着一盏红灯笼,灯笼上是双喜的剪纸图。

宴星稚执行仙盟任务的时候,偶尔也会去人界,知道这红双喜的剪纸是人界婚嫁的习俗,乍然在妖界看见,也觉得挺新鲜。

她跟着稀稀疏疏的人行过长长的夹道,在尽头处视线就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就是满目的正红色,纵横交错的红绸从山谷顶往下拉,在空中交织,仿佛组成一副美丽画卷。

红绸下是各种各样的红色灯笼,用晶莹玉石点缀着,在阳光的照耀下铺成万星图。

山谷广阔到要将目光放得很远才能瞧见另一边的山脚,当中的空地上站满了人,都是来自六界各处各族,正兴高采烈地聊着,喧哗声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竟赶得上之前的神猎会的势头。

她正发愣的时候,忽而一抹光从天上闪过,灿阳像是被厚重的乌云这种似的,视线迅速昏暗下来,眨眼的功夫,就从白昼变为日暮。

这个转变吧不少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抬头往上看,就见一柄莲花头的枪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空中打了几个转,竖在了山谷的正上方,缓慢地旋转着,上头的莲花就一下子绽放开来,亮起的光华陡然增大,变为一朵光芒描着边的巨莲。

宴星稚微微眯眼,认出这是师镜的心肝,九曦枪。

下头的人见并非是什么突发状况,一个个的也不再惊慌,开始热闹地议论着浮在空中的巨莲。

其后,就见一人凭空出现,金色的衣袍在繁星般的光芒下隐隐生辉,赤色的长发被风卷起,露出带着笑的俊脸,他手持一柄长剑落在巨莲上。

“这是风眠神君吧!”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继而喧哗声如浪潮一波高过一波。

众人都知道这场婚宴的新郎官与牧风眠关系极好,他肯定是要来参加婚宴的,多少人都留着心眼想目睹一下少年神君的风华。

却不想他用如此张扬的方式出场。

遮天蔽日的昏暗之下,巨莲开始旋转,花瓣逐渐绽放开来,忽而从中迸出细小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向大地,眨眼的工夫就密集得如花瓣雨一样,落在下方众人的头上肩上。

随后一抹红光从巨莲处扩散,下落的花瓣就骤然着了火,恍若赤星银河缓缓流入人间,美不胜收。

花瓣飘摇下来,宴星稚伸手接了一个,落在掌心之后那微弱的火焰就转瞬即逝,留下滚烫的温度,是赤练神火的气息。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壮观美景之中,待空中的花落尽,日光重回大地,又变为白昼。

在众人的注视下,牧风眠踩着顶上的红绸滑下来,轻盈落在涂山意边上,将九曦往肩上一扛。

赤发随风飘摆,一派恣意潇洒,他扬着下巴道:“我这般大礼,可得新郎官的心意?”

涂山意一身喜袍,笑得眼睛都没了,显然是相当高兴,“没想到你还真用赤练神火给我下一场雨啊,真是厉害!”

牧风眠哼笑一声,“又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抢九曦的时候费了些工夫。”

他抬步走到桌边,拿起酒樽喝了一口,而后挑着眉道:“我费那么大劲儿来给你送贺礼,你就用这种酒招待我?那下回我可不来了啊。”

涂山意气笑,指着他道:“你个混小子,别他娘乱说,你的酒我都给你备好了。”

牧风眠将九曦收起来,送上牧氏的贺礼,涂山意接下之后往他周边看了一眼,疑惑道:“你是自己来的吗?我之前接到天界的消息说……”

牧风眠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她还没来?”

涂山意明知故问:“谁啊?”

他停了一下,将酒樽里剩下的半杯喝尽,唇上染了晶莹的酒液,像是很不情不愿地提及这个名字,“宴星稚。”

宴星稚当然到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死活找不到时珞给她的邀帖了,把身上能放东西的地方翻了个遍都没找到,被拦在了峡谷口。

“少在这滥竽充数,这地方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吗?别在这碍眼,还不快滚!”守卫这几天也见了不少用各种理由想混入婚宴的小妖,以为宴星稚也是如此,便语气极差地翻着白眼赶她走。

宴星稚大怒,一把掀了桌子,把人踢出几丈远,顿时引起不小的轰动。

她出脚的时候想起时珞的叮嘱,还是稍微敛了力道,没把这守卫一脚踢死。

这动静自然也传到了牧风眠那头,他循声往来,轻易就看见了一脚把拦在峡谷口的牌子踩烂的场景,微微皱眉。

涂山意见状,连忙赶过去,只一瞥宴星稚的脸色,当下缘由都不用问,对着守卫斥责道:“我先前再三叮嘱,凡来参加婚宴者都是我的客人,你们需得恭敬礼待,轮得到尔等在我的客人面前逞威风?滚下去!”

守卫捂着胸口,吓得连滚带爬地离开。

涂山意缓了缓脸色,换上一副笑容,走到宴星稚面前恭恭敬敬拘礼:“恭迎白虎神君。”

宴星稚鲜少守礼,她目光在涂山意身上掠了一下,就转向了后面走来的牧风眠,生气的神色瞬间转为敌视。

“你就是这么来送贺礼的?”牧风眠刚站定,就朝她质问。

“跟你有什么关系?”宴星稚语气生硬地反问。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牧风眠抱起双臂,嘴角一扯,笑容看起来很是不爽,“若不是爷爷在我临走前再三叮嘱,让我看着你别惹出事,丢了我们天界的面子,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巧了不是。”宴星稚也道:“若非是我师父说你性情不定,脑子不好使,怕你在妖界做出丢面的事,我才懒得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牧风眠气道:“这话肯定是你自己说的!”

宴星稚也道:“是又如何,我又没说错。”

两人针锋相对,话不超过三句就要吵起来,涂山意赶紧在其中当和事佬,隔绝了两人相互瞪着的视线,笑着说:“二位莫吵,你们带着天界的贺礼,就先随我进殿里拜见父王吧。”

把贺礼送上,然后向妖王转达天界的恭贺,任务就算完成了。

宴星稚与牧风眠同时停止争吵,跟着涂山意进了大殿之中,急等着完成任务。

大殿里的客人都是在各界有著名号的人,丝竹声悦耳绵长,觥筹交错间相当喜庆热闹,新娘子一身嫁衣站在大殿主位,面带着轻笑应酬向她道贺的仙姬女妖。

涂山意没找到父王,就带着两人先到了自己媳妇儿面前,询问道:“父王呢?”

孔悦禾道:“许是让人请去喝酒了。”

涂山意便转头对两人道:“二位在此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将父王请回来。”

说完还对牧风眠使了个眼色,求他千万别在自己的婚宴上闹事。

牧风眠也不知道懂不懂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回应。

涂山意走之后,孔悦禾看着面前这两人一个面朝西一个面朝东,头都往两边扭,一副看对方不爽的别扭样子,不由笑了。

笑声清脆好听,宴星稚转头看她,“你笑什么?”

孔悦禾道:“我见你们二人,好像是……”

这下连牧风眠也看向她,似乎有点好奇她要说什么。

就听孔悦禾道:“像是天生的一对。”

生在南海,深居简出的孔悦禾,并不知道宴星稚与牧风眠的关系。

于是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让两个人同时拧起了眉。

宴星稚醒来的时候,是半夜。

她睁开眼睛后躺着不动。

那些过去的记忆在脑中又翻新,变得清晰。

她无意识地回忆着,最后才发现自己正反反覆覆琢磨着“天生一对”这四个字。

正当她翻身想要起来的时候,却听见房中响起睡梦中的呓语。

“我不要……变成女人,我是纯爷们……”

宴星稚转头看,透过中间的屏风就看到尹祺正睡得正香,无意识地说着梦话,双眉皱着,咕哝着骂人的话。

她等了一会儿,就听尹祺又断断续续道:“宴星稚……真的那么好骗?宋轻舟,你别逼我……”

宴星稚觉得新奇,也没有生气,就静静地听着他,看他在梦中能说出多少来。

另一边的尹祺心里却着急得很。

他分明就是感知到宴星稚的呼吸轻了,是已经苏醒后的状态,才故意迷迷糊糊佯装说梦话,就等着她来把自己打醒然后逼问,到时候顺理成章把事情坦白。

原本他就不乐意跟着宋轻舟一同去招惹牧风眠和宴星稚这两尊大佛,结果今日一见面他就已经被牧风眠识破了身份,那自然也是不能瞒着宴星稚的。

尹祺一咬牙,打算直接倒戈,让那个便宜表弟自己作死去。

但没想到宴星稚脾气这么好,竟然如此沉得住气,知道自己被骗了还一点反应都没有,安安静静的。

尹祺没听到她入睡之后的呼吸,知道她醒着,还在听。

于是硬着头皮,装着说梦话的样子,把事情都给交代了。

前半夜等着宴星稚醒,后半夜假装说梦话,尹祺一整个晚上都闭着眼睛,但却没有睡觉。

作者有话说:

宴星稚:好神奇,他说了半宿的梦话哎!

尹祺:如果我有罪,请用天界律法惩戒我,倒也不必让我受这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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