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 谢景元抱着怀里的人久久没有入睡。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以前的那条伤疤,淡淡的疤痕从左边锁骨一直延伸到右边肋骨下方。

除了这里, 他身上还有无数的细小伤疤。他曾经也被人重击过, 在关外时,好多次他被胡人围攻,那些人不要命一样想捉住他, 哪怕捉不住,也想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最严重的时候, 他虽然砍掉了对方的头, 却被对方的锤头狠狠击在胸口,好悬没吐出血来。

后来胡人入关, 他带人杀了二十万胡人军队,当时他几乎力竭, 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再后来多次与白敬朝交手,虽然能一直占上风, 但白敬朝也没少打他。

十六年征战生涯,谢景元数不清自己受多少伤。皮外伤只有家里人能看得见,皮内的伤他甚至连提都不提,也从来没吃过药, 最多让军医敷点草药在上面, 更没有好生调养过。

他太忙了,胡人、孙太后、秦孟仁、晋王,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 他要护住妻儿和兄弟们, 要打天下, 他没有时间去顾及自己的伤……

谢景元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内息, 白天那股气血翻腾的感觉已经消失不见, 整个脏腑里都非常平和。

他轻轻闭上了眼,也许是错觉吧。

谢景元伸手将怀里的人抱紧一些,朕的好日子才刚来呢,朕要长命百岁。

第二天天没亮谢景元就醒了,柳翩翩几乎是跟他同时醒来。

“陛下,我们起来吧,今日是大朝会呢。”

谢景元坐起身:“铁柱没说错,皇帝这差事真是狗都不想干,一年到头都是天没亮就起床。”

柳翩翩跟着起身:“陛下往后吃了晌午饭歇一会儿,折子那么多,反正一时半会儿看不完,还是身体要紧。”

谢景元开玩笑道:“那我歇息了,皇后可别说我偷懒。”

柳翩翩笑着起身给他找衣裳:“我们一起歇息,起来后一起看折子,御花园少去一些,看来看去都是那些东西。”

夫妻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在宫人的服侍下收拾好了自己,很快,一家三口一起去了前朝。谢景元坐在龙椅上,旁边加了一张凤椅与一张更小一些的椅子,谢景元在中间,皇后在左,太子在右。

满朝文武已经见怪不怪,帝后每天一起来,太子大朝会的时候来,其余早上要直接去读书。

百官们如常奏事,底下的柳文渊中途抬眼看一下谢景元,然而这一个目光还是被柳翩翩捕捉到。

兄长不是个失礼之人,一般很少在人前肆意窥探龙颜。

柳翩翩也看了一眼谢景元,他的表情很专注,听得非常认真,回答群臣的问题也很简练,果断干脆。

等上完了大朝会,柳翩翩再次收到兄长的目光,然而谢景元却拉着妻儿的手走了,仿佛没看到柳文渊一样。

整个上午,上书房里不时有重臣过来回话,柳翩翩在一边安静地看折子,谢景元与众臣们商议事情。

等到了晌午饭时刻,柳翩翩把屋里的人都打发走,自己陪着谢景元吃饭。

“陛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谢景元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我什么事情你不知道,别多想,你哥肯定又是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想找你呢。你别理他,几十岁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有点主见。”

柳翩翩有些不满意:“我哥他是为人谨慎,不是没主见。”

谢景元哈哈笑两声:“好好好,你哥是天下最好的人,我以后不说他坏话了。”

柳翩翩没有再追问,两口子每日一起上朝、一起看折子、一起商议国事,偶尔也会有争吵,很快又会和好,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等过了五天,又是大朝会,谢景元下完早朝,刚从龙椅上起身,忽然一口血呕了出来,全部吐在了龙椅与案桌之间的地上。

柳翩翩大惊失色,正要叫喊,谢景元一把拉住她的手:“别说话。”

群臣们都跪在地上磕头,三呼万岁与千岁,群臣的声音掩盖下,没有人发现谢景元吐了血。柳翩翩也若无其实地起身,拉着谢景元和儿子的手一起离开了宣和殿。

张公公十分机灵,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一口血在地上并不显眼,等百官们都走了之后,悄悄擦掉即可。

柳翩翩明显能感觉到阳哥儿有些紧张,她捏了捏儿子的手,阳哥儿慢慢镇定下来,与父母一起去了上书房。

到了上书房,柳翩翩只留下张公公与琼樱,扶着谢景元坐在塌上。掏出帕子在热水里打湿,给他擦了擦脸:“陛下,您感觉怎么样了?”

谢景元对着妻儿一笑:“无妨,长期不动,每日养尊处优,想来身体不适应。不用担心,我等一会子就好了。”

柳翩翩怔怔地看着他,认识他十六年,他一直都像一座大山一样立在前面,为她遮挡风雨,为她开疆扩土,她见过他的伤疤,但从来没看到他吐血。

他是众人眼里的天纵英才,是世人公认的守护神,大家却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躯。

谢景元见她发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担心,想来是以前的旧伤发作,吐出来就好了。”

柳翩翩看着谢景元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道:“宣姚太傅、平王 、宣平公觐见,本宫旧疾发作,宣太医院判。”

谢景元知道拦不住她,索性也不阻拦,自己靠在椅子上笑道:“没有那么严重,你一下子把他们三个都叫过来,百官都要惶恐。”

柳翩翩侧身看着他认真道:“陛下才多大年纪,忽然呕血,臣妾岂能不担忧。陛下今日就听臣妾的,臣妾时常看太医,外头人定然以为是臣妾病了,陛下担忧臣妾无心国事,这才叫来三位重臣,百官们最多说臣妾娇气,不会惶恐的。”

太医来的最快,太医们本来以为是给皇后看病,哪知皇后好好的,再一听说陛下吐血了,太医们吓的脸色都变了。

几个太医轮流给谢景元诊脉,诊脉结束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拿眼睛去看王院判。

王院判正要开口,柳翩翩先道:“把其余几位太医带下去。”

等几位太医走了,柳翩翩才示意王院判说话。

王院判知道自己必须得实话实说:“回娘娘的话,陛下多年征战,虽然陛下勇猛,难免会留下些病根。陛下一直失于调理,因着陛下身体好,一直相安无事,想来是现在不再打仗,陛下的身体这才开始……”

说到这里,王院判急忙改口:“不过娘娘放心,陛下身体好,现在开始调养也来得及。”

柳翩翩点点头:“带王院判去隔间喝茶。”

然后她把下一位太医叫了进来,说完后让他去跟王院判一起喝茶。等所有太医挨个说完,柳翩翩确定太医们没有撒谎,因为他们说的大差不差,多年征战留下了许多旧伤,往日打仗时还看不出来,一旦闲下来,身体放松就开始讨债了。

柳文渊三人早就来了,一直安静地等在一边,等太医们说完,三人才知道谢景元刚才上朝时吐了口血。

柳文渊走到谢景元面前,笑一声道:“我就猜你有问题,还硬扛了这么多天。”

谢景元随意地斜躺在躺椅上:“又不是多大个事儿,前一阵子我不也踢的你吐血了,女人家胆子小,见了一口血就害怕,兴师动众的。无妨,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柳文渊摇头道:“还是不一样的,你踢我那一脚,就算给我肋骨踢断了,来得快去得快,好好养一养问题不大。你这是十几年的旧伤一下子全部发作了出来,不要逞强。阳哥儿还小呢,你得保重自己。”

姚太傅擦了擦额头的汗:“多亏了陛下有先见之明,带着娘娘一起理政。陛下且休息一阵子吧,前朝有娘娘与太子殿下呢。”

柳翩翩端起旁边的水喂谢景元喝了两口:“陛下以前的梦想不就是每天无所事事什么都不干,这样,臣妾给陛下放两个月的假,陛下每天不用上早朝,每天上午来这里批一个时辰的折子,其余时间只管去玩,您看行不行?”

谢景元毫不犹豫道:“不行。”

柳翩翩笑起来:“看来是贪恋权柄不肯放权。”

谢景元像个大爷一样躺在那里让她喂水:“我说的无所事事是咱们两个一起玩,你在那里累的跟骡子一样,你让我一个人躺着睡大觉?我又不是真的不能动了,不过是吐了一口血而已。战场上多少血没流过,这点血算什么。”

柳翩翩继续讨价还价:“那小朝会你不去,大朝会你去,上午一个时辰的折子,下午半个时辰的折子,这样行不行?”

谢景元刚要说不行,见柳翩翩的眼睛已经眯起来了,咕嘟一声把嘴里的水吞下去:“那,前半个月先这样吧。”

柳翩翩掏出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今天陛下什么都不要做,就躺在这里歇着。等会子太医开了药来,陛下吃了药歇着,臣妾看折子,若是有不懂的就问陛下。”

旁边铁柱咧了咧嘴:“皇兄,您就听皇嫂的话。要我说啊,皇嫂理政的本事不比您差呢。”

谢景元想了想之后道:“也不必瞒着百官,就说朕前几日去校场感染了风寒,因着要脸面一直不肯说,今日终于发作了,被皇后按着在屋里喝药呢,省得大家伙儿猜忌。”

柳文渊拱手:“臣知道了,陛下定要好生喝药,莫要逞强。”

谢景元从小到大基本上不喝药,闻言刚想拒绝,忽然又感觉到身边一股杀气,他立刻嗯了一声:“朕知道了,你们都去吧,外头小事情你们多担待些,别什么事儿都往皇后这里送。”

等三位重臣一走,张公公端来了一碗药:“娘娘,药煎好了。”

柳翩翩接过那碗药,走到谢景元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臣妾与陛下成亲十四年,从没见陛下喝过一口药,今日这第一碗药,臣妾喂陛下喝吧。”

谢景元知道她确实担心自己,十分乖巧地躺在那里:“好,朕听皇后的话。”

柳翩翩拿起勺子慢慢喂他喝药,谢景元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喝药是什么时候,见她小心翼翼喂自己喝药,谢景元想起以前孩子生病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每天小心翼翼地喂药。那时候他几乎天天都要去军营里,为了不影响他休息,她把他赶到厢房里去睡,自己带着丫鬟守着孩子。

谢景元一直盯着她看,全然忘记了嘴里的药有多苦,等他感觉到苦味的时候,一碗药已经快要见底了。

柳翩翩伸手从旁边的盘子里捡了一块甜蜜蜜的枣子塞进他嘴里,又把他按到躺椅上:“陛下歇着吧,臣妾要去看奏折了。”

谢景元拉住她的手:“我就歇今天一天,明天我们一起看吧。”

谢景元大话说的厉害,哪知身体不整齐。到了下午,他又感觉胸口闷闷的难受口。

为了照顾他的身体,柳翩翩晚上早早带他回了昭阳宫,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忧,两口子一起单独吃饭。

谢景元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大碍,呼噜呼噜吃了两碗饭,肉菜什么的都吃了不少。

“你看,朕就说了自己没事。”谢景元放下饭碗,又端起旁边的药碗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净。

然而,他的身体这次一点不给他脸面。过了没多久,连饭带药一起吐了出来。

柳翩翩这次是真的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大声喊道:“宣太医!”

喊完这一声,柳翩翩慌忙跨步走了过来,一边给谢景元顺气,一边找东西接住他呕吐出来的东西。

外头的宫女和太监们要进来,柳翩翩急忙制止:“不要进来!”

一个人前英武非凡的帝王,忽然间生病,他肯定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现在狼狈的样子。

等过了一会儿,谢景元终于停止了呕吐,就着柳翩翩手里的热水漱了漱口。

柳翩翩就着旁边的热水盆给他擦擦脸,拉着他坐到一边,又去收拾那些呕吐的东西,还仔细查看了一下,等发现里面没有带血,这才放下心来。

谢景元有些尴尬,他不想让她看自己吐出来的东西:“皇后别看,怪恶心人的。”

柳翩翩用东西盖住:“没事的,陛下别担心,想来是刚才吃急了。往后这习惯也得改一改,我晓得你们在外打仗要吃快一些。现在陛下不打仗了,就陪着臣妾慢慢吃吧。今晚上的东西做的干了些,我也觉得有些噎得慌。”

谢景元见她一直絮絮叨叨,他意识到她在害怕,因为她从不絮叨。

等柳翩翩收拾完,谢景元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后背:“翩翩,你别怕,都怪我。我不该逞强,那日打猎时我就感觉到有些不大舒服,因为放不下大男人的脸面,一直死扛着不说。刚才为了让你觉得我没事,又胡吃海塞一顿。你别怕,往后我会好好爱惜自己,慢慢吃饭、好好喝药,该休息时休息,肯定很快就会好的。”

柳翩翩本来今天一直绷着的,听他说完这些话,感觉眼睛有些发酸,心里的焦虑与担忧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

为了不让他担心,柳翩翩强行憋回去自己的眼泪,也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别担心,都是小毛病,调养一阵子就好了。等会子太医来了我们好好看一看,不要讳疾忌医,我们好好吃饭喝药,没事的。”

谢景元嗯一声,伸出双手将她抱紧,夫妻两个互相安慰了一番,等太医来了之后才分开。

太医们这次看的更认真了,还仔细检查了谢景元的呕吐物,一再嘱咐他不可再暴饮暴食,不可劳累。王院判带着一群太医一起开了几个调养的方子之后,又絮叨了一番才离开。

谢景元一边喝药一边道:“这些太平方子真的管用吗?”

柳翩翩往他嘴里塞了个蜜枣:“慢慢调养,一时半会儿肯定没用。”

喝过了药,柳翩翩又让他喝了点汤,带他洗漱过后撵他去睡觉。

转天早上,柳翩翩独自带着阳哥儿一起去了宣和殿。

文武百官听说陛下生病,虽然有些担忧,不能来上朝,看来病的不轻啊。

众人又抬头网上看,皇后清冷的声音响起:“诸位大人,有事奏事。陛下正在休养身体,已经将朝中之事都托于本宫,过几日大朝会,陛下还回来上朝。”

不仅如此,众人赫然发现,陈女官就立在皇后身后。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宝子们,今晚有个大长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