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凝,蓬莱第九代弟子,入宗试炼中位列第一,入月芙仙尊门下。”纸灵侍女在屏风前盈盈跪下,恭声禀报。

“嗯。”屏风内秋拒霜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显然对这个人不怎么感兴趣,但因为职务需要还是要多少了解一番。

纸侍呈上详细资料,他大略看了一眼,江蜀富商之女,父母于海难中双亡,遗产尽归独女名下。

他不甚在意地起身,侍女提醒道:“大人,你的衣裳还没换。”

秋拒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屏风上的枫纹裙裳,脸色越发难看。但这没办法,他现在的身份是蓬莱宗主之女。只有他知道那宗主不是外出云游,而是早已身陨,突然多个女儿也不遭怀疑,毕竟死无对证。

接下来的十几日他也见过殷凝,但并没有留意过,直到云阙那场夜宴。

那是个雨夜,多年后他还是能回想起萦绕在鼻端的潮湿气息。云阙城主思念亡妻入骨,私自动用邪术走火入魔引来怨妖盘踞,四处掳掠女子穿上嫁衣,在夜宴上杀死她们。蓬莱宗接下委托,派遣弟子前去,原本带领的月芙仙尊临时有事,便托了他去看着。

第九代弟子不过是一群刚入仙门不到一月的愣头青,刚赴宴就中了幻术,男修都被打晕绑起,女修被套上嫁衣,面上神色如痴如醉。

怨妖拿着嫁衣就要过来,秋拒霜面不改色地掏出了它的妖丹,在指尖碾碎成灰。他刚想出手结束这场闹剧,久闭的嵌金玉门被一脚踢开,夜风卷入,殿中烛火摇红。

锦缎缀珠花的高底绣鞋轻巧起落,身骨纤秀的少女撑起一身层叠华衣,发髻高绾,玉钗凛艳如剑戟。

她歪了歪头,微笑:“我没来晚吧?”

秋拒霜看出她的修为不过是区区筑基中期,但有些好奇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慌乱,于是他决定继续袖手旁观。

高座上的城主发出一阵桀桀怪笑,那些被幻术操纵的女修纷纷向她围过去,想要把她的衣裳扒下来,换上和她们一样的鲜红嫁衣。

女子在出嫁时无疑是美的,即使这些女修是被迫换上嫁衣,她们曼步生莲,裙摆展开如榴花,凤冠霞帔繁丽如烟霞,勾金描银的刺绣流转生辉,凝脂般玉白的手伸向中间盈盈而立的少女。

她们笑生媚色,伸手抓下了少女发上的玉钗,鸦色长发就披散下来,外罩的烟杏色大袖衫被拉扯下来,绘着棠梨的交领上襦,一重又一重的下裙......江都的百花锦、淮左的织月名缎、洛水岸的雪烟罗,各种各样的绸缎华衣被女孩们扒下,扔在地上铺开。

江蜀富商之女,她身上的锦衣华裳重叠不尽,各色织物在玉砖上铺开,如同一幅用笔张扬明艳的绘画。雨夜本该是阴沉的,但此刻殿中像是流淌着绚烂虹霓。

她静静站着,任那些女修褪下衣裳,唇角噙着一抹笑意,胜券在握的笑意。

那笑意浅淡却耀眼至极,让秋拒霜怔了片刻。他从不知道女子身上可以穿这么多衣裙而不显臃肿累赘,也不知道眼前的少女解下层叠衣物时可以这样美,像世上最绮艳的花逐瓣盛放。

银蚕丝织就的中衣被褪下,被随意地抛在地上,恰好落在他身前,上面的熏香浅淡幽微,夹杂着初夏阳光般的暖香。

少女身上只剩一件素淡长裙,浅金花蔓细密铺绣,让她像是一枝月下含露的梨花,她轻灵地踮脚后退,躲开了女修们继续脱衣的手,每一道身体线条都舒展开来,优美得像是花瓣的弧度。

秋拒霜后知后觉,迅速移开了眼。他根本就不是女子,这种场合应该规避。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女要穿这么多重衣裳赴宴,又为什么她任由那些女修层层褪下自己的衣裳——她是阵修,那些衣物上早已用灵力画下了阵法纹路,借用脱衣的时间完成灵力的蓄积。

木底绣鞋在玉砖上一碰,声响很轻,却引动了那些画在绸缎上的阵法,重重嵌套,灵光炽盛如骄阳。

阵法驱散了那些附身在女修身上的怨妖,昏迷的男修也都逐渐清醒,于是所有人都看着那名身着素裙的少女手握绾发的玉钗,一一钉在云阙城主身上。

美丽,果决,锐不可当。

他们讶异地看着几乎铺了满地的绸缎,很显然那是女子的衣物。

“闭眼!”秋拒霜沉声低呵,直接用灵力屏蔽了他们的视觉。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像是猛兽对踏入自己领地的猎物进行扑杀。

连他自己都讶异。

而少女钉死了任务目标,脚步轻快地从高台上下来,抬眼看了看那些暂时目不能视的师兄弟,低声说了一句:“又没露什么。”

这一句很轻,只有修为高的秋拒霜才听得到。

清醒过来的女修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纷纷捧起地上的衣物递给她,羞惭而钦佩地喊“大师姐”。秋拒霜知道,平日里这些人没少怀疑鄙视她是砸钱进入蓬莱,现在这一声声的大师姐听上去真情实意多了。

殷凝。秋拒霜知道,他已经忘不掉这个名字,应该说这个人。

他罕见地有些走神,而殷凝已经走到他身前,喊了一声“秋师姐”后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件中衣。

秋拒霜伸手,想要替她拿起衣裳,但他想未经同意拿女孩子的衣裳未免唐突,所以伸出的手又收回衣袖中。

雨夜浮漾的水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少女的肩颈上曼妙弯折,长发和衣领中露出的一小片后颈莹润得近乎透明。

殷凝捡起衣裳后很快就走开了,带上其他衣裳发饰去隔间穿戴。

这场夜宴后一众蓬莱修士经不住云阙城民热情挽留,隔天又小住了一日。这些第一次完成除妖委托的少女少年格外喜悦,张罗着办了一个庆功宴。

秋拒霜一向不喜这种喧闹场合,但只要一想到殷凝也许会去,离开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拐弯去赴宴。

——从昨夜起,他就没有见过她。

宴上几盏茶喝完,他都没有见到想见的人。那些小一辈的修士见他脸色不善,也不敢上来搭话了。

昨夜那场雨还没下完,连午后都潮湿沉闷,他无端有些不悦。

于是秋拒霜起身离席,撑了一把油纸伞走到庭院中,花木被雨水摧压得一片凋败,真是越看越心烦。

云阙算是大城,城主府的庭院也算宽敞,曲径幽深,他执伞漫无目的地走,穿过池边的垂花连廊时,水声轻动,一只手忽然从水下伸出来,拉住他的衣摆迅速将他拽入水中。

是熟悉的气息,所以他没有抗拒。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秋拒霜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抵在青石砌就的池岸上,温暖柔软的身躯覆上来,一双手掐了掐他的脸,少女的声音带着细碎的笑意:“你是迷路了吗?烟柔。”

秋拒霜很快反应过来——她认错了人。

胸膛紧贴着的柔软那样陌生,那是、那是…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他就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刚才那把伞已经不知道被风吹到哪去,雨水淅沥浇下,他脸上在烧,但雨水又是冰凉的,冷热交替,他无法自制地呼吸急促,胸腔剧烈起伏。

“唉?”殷凝发觉不对,迅速退开几步,她摇了摇头晃下眼前的雨水,这个动作在秋拒霜眼里像是一些小动物抖落绒毛上的水。

殷凝看清自己拽下来的人是谁后,面上神色有些迷茫,她小小声道:“秋师姐,抱歉,我认错了人。”

“没事。”他说。

其实秋拒霜很不解,殷凝对其他人是有些古灵精怪的,但一看到他就有些蔫巴。他有那么可怕吗?

雨落青池,池面溅起一簇簇水花,剔透如结霜,水珠落在少女秀美的锁骨上,婉转玲珑。她仅仅穿了里衣入水,被浸湿的绸缎紧贴着,勾勒肩背线条。

“衣服穿好。”秋拒霜忙转过头,看到池边花树下堆叠的衣裳,手指一动,一件外袍就朝着她兜头罩下。

殷凝拢了拢衣裳,“哦”了一声。

他们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雨声。

秋拒霜暗想自己刚才那句是不是语气不好,他刚想开口说什么,殷凝已经转身上了岸,惊动了躲在莲荷下避雨的几尾金鱼。

她如同他刚才所说,好好地把衣裳穿整齐,然后坐在池边将笔直秀美的小腿浸到水中,颇为认真地询问:“这样可以了吗?”

秋拒霜知道她误会了,他方才那句话不是命令,只是不想因为伪装的女子身份而冒犯她。

“不,我…”他斟字酌句,却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清楚。

“还不够啊。”殷凝看了看自己露出的双足,“哦”了一声又把站起来穿好绣鞋。

“……”秋拒霜有种自己还是闭嘴吧的觉悟。

而殷凝见他沉默不语,面上喜怒难辨,也不敢吭声,安静坐在花树下,雨水大多被枝叶阻隔,只有细碎花瓣零落她一身。

秋拒霜轻吸一口气,问道:“雨天还下池玩水?”话一出口他立刻有些后悔,他只是担心她着凉,却说得好像在问责一样。

他一脸懊恼,而殷凝见他脸色不好,赶紧解释道:“我本来是想下去看金鱼,烟柔来找我,就想躲起来捉弄她。”

秋拒霜觉得自己下一句话要三思三思再三思,所以一时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殷凝就有些紧张,她转头看到那把落在回廊中的油纸伞,就几步走过去拿了递给他。

“秋师姐,你的伞。”

她一靠近,身上那种暖香又萦绕过来。

秋拒霜接过伞,苦苦思索他该说什么比较好听的话语。

而殷凝直起身,语气里有些小心翼翼:“那我先走了?”她说完就在雨中打了个寒战。

秋拒霜皱眉:“快回去。”

殷凝转身就跑了,他觉得她的背影多少有些“如蒙大赦”。

秋拒霜忽然想起上绫说过:“兄尊要是喜欢上什么人,那简直不敢想象,一定是灾难吧。”

此后他没有再这样近距离接触过殷凝,很多时候只是远远看着,一见到她就像被猫叼走舌头,说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但一有她的地方,他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无一例外。每次经过水边,他都在暗自期待她会突然从水里冒出来将他拽下,无论将要跌入的是什么。

岁月更迭春秋,心上恋慕已久。

作者有话说:

秋秋:殷凝谁啊关我什么事

还是秋秋: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