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殷凝一边说, 一边用筷子折下盘中桃花糕的一小块,有些漫不经心地抿在唇间,用舌尖缓缓舔食。

银筷, 晶莹糕点, 嫣红双唇,这一幕透着难言的幽艳, 与她对坐的神明蓦地蜷起手指慢慢摩挲,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温腻水痕。

“啪嗒”一声, 殷凝放下了手中银筷, 转头看着窗外连天的飞雪, 问道:“清虚的居民都转去地城了?”

“是, ”他补充道,“地城不见天日, 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不会冷。”

殷凝忽略他后面那句话,只是问:“繁音呢?”

“也跟着下去。”他说,“现在的侍女都是我剪的纸灵, 毕竟是死物, 还是我来照顾你。”

她淡声拒绝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他眼眸微黯,轻声道:“我让你厌烦了?”

“没有,”殷凝莫名有些心浮气躁, 她缓了一口气说,“我答应你不走, 你不要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去处理事情吧。”

“你醒之前我已经把今天的事务安排妥当, ”他微微向她那边倾身靠近, “剩下的时间我只想陪着你。”

殷凝看着他温和的眉眼, 还是没有冷冰冰地说出一句“我不用你陪”。

她沉默了下来, 心中压了些许闷气,就踢了一下裙摆,上面缀着的铃铛响了一下。

他主动开口问道:“你还没有和我说过,往后我们是如何相遇?什么时候在一起?”

之前得知她来自未来,并且与他关系亲密,他都没有多问,但现在他却很好奇,恨不得拥有那些记忆。

殷凝想了一下,道:“相遇的话,应该是在蓬莱,那个时候我参加入宗考核,是要运气渡过一片湖。不过御兽山出了差错,在湖里误放了一些鬼齿鱼,咬伤了几个人,然后那时恰好你从山下回来,出手解决了这件事。”

那时天降流风,所有鬼齿鱼都被风甩了上去,然后秋拒霜拔刀连斩,清光如莲,瞬息之后只剩一阵血雨飘下。还在感叹师姐风姿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血糊了一身。这很恶毒女配。

她心想,那个时候秋拒霜应该没有留意过她。

“蓬莱?入宗考核?”他面露疑惑之色,却也耐心地等她说完再问。

殷凝就跟他一一解释清楚。

他听后若有所思道:“这般遥远,我还要很久才能与你相遇。”

——但现在却提前了。

殷凝一直在说各种事情,他就递了一杯热茶过去,“喝一些润润喉。”

她接过去浅浅啜着,风雪被隔开很远,炭火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气氛安谧起来。

他又问:“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我并无姓氏,应该是跟你姓。”

他们哪里来的孩子?哦,是之前她口嗨。

“咳…”殷凝冷不防被茶水给呛了一下,一口气没喘匀差点撅过去。

他就伸了手过来轻拍她的背脊帮她顺气。

“孩子…”她摆手,这个谎言已经没办法圆下去了,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没有孩子,我那天乱说的。”

“真是张口就来。”他凤目微弯,“这种玩笑下次不要再开了,我的神性比较特殊,也许你真的会怀上。”

殷凝睁大眼睛,“为什么?”

“我的神力来自于祈愿,”他说,“我可以将这些愿望实现,由结果倒推出原因,将万事万物导向我想要的结局。”

“所以——”他接着说,“一旦我默认我们真的有孩子,由果溯因,也许有些事情我也不好控制。”

真是可怕的能力,只要他想,推演因果关系就能做到一切。

殷凝深深觉得,当时秋霁不同意她回溯到这个时间,其实最大的危险是这时候的他自己。

她试探着说:“所以大概还要多久,你才能送我回去?”

帝尊垂下眼睫,有些为难道:“暂时还不能,要等我将所有魔神封印之后。”

——封魔骨终于要出现了!

殷凝面上不动声色,装作随口一问:“大概什么时候封印?”

“大约半个月之后。”他轻声道,“该收网了。”

还有半个月,太好了,总算是近在眼前,事情做完了就赶紧回去,一刻都不能多待了。殷凝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往后靠在椅背上,就连雪片撞在窗户上的声音都动听了几分。

一松懈下来就莫名有些困倦,甚至她还是刚醒不久,居然又想睡觉了。

“我念一些奇闻异事给你听。”他执了书卷,缓声念了个开头。

然后殷凝就不知道了,她真的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已经是黄昏的光景,血色残阳漫照万里飞雪,她觉得自己这作息有些离谱。

可能是下午睡太久,殷凝有些昏昏沉沉,被帝尊哄着吃完了晚膳,然后就在纸灵侍女的服侍下洗漱完,一转眼又躺到床榻上,被褥都已经换了一套新的,都是暖融融的。

身侧的床褥往下陷,他熄了烛火也躺了下来。殷凝记得他们聊了几句有的没的,然后她又睡着了。

又睡着了…

但是深夜里殷凝又醒了过来,身体里像是有火在烧灼,好渴,但不是想要喝水,并没有任何痛感,但她觉得身上干渴得都要皲裂出缝隙,急切需要什么来填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殷凝忽然想起今早帝尊说过的话,现在她身体的异常很有可能就是残留的魔神之力导致的。

她在心中暗骂,实在忍受不了,只好向枕边的帝尊求助。

殷凝伸手原本是想扒拉他一下,一隔着寝衣触碰到他的手臂,传过来的体温却疏解了她的异样,与他接触的地方不再难受,她不由自主地凑近挨过去,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他醒转过来,伸手轻贴在她背脊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难受。”殷凝稍微弓起背部,让更多地方贴上他的掌心。一旦得到就会渴求更多,她现在就觉得,他们各自身上的两层寝衣实在有些碍事。所以她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轻声道:“把衣裳脱了。”没有其他多余的话,倒像一句命令。

他没有片刻犹豫就解下自己的衣袍,殷凝贴了上去,肌肤相触、他的体温像是唯一能够缓解的药物,但身躯的躁动仍未平息,她皱眉轻哼着。

“嗯?”他以为她在说话,低头询问,“你刚才在说什么?”他说话时微灼的气息喷洒而下,拂过她的耳尖。

殷凝也不知道自己浆糊一样的脑子在想些什么,竟然就这样循着他的气息,不清不楚地亲了上去,唇舌纠缠间她用力地攫取着莲檀般干净清幽的气息。很奇怪,这种渴求并非情动,所以当他试探地将手指掠至她腰间的盘扣,又被她一把拂开。

等这阵奇怪的不适过去,殷凝又困倦了起来,所以她偏过脸躲掉他的吻,又很快睡了过去。

连续好几天,她都是这样浑浑噩噩的状态,嗜睡,莫名其妙地嗜睡,入夜后不久又会因为身体的难受而清醒过来,后来都是压着他开始接吻,又拒绝掉他所有有意无意的索取。

她像是被这场暴风雪和这里的神明合谋困在这座神寺,与世隔绝。

终于在某一晚,殷凝一边与他亲吻一边瞥到了窗外那一轮新月,由满月到新月,差不多是半个月的时间。

在这样连续不断的、每一晚都由她开始的接吻中,逐渐沉迷得无法自拔的是他。他全身心地投入,所以无比敏锐地察觉到她这一瞬间的分心,伸手温柔但不容拒绝地覆上她的眼睛,让她闭上眼专心与他亲吻。

这一吻结束后,殷凝从他身上撑起身体,问道:“你明天就要封印魔神了,是不是?”

他伸手环住她的肩,轻声道:“床榻之上不要说这些。”

他尝试着将她往下带,想要她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中,但殷凝拒绝了,显然她更在意那个问题的答案,“不,你得告诉我。”

“是,明天。不用担心,我会在你醒来之前解决。”他安抚道,“然后我再想办法送你回去,好不好?别担心,一切都交给我。”

殷凝说:“明天我也要去。”

“为什么?”他有些讶异,“很危险,也很脏。”他无法忍受那些东西溅出的鲜血沾染她一丝一毫。

她摇了摇头,没有告诉他原因,只是坚持道:“我必须要去。”

目光对峙半晌,他还是让步了,“好,我带你去。”

殷凝才又躺了下去,埋在他怀里一言不发。如果不出意外,她明天就可以离开,偏离的轨迹,崩坏的神性——是时候结束了。

他想要继续刚才的亲吻,伸手去勾缠她的下巴,但殷凝一根一根推开他的手指,轻声道:“睡吧。”

但事实上她整晚都在掐自己的手心防止自己睡过去,不能功败垂成。

还好没有煎熬太久,外边天还没亮,帝尊就已经起身穿衣。

殷凝在床幔后,脱下身上的舞裙整齐叠好,又从锦囊里拿出之前的道袍,蓝衣鹤羽束袖轻装,她摘下属于这里的银饰,挽了发髻戴上自己的两根发簪,百照灯与点绛唇。

撩开床幔出去后,她看见那双流金凤目中飞快闪过一丝什么,但很快又是一片平和。他今日的穿着与平日无异,上战场对他来说实在平常。

“来。”他向她伸出手。

殷凝就上前几步,想了想还是牵住了他的手。

帝尊牵着她往前走,周围光影流转,神寺被远抛在身后,银白风雪忽地猛烈起来,但又被他周身的神威**开。

殷凝看了看脚下,发现他们走在坚冰铸成的悬崖上,下面是纵横交错的暗红锁链,钉住无数形态各异的魔神,锁链洞穿心脏与死穴,他们连愤怒的嘶吼声都被剥夺。

她俯瞰着,周围是弧度优美的苍白高塔,但细看才发觉那不是高塔,而是巨大的兽骨,像是什么东西的残骸。

她身前站着的帝尊衣袍猎猎如旗帜,原本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形又伟岸如山岳,他是这片土地的神灵,是审判所有罪孽的刀剑。

他抬手往下压,漆黑污秽的浓雾从那些魔神身上被剖离而出。

“这就是,极恶相?”殷凝虽然早有预料,还是被震撼到,那些黑雾涌起足以遮蔽天光,天地之间顿时暗了下来,只有他灿金双翼展开,流光如烈阳。

“对。”他颔首,振袖一甩,袖角的银饰掠过平直光芒,凛冽如长刀出鞘。

随着他这个动作,一众魔神的极恶相被一股无形的伟力往下压,凝实成大小不一的丹形,像是兽类的内丹。

——时机到了。

殷凝纵身一跃,拔下发簪召出百照灯,刹那无数引灵蝶翻飞而出,翅翼锋利如刀,穿透那些被凝成丹的极恶相。她踏着交错的锁链,十指勾着灵蝶引成的金线上下翻飞,一一绞杀。粘稠血液溅出,在金芒划过后爆开。

很奇怪,这些污秽的东西破碎开来,她却嗅到了清幽的莲檀香。

殷凝最终将这些所有的极恶相都杀得干净,她停了下来,立在锁链中央,仅剩的几只引灵蝶缓缓环绕在她身边。

直到她听到一声又惊又怒的呵斥声:“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是白风临的声音。

殷凝循声看去,银发少年的面容比周围的冰雪还要苍白。

她在做什么?当然是诛灭魔神的极恶相啊。

但是她听到白风临愕然说:“那是帝尊外化的神格,你为何要击碎?”

神格?什么东西,她击碎的明明是魔神的极恶相。

殷凝缓缓抬头往四周看,只见无数破碎的金光,形状隐约是垂翼悲悯苍生的孔雀神像,已经被细密金线切割得破碎——那根本就不是她刚才所见的黑雾,爆开溅出的也不是鲜血,而是无数翎羽状的碎光。

不对,这不对!

她刚才看见的、击杀的明明是极恶相!

殷凝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与冰崖上的白袍少年遥遥相望。尽管隔得很远,但她确信,他在笑。

——他分明是故意的,刚才她身边只有他,他是故意让她看到幻象。

他竟然让她亲手抹杀他的神性。

殷凝说不上来这一瞬间涌上来的复杂感受是什么,她浑身都抖了一下。

“别生气,”他的声音穿透漫天风雪,声色低缓温柔,“你想除去魔神的极恶相,我帮你啊。”

然后他拔刀纵身跃下,不知用什么手段强行抽出那些魔神的极恶相,黑雾丛生,一如她之前所见的幻象。

他持刀穿行在其中,挥出的连绵刀光恣肆张狂,带着连天地都要斩开的威压与气势。鲜血溅在他衣袍上,他因此而杀欲暴涨,不过片刻就将那些黑雾抹杀。

鲜血连飞雪都染红,只有她站在中间滴血未沾,但浓郁的血腥气仍然令人作呕。

当那个一身血衣的少年站在她身前,殷凝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她心脏狂跳,有些惊慌失措,立刻抽出引灵蝶的灵力注入耳坠上的护心羽,秋霁,她要找秋霁,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但是那片护心羽毫无反应,甚至就在她的手指中变成了几瓣花。

“是在找这个吗?”帝尊伸手,那一片护心羽悬在他手上。其实那些血并没有溅在他身上,他应该是用了某些方法清理,但衣袍上的血洗不掉,所以他看上去像是穿了一身红衣,狂艳无双。

殷凝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他竟然提前调换走了她的护心羽。

她立刻伸手过去想把那片护心羽抢回来,却被他牢牢扣住手腕。

“不可以——别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