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的第三天,在经历了无数次分列式的摧残后,柯简的双腿跟灌了陈醋似的,又酸又软,分到的鞋也偏大,走来走去,都打起两个水泡了。

午饭后,她把自己带来的卫生巾拿出几片。按网上的说法,将它拆开铺到鞋里,这样的话走起路来会轻松一些。

每个班都是单独的连,分开训练,他们12班一直都在人最多的足球场的中间那块地。八月底的太阳依旧毒辣的不像话,柯简闻着被暴晒后塑胶跑道的刺鼻味儿,眼睛低垂,感受到鬓间有汗水直直地滑落。

又是站军姿。

柯简的手依旧紧紧地贴在裤缝,总感觉身后有种难以忽视的视线。余光一瞥,看见因站姿标准而被教官点名去休息了的宁寒柯,此刻正悠闲地坐在地上,拿着瓶矿泉水往嘴里灌。叶间落下的阳光擦过他利落的下颚线,凸起的喉结正一上一下地滑动。

喝完水,宁寒柯欠揍地冲她做鬼脸,柯简没理他,仍然站的笔直。

她想到第一天军训的下午,刚睡完午觉还有点懵,林紫涵也没跟她一起走。她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操场上,望着穿梭而过的人群,左右打转,像一个迷路的旅人。

柯简忘记自己的班级上午站哪儿,也没记清楚几个同学的脸,就这样有些焦急的走来走去。

直到左边袖口被人轻扯了下,宁寒柯黑着张脸,语气不善:“看你左转右转半天了,你表演电脑Q.Q企鹅登录呢?”

“…别闹了,我忘了我们班在哪。”柯简没看他,一边回忆着早上站军姿时的视野,一边回想着自己旁边那个女生的长相。

宁寒柯一边无语地把她扯走,一边像难得找到胜利制高点似的得意地说:“真够笨的,这边走!”

柯简感叹,钞能力啊果然是不同凡响。

宁寒柯说自己的中考成绩读溪中A班是没问题,A+有点难度,但看他这样子,估计家里找了点门道就给他塞来12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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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到晚饭时间,柯简没和别人一起吃饭,只是等他们先去,自己坐着休息。只要坐个15分钟左右,食堂就不会人挤人的,虽然饭菜也没剩多少了。

她的手随意霍霍着树荫下生长的野草,一边拔着,一边想着晚上得给奶奶打个电话。

之前虽然没交手机,但她一直都关机没用,因为去学校前奶奶说,过生日那天想跟她说上两句话,毕竟要走这么久。

柯简应承下来。

正发着呆,一袋面包不知从哪个方向扔到了她的脚边。

“你不去吃饭,待这儿修仙啊?”宁寒柯跨步走过来,把手里的矿泉水放在她手边,自己拧开自己那瓶,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

柯简捡起了地上的桃园面包,递给他:“我等他们吃完,现在人太多了。”

宁寒柯没接,兀自灌着水,咽下后看了她一眼:“就我们年级这群人蝗虫过境的样儿,你过去等着喝西北风吧你。”

“嗯。”柯简懒得搭理他,神色倦倦的,盘腿坐的姿势让她腿有些僵,她把腿伸直后半弓着,右手支颐,宽松的裤脚露出一段瓷白的小腿。

宁寒柯难得安静地待在她旁边没斗嘴。看着浓阴匝地,清凉蔽体,夏风拂面而来,柯简轻闭上眼,明亮光线下的脸变得白皙而柔软。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咕噜”的一声响起——

柯简脸色酡红,揉了揉肚子,有些尴尬地说:“我有点饿了。”而一旁的宁寒柯却笑得用拳头砸地,“哈哈哈!你肚子叫的好响,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响的!”

“去你的。”柯简站了起来,有点负气地走了。

宁寒柯忙着起来追人,“哎,面包面包!我刚买多了,吃不下了!”

柯简后跟被他这么急忙的一踩,原本就大了鞋这下被他直接踩掉,露出一只穿有黑色袜子的脚。

“这……”宁寒柯望着她单脚踩在塑胶跑道上,而另一只倒霉鞋子正丢在他脚边,一片不知道是什么的白色物体,正边沿软软地翘了起来。

什么俩字儿,被他慢慢咽进了肚子里。

柯简黑着脸,快速把鞋捡来穿上。然后左手拿过他手里的面包,右手从裤兜里掏出很小的一包,重重的塞他手里——

“谢谢你的面包,这送你当回礼了。”

柯简动作一气呵成后疾步走掉了,而宁寒柯看着手里叠得整齐的粉色的一小片东西,后知后觉,脸色像只煮熟的醉虾,眼睛瞪得老大:

“柯、柯简,你回来!你把你这东西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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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晚上依稀可见扩散的云影,偶尔有小星的冷光透过,在深蓝色天幕发出晶莹的亮色。溶溶月色下,溪楠中学还在晚训。

柯简生理期本来人就有些累,一天的训练下来,她早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地有些站不住了,而严肃的教官还在不停地检查他们的站姿。他偶尔会拉起几个人的手臂,不屑地评价道,你这用劲了?晚上没吃饭?就你们这还想休息呢?

总算挨过了晚训,文渠知道今天是柯简的生日,白天约了说晚上去食堂坐会儿,给她简单地庆个生。

溪中食堂一般要等到10点过才彻底关门,平时一些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会来食堂边的超市买些吃的加餐。

柯简觉得这应该是个难忘的生日,尤其是那面包上还插着一根点不燃的蜡烛。

文渠满脸疲惫:“唉,柯总,我真没办法了,让走读的同学给我带的蛋糕,被门卫大爷看见了后拦下来了。”他晃了晃蜡烛拆封后的塑料袋,“就剩下这个死里逃生的了。”

“行,”柯简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橙子汽水跟文渠的碰了碰,“冲您这份心意,以后等我有钱了…”

“带兄弟我吃香的喝辣的?”

“嗯,”柯简大方地点了点头:“给兄弟你买十个插蜡烛的面包,再来十罐汽水。”

“……”真是谢谢你了哦。

柯简和文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期间还谈到了李萍。上次李萍训练时中暑晕倒,把膝盖磕破了,还是文渠带她去的医务室。

他问柯简,李萍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原因是她留在医务室擦药的时候都没哭,清理好拿药后反而还哭上了。文渠说,回去路上问她为什么哭也不说,故意哄她开心居然还哭得更厉害了。

他总结道——啊,女生真是种奇怪的生物!

柯简给他脑门上来了个爆栗。

想起军训前一晚,柯简无意听到她在楼下电话亭里跟家里人打电话。

她是后面去倒垃圾的时候才发现的这个电话亭的,就在宿舍楼后面,破破烂烂的,蓝色罩面上浮着很厚很脏的灰,涂着“中国电信”的字掉的几乎要辨不清。

当时夏夜的蚊虫围着电话亭上的橘黄灯来回转,打电话的女生被叮的发痒,一边挠了挠自己的手背,一边对着黄色的听筒在低声说着什么。

夜色如水,柯简把电话里怒气十足的女声听得很清楚——

“没钱!你爸死了,我找哪里的钱给你!”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子都去厂里打工了,养你到16岁了,还在吸老子血!”

“你说别人都买了?你是她们吗?你要跟别人比,那你去当别人女儿啊,老子还更轻松!”

“……”

柯简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对贫穷的概念了解的很清楚。亲戚时常的挤兑炫耀,衣服总是要买大一码,还有小时候玩别人玩腻了送给她的玩具。

但在真实的贫穷面前,她有种比对后明知不应该却又真实觉得幸运的复杂情绪。

柯简不需要省着早饭去凑买班服的钱,更不会因为没吃早饭晕倒后被送医务室,结果花掉更大一笔钱后的自责和难过。

她已经很幸运了,但她仍然觉得很难过。

柯简声音低缓:“不是她奇怪,是你不明白。”

文渠挠了挠被敲的脑门儿,满脸问号:“柯总你变了,你也变成奇怪的生物了。”柯简感觉气泡水在胃里咕噜咕噜的,望了望手里被用力拧后歪歪扭扭的易拉罐,没有搭话。

和文渠简单的待了会儿,柯简就回寝了。

一开门,寝室里陷入一种沉默的死寂,所有人都在望她。周老师转过头,锐利的视线透从玻璃镜片,手里拿着个白色按键手机,嗓音很沉:

“你给我解释解释。”

*

楼道间,柯简无声地站在周老师身侧,没有说话。宿舍楼传来很吵却听不清的说话声,夜风里夹杂着各种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

周老师扶了扶眼睛,冷硬的侧脸线条在光线下很明晰,他声音没什么情绪:“那天我叫大家交手机,你听见了吗?”柯简也没低头,也没看他,只是清楚地回答:“听见了。”

“那为什么不交?”

因为今天我过生日,跟奶奶说好要打个电话;因为之前不知道宿舍有电话亭;因为我以为一直关机放枕头下就不算“用手机”。

但说再多有什么用呢。违规就是违规,她不想找借口,更不想显得很可怜,干脆说:“当时不太想交。”

周老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她的手机放进了自己的外衣兜里,转身走的时候对她说了句:

“开学后再处罚你。”

柯简呼了口气,她在原地里站了会儿,才回到寝室。

李萍瞬间围了上来,很担忧地看着她:“没事吧,好像是今天宿舍阿姨和老师突击检查,搜到你枕头下的手机了。”

林紫涵和张艳的板凳凑很近,正分着水果没有看她们这边。

“没事,”柯简说,“你有硬币吗?能不能借我?”

“哎哎,快熄灯了,你去哪啊?”

柯简手掌里躺着两枚被揣得温热的硬币,她跑的很快,衣角在夜里翻飞。

一路顺畅地跑下来,电话亭里却已经有人了。

那个女生穿着可爱的粉红睡裙,手指百无聊赖地缠着电话线,声音很委屈地冲电话里在叨唠自己最近受的苦。军训的劳累,与室友的冲突,对新环境的不适……

柯简无数次伸手看自己石英表盘里的指针,心脏嘣嘣嘣地剧烈颤动。在终于指到22:55分的时候,那女生说:“好了好了,还有五分钟就要关门了,我走了啊。”

柯简几乎是用了毕生的速度,冲向电话亭,往投币口扔了枚被捏得发烫的硬币。听筒里却传来嘟嘟的占线声,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不甘心地又投了一枚,她冷静下来,放缓了呼吸,低头看了眼表盘,再抬头看了眼月色。夜里的哄闹声渐渐变低,远处的蝉鸣和管道里的水声随之清晰起来。

22:59。

电话挂掉之前,柯简小声地对着掉漆的话筒说,算了。

“喂,是小简吗?”

柯简颤抖着唇,指节用力握住听筒,手指都被压得泛白:“是、是我,奶奶。”

“唉,咋这么晚还打电话吗,要是学校里忙,就不用给我打嘛,本来我就要睡着了。”柯简笑了笑没说话,听着背景里有些吵闹的电视声,没有揭穿她。

“好了好了,还是生日快乐,都16岁的大姑娘了哦。在学校里面要照顾好自己,记得吃饱穿暖,注意这开始降温了,不要冷着了。哎呀,快点去睡了,有事以后白天再说哈。”

“嘟——”

没说两句,柯简笑着挂掉了电话,抹掉了听筒上冰凉的两滴水。

在宿管阿姨滋啦关门之前,柯简侧着身子像只游鱼般滑了进去,她朝着阿姨低头致意,然后轻快地跑进了暗下来的宿舍楼。

这是生命里平凡的一天。

太阳东升西落,栀子次第而开。夜里有低声梦呓,窗边轻风溜过,而高远的天空此刻正倒映着满城飘摇的灯火——

生日快乐。

16岁的柯简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一则小剧场#

多年后,当小情侣被问道第一次送对方的是什么礼物时——

柯简挠头:我送的是书?手表?还是什么,记不太清了。

宁大少爷:“......”我真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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