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柚白赶到了潞城, 他向沈伯远家里奔去,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那扇门,结果门却是锁着的, 他惊愕了一瞬。

孟信柯说:“是不是安山兄出去了?”

苏柚白抑制住自己的心跳,点了点头,他打算在门外等等他,然而一直等到日落,依然没见到沈伯远回来,孟信柯也奇怪起来:

“我听他的战友说,他今天就到,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 莫不是记错了日子?”

苏柚白心也沉了沉, 可他是谁,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既然有了消息,说明沈伯远今天一定会回来,既然外面等不到,他就去里面等。

为了安全, 沈伯远家早就换了门锁,苏柚白开不了,他就绕到后院去,搓了搓手, 翻墙进去了,坐在墙上,他跟孟信柯说:“哥, 你先回去吧, 我等他。”

孟信柯点头:“你自己注意安全。”

苏柚白进了屋, 点了灯,屋里很久没人气,冷得像冰窖,他烧了火,翻出一件沈伯远的大衣,裹紧了自己,坐在庭前等他。

最后一丝日光消散在天边,他看着天上的星星想:等见了他要说什么呢?他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问他能不能多住一些时日,或者……他会告诉他,自己真的好想他。

也许抱了太多期待,他想着想着竟然笑了起来:苏柚白,你好没出息。

然而就这么等了一天两夜,等到他手都僵了,沈伯远依然没有出现,门口炉碳的火渐渐变小,连一寸都照不亮了。

倏地,门外传来敲门声,惊醒了苏柚白,他心脏狂跳了一下,飞也似的跑去开门,中途险些被杂草绊倒。

门后站着的却不是心里念的人,孟信柯望着他,摇了摇头,说:“柚白,别等了。”

苏柚白垂下了眼睫,手慢慢地、慢慢地从门边滑了下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很奇怪,这次他竟没有落泪,他只是看着火红的早霞,怔住片刻,孟信柯并不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只听他说了句:“好。”

这个字沉甸甸的,明明是早晨,却染上了暮色。

苏柚白走了,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在他离开后,孟信柯推开了隔壁院落的门,门里杂草丛生,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是有人在住的,庭前一个人佝偻着坐着,与苏柚白的姿势那么相似,形单影只,透着荒凉。

“他走了。”孟信柯对他说。

那个人缩在大衣里,一片木然,孟信柯看了他许久,突然上前一拳将他垂倒在地,他用了全身力气,眼睛都气红了。

那人眼睛里依然只有木讷。

“为什么不见他?”孟信柯气喘吁吁地质问。

那个人沉默良久,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了孟信柯的手腕,半晌怔然,他忽然低泣起来,哭得像个孩子,孟信柯一屁股坐在地上,面露苦涩:“你们……何苦呢?”

谁都没有说话。

孟信柯重新站起来,他将火盆挪得近了些,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老友,说:“安山兄,如果你还在乎他的话,应该与他当面说清楚,而不是一味逃避,你曾经说,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放在感情上,我认为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你中弹伤了肺、伤了腿,不愿意拖累柚白,但至少要保留他的选择权,”

“我曾经不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都是男人,做好兄弟不行么,为什么一定要是爱情,可是,看到柚白这些年的成长,我忽然明白了一些,”

“你曾陪他从绝望中重新站起来,那时,你没有嫌弃一个没有家的孩子,如今他若是见到现在的你,也一定不会嫌弃,”

孟信柯留下了一张纸条,写着南城地址,最后说了一句:“安山兄,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

在他走后,那个人摸着那张纸条,一遍又一遍。

但他终究没有跨出这个院子。

一九三五年,敌人封锁了部分航运港口,试图掀起一轮经济战,逮捕了不少苏家和孟家主营工厂工人,苏柚白再次北上,联合华北制造商抵制外货,降低部分国货价格,为华北市场打开销路。

同年,报纸上一篇《提倡国货,振兴民族工业》的文章传遍祖国各地,作者是一个叫「思白」的青年人,更多实业家加入了爱国运动,学校失火、南方水灾、战争前线,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一九三六年,苏柚白与孟信柯成立了青年会,拿出了部分钱支持抗战工作,他们被敌方视为眼中钉,孟信柯劝苏柚白离开华北避难,苏柚白坚持将最后一批货物连同情报送往前线。

在和接头人碰面时,苏柚白意外被敌方盯上,他响应迅速,将工厂全部交给了孟信柯,自己则跟随接头人前往了中部统战枢纽。

那也是沈伯远曾经呆过的地方。

在那里,苏柚白找到了沈伯远留下的七十七封信,没来得及跟随转移,落在了这里。

信里写着细碎的生活,平平无奇,比如早上吃了窝头、今天写了几篇稿子……普通到想不起来他曾到过前线,曾在枪炮战火里穿梭。

而每封信的结尾落款,都是:思白。

苏柚白抚摸着这两个字,笑着落下泪来,他轻轻吻着那些带着墨香的书信,像吻着心上人。

那日,夕阳极美,他怀揣着这些书信,找上大队队长,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一九三六年,苏柚白入伍,在军区进行战时训练,因为学得快、体能佳,是极好的种子,他被分到了空军第一大队。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他的枕下,一直存着几封信件,无论去哪里都带着,信件很特别,几张纸没有成文,只写满了「思白」两个字。

一九三七年七月,华北爆发特大规模战争,津北沦陷。

七月底,南城以「思白」这位报业青年为首,成立了文艺界救亡协会,十里洋场一片肃清。

战争之火,渐渐蔓延,一直持续到一九四三年年末。

“白队,在写信啊?”同队的卫长林扶着头盔凑过来,他们已经在战区呆了五个月了。

战场转移到东南亚以后,队里信件运输就有些困难,幸好这两年局势转好,总能寄出去。

苏柚白如今已经是空军第一大队队长,七年过去,他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这些年出生入死,身边不剩什么人了,卫长林是唯一留下的战友,和他一起成了一把手。

这些天,大家心情都很不错,抗战已近尾声,再过不久他们就能回家了,大家都想着信比人先到,讨个好彩头。

卫长林在咬着笔想句子的时候,苏柚白被叫去开会。

“上级指示,抓紧一切机会反击,争取早日得到胜利,华北地区已经和敌军相持一段时间了,敌军也在观察我们的动向,如果咱们能打赢反攻战,就能逼他们上谈判桌!”

“咱们,要进入最后一波作战了!”

苏柚白抿紧唇,答:“是!”

他回去将安排告诉了队里的战友们,卫长林的信才吭哧吭哧写了个开头,他撂下笔,说:“那敢情好啊,咱们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白队,什么时候集合?”

苏柚白说:“等指示吧。”

他拍了一下卫长林的肩膀:“继续写吧,再慢点,你回家了,信都没寄到。”

卫长林哈哈一笑,说:“唉,好难啊,不知道写什么,我出来那么多年,我娘估计都不记得他儿子长什么样了,你说她突然见到我,是不是得吓一跳!”

苏柚白也跟着笑起来,营地外阳光很好,他重新拿起笔,把未完成的信写完。

【先生亲启。】

【与你一别数年,不知你如今是否安好?多年前,我在中部战区寻到你的信件,知你身体抱恙,总想问候,奈何这些年辗转多地,信件联络始终无法畅通,】

【我此刻在东南方,与你峡湾相隔,算算距离,其实不远,心中思念终于可以写尽,】

【你曾说「国家生死匹夫有责」,年少时,我不屑一顾,如今,目睹无数战友奋勇向前,才明白此话不虚。战场上,师长说,不畏死的才不会死,我每每登上战机,其实并不认同,】

【我想生、畏死,才能事事小心,在战场上谋定后动。】

【先生,我想再见你一面。】

【正是抱有这样的信念,才叫我存活至今,在我身后,有我爱的祖国和人民,亦有我牵挂的人,】

【有几次战斗失败,我听着外面连绵的炮火,便担心自己抵挡不住敌人的侵略,想着祖国万万人民饿着肚子奔波逃亡,想着你,是否还安康,今天吃了几碗饭,明天能不能睡得安稳,】

【所幸天佑祖国,天佑我们,战斗已近尾声,胜利的曙光即将到来,】

【再过几天,我们要去打最后一场仗了,相信很快就会结束,远征军已有大半回了祖国,我们紧随其后,】

【先生,你还记得《新世纪》吗,你曾跟我讲过,每一代人都在为祖国走向新世纪而努力,等战火尽散,想必那时的祖国已是太平人间。】

他笔尖一顿,又写道:

【另,我心中有件事徘徊已久,思量再三,还是写在最后:有句话我始终不曾对你说,待我们重逢,我说给你听。】

一九四四年,远征军强渡滇西进行反攻,历时八个月,收复缅北、滇西,此战成为敌方战败转折点。

一九四五年,联合国大会召开,敌军无条件投降。

一辆辆卡车、列车,载着战胜的军人们回到家乡,家乡土地被厚厚的血水浸染多年,残破却又欣欣向荣。

“信柯,你好了没?”潞城院落,一个女子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外走,见人还不出来,就有些急了。

“安山兄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孟信柯快走了两步,出了家门,沈伯远拄着拐站在车旁,孟信柯看了他一眼,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置:“你这身衣服不错,新做的吧,看着挺精神。”

沈伯远只略点了下头,「嗯」了一声,忍不住从怀里拿出小纸条,反复又看了几遍。

孟夫人替他问孟信柯:“查好车次了吗?”

孟信柯说:“可不吗,路上不堵,二十多分钟到,咱们已经提前一个多小时了。”

说着,车已经驶出去一大截了,路上行人多车也多,还有很多报童挥舞着手里的报纸,大声喊:“我们胜利了!他们回家了!”

一片欢欣鼓舞。

他们很快到了车站,人多得不像话,孟信柯说:“全城的人都在了。”

沈伯远几人挤到了最前面,有不少车展工作人员拦着,生怕大家太激动挤下站台。

终于熬过了一个小时,列车呼啸着驶入车站,车厢里,车站上,大家都沸腾了,很多人从车窗探头出来,也不管能不能看见,都热烈地打着招呼。

车停了,沈伯远紧攥着写有车厢号码的纸片,一眼不眨地盯着,乌央乌央的人提着大包小包走下来,和家人抱在一起。

人渐渐少了,整个车厢都清空了,他们始终没见到自己在等的人。

孟夫人问:“是不是临时换了车厢,咱们去找找。”

孟信柯说:“可能是,咱们顺着往前找吧。”

几人就挨个找,问乘务员知不知道这个人,直走到二号车厢,一个人年轻人正好下车,听到了问话,停在他们身边,迟疑了一下,问:“你们……在找苏柚白?”

沈伯远一怔,赶快说:“是,我们在找他,你认识他?”

那人抿了抿唇,问:“他……他是我们大队队长,你们是他的亲人吗?”

孟信柯与夫人相觑一刻,眼中都有喜色,连忙接道:“对,我们是他的亲人。请问他在这辆车上吗?”

那人沉默着,眼眶却红了,他没说话,只是脱下了帽子。

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了第一句话:“抱歉。”

众人心沉了下去。

那人低头,不敢看他们,继续说了下去:“抱歉,我……我没能把白队带回来。”

沈伯远没听明白,他神色迷茫,问:“什么意思?”

那人话语已经哽咽,只是重复道:“抱歉。”

他将一个布包交给他们:“这是白队的……遗物,我……真的抱歉。”

沈伯远眼底一片麻木,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望着面前的人,仿佛他说的每个字,他都听不懂。

那个人说,自己叫卫长林,和苏柚白是战友,一九四四年最后一场攻防战,敌人背水一战,战斗格外激烈,卫长林的战机被敌军包围,好不容易冲破封锁线,又被敌人拼死拦截,对方都是不要命的,这个打法分明就是想同归于尽。

卫长林咬紧牙关,已抱死志,敌军向他俯冲过来那刻,他已经做好爆燃的准备,就在这时,从旁边突然冲过来一架战机,替他挡住了战火,像拦在死神面前的一双手。

“白队,你说我娘,她现在还好吗,我和我哥都上了战场,她会不会想我们想到睡不着啊?”

“白队,时间过得真快啊,我娘之前种了好几亩玉米,每年收成都特别好,等回去我邮寄给你啊。”

“白队,咱们快回家了,你说我带什么东西回家比较好啊,这破地方也没个特产。”

“你啊,全须全尾的回去,你娘就很开心了。”

“真好,打完就回家,哈哈哈,不过真能这么顺利吗?”

“傻,当然能了。”

傻瓜。

——

“白队,我去了你的家乡,你家乡一切安好,朋友亲人都安好。我给你带了玉米,你多吃一点啊。”

“白队,你以前还开过工厂啊,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白队,我们建国了,街上人真多啊,阅兵的时候,我们空军第一战队站在最前面!哈哈哈,可帅了!”

“白队,新制服到了,我多做了一身,给你送到家里去了。”

“白队,我想你了。”

——

千禧年七月,家家户户都在庆祝新世纪的到来,外面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潞城如今已经是名城了,因为名人故居、遗址多,游客络绎不绝。不过,有这么一座老宅,虽说也是名人故居,但游人极少,里面宅院破败,杂草丛生。

听说这里曾经诞生了三位有名的实业家,也有人说是司令官军事家,说得多了,也没个准确的,渐渐也就不再谈起了。

这日,门前停了一辆轿车,司机推着一位年迈的老者进了院子。

他坐着轮椅,炎炎夏日还披着薄毯,可见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司机姓陈,这些年做老者家里的管事,很是细心认真。

“您怎么想着到这里来?”小陈和老者一起望着破旧的宅院,难免有些疑惑,毕竟千里迢迢。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说:“辛苦你,推我去后院转转吧。”他嗓音沙哑,语速很慢。

后院和前院一般无二,小陈也不知老者要转什么,直到他们在几株向日葵前面停下来。

炎夏,向日葵面朝太阳,开得正好。

“小陈啊,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你去其它地方转转吧,潞城可是个好地方。”老者忽然说。

小陈不放心他,老者就说:“等太阳快落山了,再来接我吧。”

见他如此坚持,小陈这才离开。

院中除了蝉鸣,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伸手摸了摸向日葵的枝叶,露出了笑容。

就这么过了两个多小时,太阳渐渐西沉,他似乎觉得有点累了,便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身边环绕着向日葵,风一吹,传来沙沙的响声。

很静,很静。

他梦见那年夏天,少年披着晚霞向自己跑来,脸上似还带着嗔怒,叫他:“木头老师!”

他却笑起来,紧紧抱住了他。

梦里,他们一起走向了远方。

——

八月十三日,《浮生》正式杀青。

八月十四日,《浮生》主题曲《看见》上线,歌里的少年还穿着一九二九年的那身衣服,这样唱道:

“天空的轰鸣,击不碎相守,我慢慢地走,你慢慢地留,浮生若奔向自由,记得替我看那繁华烟火,挥别昨日的离愁……”

结束录制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光阴变幻,又是一年盛夏流年。

作者有话说:

苏运程逝于1932年;苏柚白逝于1944年;孟信柯逝于1969年;沈伯远逝于2000年;

——

戏中戏时间对应大事:

1931年沈阳,九一八事变;

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

1937年北平,卢沟桥七七事变;

1941年太平洋战争;

1945年日本投降;

1949年建国;

1966-1976年文化/革命;

——

其它事件:

1926年《新青年》停刊;

1933年上海百乐门开业;

1937年上海成立全国文艺界救亡协会